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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過去,我心裡那件事兒擱不下,又去了一趟劉峰女朋友家。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運氣,開門的竟是劉峰!劉峰戴著棒球帽,一身運動裝,右手插在衣兜裡。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灰白的:面板,心境,都褪了顏色,也不甚新鮮,那種慘淡,那種敗舊。他頭一秒鐘是羞澀的,難堪的,以為自己躲藏得那麼好,從王府井躲到西壩河,從春天躲到秋天,還是給我找到了。他說:太沒想到了,怎麼會是你小穗子!

我被他讓進屋,讓了座,屋裡一股藥味兒。想起來了,劉峰過去的體臭就是淡淡的藥味兒,身體某部位在貼膏藥。他五歲開始翻跟頭,二十歲開始抄跟頭,總是這裡那裡發生莫名痠痛。這座宿舍樓是八十年代末的,而屋內裝飾簡直就是從八十年代直接搬過來的,塑膠地板貼膜,帶玻璃拉門的五斗櫃,一對米色的布沙發,靠背和扶手上蓋著工藝美術商店買的挑花飾片,茶几上放了個茶盤,上面有個涼開水瓶子和六個玻璃杯。茶几下還放著一個稀罕物,鐵殼暖壺,上面印的字跡被年代剝蝕了,但還看得清“學雷鋒標兵”什麼的。我拿出一盒西洋參,一小袋蟲草,放在茶几上。我不知道這些補品對人有益還是有害,當禮物送,也是瞎送。我的皮包裡還有個信封,裝了三萬元,我會在告辭前悄悄塞到哪裡。這年頭,闊氣的人都生不起病,漫說劉峰這樣的老北漂。劉峰從廚房提來一壺剛燒開的水,給我沏上茶。又拆開一袋瓜子,倒進一個不鏽鋼小盤。他一隻左手做事兒比人家兩隻手還利索。

他看我眼睛不老實,往各處溜,就說,她不在家,去老齡大學教西藏舞了。

我想,原來他女朋友跟我們還不隔行。

到底病得怎樣了?好點兒了嗎?該問的話我一句也問不出。劉峰給我沏了茶,還拿出一個蘋果,紮在桌子上的一個固定鐵扦上,用刀細細地削,果皮兒像是給車工車下來的,又薄又均勻地從刀刃下流出。他一隻手削水果強過我兩隻手。鐵扦彷彿一個臺虎鉗,他把寫字檯變成了工作臺或者機床。我說劉峰對付什麼都有招兒。他笑笑說,可惜當年早早輟學,到劇團翻跟頭混飽肚子,沒受啥教育。我說不然了不得了,他這輩子光吃發明專利都吃不完。我們就都笑了。

我說起那次在郝淑雯家的聚會。我,郝淑雯,林丁丁,喝了兩箱啤酒,原來只買了一箱,半夜又出去,到日夜服務的便利店又扛了一箱。劉峰問,林丁丁現在怎麼樣。他問得自然輕鬆,看來有了新女朋友那塊舊傷癒合了。

“你沒去,丁丁挺失望的。”這種情形指望我說什麼?說什麼都無關痛癢的。也許,該恭喜他,終於無關痛癢了。

劉峰笑了一下,眼睛裡有緬懷和幻想。

“春天我在王府井看到你,剛要叫你,又找不著了……”我說。

“我躲著你呢。”

“為什麼?”

他還是笑笑。我已經不期待他解釋了,他倒突然開了口:“人得了大病,跟過去的熟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應該珍惜這個時機——是他自己把話頭扯到病上的。但說什麼呢?會好的,現在很多腸癌患者都治好了……聽說你在化療,效果怎麼樣?……沒有轉移擴散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都顯得不合時宜。

“醫生跟我說了,沒有復發,也沒有轉移。挺到第五年,應該就算安全了。”他好像怕我受驚嚇,安慰我呢,“現在是第三年。就是化療的一個禮拜不好受。其他也沒啥。”

“那次在王府井大街上,我看你還挺精神的。”

“這次你看我氣色差是吧?剛化療完,下水都吐出來了。一禮拜,生不如死。養一陣子能恢復。”他繼續安慰我。

“聽說蟲草燉鴨子有抗癌作用……”

“幹嗎破費?蟲草忒貴的。”

我笑笑:“能貴哪兒去?又不當飯吃。”

劉峰突然又問:“小林現在一個人?”

我說是一個人。

“過得咋樣?”

