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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讓劉峰吃了一驚。其實組織上透過林丁丁的轉正申請並不像丁丁想的那麼理所當然。那時候,在我們那夥人裡,業務優秀並不給政治進步加分,往往還減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沒關係,跳群舞溜個邊,唱大合唱充個數,都毫不影響你入團入黨,只要做忙夠了本分之外的事,掃院子餵豬沖廁所,或者“偷偷”把別人的衣服洗乾淨,“偷偷”給別人的困難老家寄錢,做足這類本分外的事,你就別擔心了,你自會出現在組織的視野裡,在那視野裡越來越近,最後成為特寫,定格。丁丁進入組織的視野,不是由於她那音色獨特的歌聲和她對自己歌聲的當真,每天上聲樂課以圖不斷完善這歌聲,而是因為她天生自帶三分病,她活著什麼也別幹就已經是“輕傷不下火線”。她不是胃氣痛就是渾身過敏,再不就是沒來由地發低燒,她的那雙腳也長得好,一走路就打滿血泡。我們急行軍夜行軍千百里走下來腳掌光溜無恙,她一隻腳就能打出十多個血泡。我總也忘不了女兵們在行軍後脫下鞋時的失望——怎麼就有這麼不爭氣的腳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軍一步啊,卻是一個泡也打不起來!林丁丁的腳在眾目睽睽下被衛生員抱在膝頭,一針針地穿刺,直至血水橫流,十多個血泡上扎著引流用的頭髮,簡直是一對人肉仙人掌。此時丁丁總是對人們擺著軟綿綿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群卻包圍不散,尤其男兵們,嘴裡還不時地噝噝吸氣,似乎丁丁已經區域性地犧牲了,區域性地做了烈士,他們追悼區域性的丁丁。

後來我們知道,劉峰為了丁丁轉正,還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黨員說她過分追求個人成功,劉峰反駁說,大學都開始招生了,都有人報考碩士博士了,光紅不專的人以後沒的混了,黨難道不需要一點兒長本事的人?

在這間關門閉戶的舞美車間裡,劉峰對丁丁說,她入黨了,他從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著他。放什麼心?“放心”從哪兒說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黨再跟你提。怕影響你進步。”

劉峰老老實實地表白,一雙眼睛亮起一層水光。他的淚是因為想到自己幾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麼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劉峰已經說得夠白了,丁丁卻還糊塗著,問他:“等我?等我幹什麼呀?”

“就等像咱現在這樣啊。”

“這樣怎麼了?”丁丁偏了一下臉。

劉峰覺得丁丁此刻簡直可愛死了,這麼無邪無辜,用當下話來說,她是真“萌”。

“小林,我一直都喜歡你。”

小林是劉峰一直對丁丁的稱呼,年輕黨組幹部跟群眾談話,稱呼是革命隊伍裡的。

林丁丁聽了這句話,還抱有僥倖,喜歡她的人很多,男的女的多的是,到軍區軍人服務社買牙膏,都會碰上幾個中學生,告訴她他們喜歡她,喜歡她的歌。

劉峰走錯的一步,是坐在了那個龐大沙發的扶手上。這是他為下一步準備的:伸出臂膀去摟他的小林。可就在他落座的剎那,丁丁跳了起來,大受驚嚇地看著他:“你要幹什麼?!”

劉峰一下子亂了。他跟著站起身,撲了一步,把丁丁撲在懷裡。

丁丁的掙扎很輕微的,但男人知道好女人在這種時刻都會半推半就一下。

劉峰這時候說了錯話。他說:“我一直是愛你的。”接下去他咕裡咕噥,丁丁大致聽清了,他意思說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提幹,等她入黨。