我記得剛才告訴他了,過得還行,給富豪看守空房子,活兒輕,掙得不錯。但那番介紹似乎沒讓他滿意。也許他想聽我說,丁丁過得不好,寂寞,異鄉異客,老無所依。也許他想聽聽細節,有色彩,生動點兒,比如她穿什麼戴什麼,胖了瘦了,眼睛是否老花了。我拿出手機,開啟聚會時拍的照片。

我用手指劃拉著小螢幕,喏,這是丁丁,這是我,這是小郝……劉峰靜靜地看著,臉上帶著靜靜的微笑。

我沒有等到那個教西藏舞的沈老師回來,看見劉峰神情鈍了,想到化療的損耗我們健康人不可估量,所以趕緊起身告辭。臨走我給他寫下我家住址,他掏出老花鏡,辨認一番說:“離這兒不遠。”其實我們都住在同一條發臭的乾枯河道旁邊,他在北頭,我在南頭。我發現他老花鏡的度數極高,把他的單眼皮眼睛放得老大。

他送我到門廳裡。我看見門口右側有個放信件和報紙以及鑰匙的木頭掛箱,紅色油漆,還雕了花鳥,工藝細緻,帶點兒鄉村情趣,劉峰的左手也被他訓練得這樣靈巧,瞧這番雕刻手藝。我趁他給我開門,把裝著三萬塊錢和一張慰問卡片的信封放進了紅色掛箱。

我開著車,想到那個紅色雕花的小木箱。它去除了劉峰生活生命的灰白,證明他還有那份興致,那份閒心,給日子添點兒亮色,給他的女人新增一點兒意外。我想到四十年前,那個劉峰,為我們修這個做那個,不停地做一堆無成就的瑣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積月累,一大堆的無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了,這種人就叫好人。

再一想,我醒悟到,他那麼高度的老花眼,一定看不清我手機小螢幕上的照片。他當時為什麼不戴老花鏡?他不想看清楚林丁丁嗎?他難道不好奇曾經讓他愛得劇痛的女子幾十年後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想,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不想看清現在的丁丁。他不來參加聚會,首先是參加不動——身體和精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看見一個多了許多肉,少了許多頭髮的林丁丁。因為他當年那麼愛那個小林,他不願意她變,不願意她老,不願意她不好看;他不看她,是為了自己好,也是為了小林好。不看,那個年輕的林丁丁,好看的林丁丁,就永生了;至少永遠活在一個人的心裡,夢裡。此刻我發現自己看見的紅綠燈像是掉進了水裡;我哭得那麼痛。劉峰對林丁丁的愛使我也多情了。

我在香港開會的第三天,手機上來了一條簡訊:“劉峰先生於2015年12月23日4:26於北京武警總醫院病逝。”

剎那間我不知道這個劉峰先生是誰。跟我戰友了一場的劉峰一輩子也沒人叫過他先生。簡訊並不是他侄子發來的。我把電話打給發簡訊的機主。機主卻一直來電轉駁。我給劉峰的侄子打了個電話,他也剛剛接到同樣的簡訊。三小時之後,我們與會者正在晚餐,又收到追悼會通知。我撥通郝淑雯的電話,她連劉峰逝世的簡訊通知都沒收到。她只說:“這麼快呀!太快了!”也不知道她指什麼,什麼是她快和慢的參照;跟什麼比“太快了”。

兩個月前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真的是怕嚇著我,沒跟我說實話。要不就是他那個姓沈的女朋友沒跟他說實話。但前一種可能性更大,他的淡泊和幽遠,他那靜靜的微笑,是來自一種全盤的接受,接受了一切,也包括接受了不久即臨的死亡。

夜裡十二點多,我接到一個女人來的電話,對方自報家門,姓沈,是劉峰的朋友。但我馬上覺得,這個姓沈的女人對於我絕不是個陌生人,我們一定認識,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種親熟從遙遠的少年時代散發而來,如同動物間神秘的生物電,如同難以捕捉的氣息。於是我的直覺比分析判斷快得多,就在她簡短報告了劉峰病故前的狀態,以及感謝我捐助的錢——那錢每一分都使上了勁兒,她在此附加了一句;就在她要跟我放電話的剎那,我平淡地說:“是小嫚吧?”

“……嗯,是。見了面我再跟你細說。不是你想象的那種……”

我想象的哪種?掛了電話,別說想象,連思維都停了。怎麼了,小嫚和劉峰?他們最後是怎樣相伴的?誰先找到了誰?劉峰最後是個謎,但他的謎跟小嫚比,太簡單明瞭。小嫚怎麼成了沈老師?唯一的推理結果是小嫚的親父親姓沈。劉峰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女朋友就是小嫚呢?而且不是我想象的那種“女朋友”。

我以為活到今天,已經沒有讓我吃驚意外的事物了。而劉峰和小嫚,真沉得住氣,用了四十年來向我、向人們揭示這份意外。我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香港還在燈紅酒綠。小嫚對劉峰生命終點的敘述,我此刻才顧得上回想。她告訴我,他沒有痛苦,沒有留戀和不甘,他在進入彌留的昏迷前睡眠很多,那種死沉的藥物睡眠。彌留的昏迷持續了兩天,沒有醒過來,直接走進死亡。

追悼會前一天,我跟小嫚相約,先到她家見面,然後我請她到附近的“鴨王”吃晚飯。小嫚在樓下迎我,裹著一件米白羽絨衣。我驚奇地發現老了的小嫚比年輕時好看,也許因為有關好看的標準變了。她的黑面板、小臉盤、曾經被看作奇葩的濃密頭髮,現在都被認為是好看的。那時候我們說小嫚壞話:她能演什麼呀?臉比腳後跟大點兒,腦殼比拳頭大點兒,上了臺她是哭是笑觀眾都看不出來。小嫚本身話少,我和她在電梯裡都沉默著。我們之間幾十年的疏離隨著樓層的升高而上升為陌生,陌生又上升為壓力。開電梯的婦女換成了個老頭兒,也一句話沒有,三雙眼睛都盯著顯示燈,電梯卻爬不動似的。

在小嫚的兩居室門廳裡,置放了一張寫字檯,佈置為靈臺。寫字檯就是劉峰曾安裝了根鐵扦,把蘋果固定上去為我削蘋果皮兒的那張。靈臺上的劉峰照片是四十年前的,我們巡迴演出到西藏,在瀾滄江邊拍的,右手握在衝鋒槍的槍把上。那時我們不知道瀾滄江一直流淌,最後就流成了湄公河,而劉峰會去湄公河入海的國度作戰,失去他給我們做過甜餅的右臂。他那結實靈巧的右手,為我們抄過跟頭,修過地板,淘過下水道,補過軍裝……瀾滄江邊的岩石上,同一個景點,我們每人都留了影,也擺出跟劉峰相同的pose,端在胸前的衝鋒槍是跟汽車兵借的。那時候追求林丁丁的攝影幹事還沒調到大軍區,還在昌都軍分割槽當幹事,我們沾丁丁的光,每人照了一張江邊留影。因為照片質量好,用在靈臺上的十二寸照片雖然是從當年的120的底片放大的,還是非常清楚。照片裡的劉峰好年輕啊,那麼老實巴交,嘴角有種深深的謙卑,而深明大義的光芒就在眼睛裡。那時他最得意,最紅,年年當標兵,全軍區的寵兒,連軍區首長來審查節目,都要先跟劉峰握握手,說:“小劉啊,這幫唱唱跳跳的小鬼不好管,好好給他們帶頭!”但他從那時就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領,自己終將無為無成,因而謙卑。他被我們每個人麻煩,還找來“括弧”那樣的殘廢孩子麻煩他自己,時刻準備著幫我們的大忙小忙,瑣碎到被絮裡撈針的忙,他都那麼當真地幫,我們麻煩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著是他最好的感覺,使他發現自我價值,讓他抖擻起活著的精神。他最早那毫無來由的自卑,終於露出了根。不能不說是一種英明吧?在他二十歲的照片上,眼中的深明大義正源於此。

我看著照片,為自己流不出眼淚而焦慮。其實小嫚也沒有哭。也許她的眼淚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嫚在我身邊說起話來,話是重要的,不過有些上年紀女人的絮叨。當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單單是被當英模的壓力誘發;在那之前她就有點兒神志恍惚。仗剛打起來,野戰醫院包紮所開進一所中學時,教學樓前集合了一個加強團士兵,從操場奔赴前線。第二天清早推開樓上的窗,看見操場成了停屍場,原先立正的兩千多男兒,滿滿地躺了一操場。小嫚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場呆望的那個女護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記得了,直到護士長叫她去看看,萬一還有活著的。她在停屍場上慢慢走動,不願從躺著的身體上跨越,就得不時繞個大彎子。沒風,氣壓很低,血的氣味是最低的雲層下的雲,帶著微微的溫熱,伸手可觸。她這才知道滿滿躺了一操場計程車兵是那個軍的。劉峰那個軍。再走慢點兒,萬一還有活的,萬一活著的是劉峰……

小嫚側過臉來看我:“穗子呀,我是拿起屍體袋子上的牌子一個個對號的,個別沒有名字和番號,我就怕得要死,開啟袋子,看一下他的臉……”

就那樣,一個操場頭一天還操練,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第二天一早,立正變成臥倒了。臥倒的,個頭兒都不大,躺在裹屍布和膠皮袋子裡,個個像劉峰,個個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嫚的神志是那時開始恍惚的。

小嫚還站在劉峰靈臺前,滿腹心事紡成線,不斷往外扯。

小嫚住精神病院的三年,看望她的一共有五人次,這是主治大夫告訴她的。第一是她母親,她轉到歌樂山母親又去探望她一次,因此母親一人算兩人次。第二次母親探望時,小嫚藥物反應嚴重,臨床記錄說,她拒絕讓母親靠近。再有就是野戰醫院政治處主任的探望,為她送來小嫚丈夫犧牲的通知。最後一人是誰,小嫚一直沒搞清,據說此人也來過兩次,這樣算起來便是五人次。出院那天,精神科保管員把探病的人留下的東西清點給小嫚,有母親帶來的當時上海流行的連衣裙,有政治處主任給她帶來的二等功軍功章。最後就是一封信,字跡她熟,但想不起是誰的。拆了封口,裡面掉出一張二人合影,竟是劉峰和穿藍條病號服的小嫚自己。主治大夫問小嫚,是否記得這個人來看望她,還帶了個照相機跟她照了合影,小嫚說不出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病得有多重,連劉峰都認不出。劉峰信上說,他已接到轉業通知,回鄉後就不知什麼時候還能見面了,趁著他到司令部辦事(他部隊的司令部也在重慶),順便來看看她。上回照的相片洗出來了,小嫚照得比他好,但願她滿意。信裡留下了他母親的地址。此刻小嫚說,兩次去,都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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