林丁丁突然掙扎得猛烈,並“哇”地哭出聲。假如那次踢腿踢出了衛生紙的大哭是冤無頭債無主,不知誰糟蹋了她完好的純潔,這次她是冤有頭債有主。劉峰抱著這個哇哇哭的女子,完全亂了,不知正發生的是什麼事,事情的性質是什麼。他連掏出那一團糟的手帕都想不起了,展開巴掌就去給丁丁抹淚。根據丁丁後來對我們的描述,我想象力都跟不上了: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劉峰一隻手緊摟著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隻手那麼眉毛鬍子一把抓地給他心愛的小林抹淚。一邊抹,一邊暗自驚歎到底上海女子,這手感!細嫩得呀,跟剛剝殼的煮鴨蛋似的,蛋白還沒完全煮結實……臉蛋就這樣好了,其他部位還了得?手從臉蛋來到她那帶柔軟胎毛的後脖頸兒……都是夏天的過錯,衣服單薄,劉峰的手乾脆從丁丁的襯衣下面開始進攻。

劉峰繼續說錯話:“小林,我對你是真心的,愛你……”

林丁丁突然破口大喊:“救命啊!”

劉峰就像給人打了一棍,進入了半秒鐘的休克。丁丁就是那當口從舞美車間跑出去的。跑出去,還在哭。接下去又出現一個荒誕情節,跑出門的丁丁突然又折回,用腳去鉤那扇門,似乎要替劉峰把門關上。鉤了兩下還是關不上那門,只聽裡面一個聲音說:“別管了,你走吧。”這個聲音之沙啞之無力,似乎發自一個正在嚥氣的生命。

後來我們問丁丁她為什麼用腳去關門。她說她不能用手,用手就會看見劉峰:她不想再看見劉峰。可是為什麼要去給他關門,跑了不就完了嗎?她糊塗地瞪著眼,搖搖頭,又搖搖頭。我想她是給嚇糊塗了,要把一場驚嚇和造成驚嚇的人永遠關閉在那扇門裡。就在她執意用腳替劉峰關門的時候,王老師的兒子跑來了。他是唯一一個隱約聽見丁丁呼救的人。這是個十六歲的男孩兒,跟樂隊的鋼琴師學琴,此刻剛下鋼琴課,走到未來的排球場上。男孩缺的就是一個姐姐,一直把父親的得意門生林丁丁當親姐姐。他從排球場循著呼救聲而去,正撞上從舞美庫房淚奔而來的丁丁,問姐姐怎麼了,丁丁跟這麼個毛孩子說得清什麼,接著淚奔。男孩目送丁丁消失在紅樓的走廊門口,轉過身,覺得自己有能力破除這懸疑。他很快來到唯一亮燈的庫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劉峰在拆一個沙發上繃的布料,不像是他讓丁丁喊救命的呀。於是他帶著更重的懸疑回家了。回到家他跟父母說:“姐姐哭了!”

對王老師來說,林丁丁哭是正常的事。舞臺上唱砸了一個音,忘了一個詞,她都會跟老師痛哭。倒是師母覺得兒子滿臉疑雲好生奇怪,問了句丁丁為什麼哭。

兒子說不知道,但是好像還聽她喊了一聲“救命啊”。

丁丁回到宿舍,我和小郝剛擦了澡。已經熄了燈,我們正摸黑兒用擦澡的溫水抹涼蓆,聽她的呼吸不對,我拉開燈,看見的就是這個剛被人強姦未遂的林丁丁。郝淑雯也看出事情很大,問丁丁怎麼這副德行。

丁丁一頭栽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大哭起來。

隔壁的人和對門的人都被她哭醒了。我們的門上響起越來越不客氣的敲擊:“林丁丁,大半夜的,幹嗎呀?!”我們只好關燈。在我們軍營裡,一九七七年夏天的熄燈號跟其他所有號音一樣,已經沒多少人當真了。

丁丁用毛巾毯捂住頭。哭聲小了,但整個地板都跟著她哽咽,直打戰。等了半小時,她才從毛巾毯下鑽出來。小郝擰開她的小檯燈,我們的丁丁全走樣了,眼淚能把一張臉整容,整那麼醜!催問了二十幾遍之後,丁丁終於爆破出一聲:“……怎麼敢?!……”

我們問敢什麼。

丁丁說:“他怎麼敢?!……”

我們問,這個他,是誰?

“他怎麼敢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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