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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有水莫得?”

老金找來一口奶茶。文秀頭從帆布簾下伸出,月光剛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頭臉都被汗溼完了,像只剛娩出的羊羔。她嘴湊過來,老金上前扶一把,將她頭托住。她輕微皺起眉,頭要擺脫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帶點譴責腔調。

老金又“嗯”一聲,快步走出帳篷。他找過自己的馬一跨上去,腳發狠一磕。

他在十里之外找到一條小河,是他給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條。他將兩隻扁圓的軍用水壺灌得不能再滿。回到帳篷,月亮早就高了。文秀還在帆布簾那邊。

“快喝!水來嘍!”老金幾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將一隻水壺遞給文秀。很快,聽見水“唿吐吐,唿吐吐”地被倒進了小盆。之後文秀又伸出手來要第二壺。

老金說:“打來給你喝的。”

她不言語,伸手將壺帶子拉住,拖進簾內。水聲又聽得見了,她又在洗。她不洗過不得,尤其今天。一會兒,她披衣出來,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帳篷,走得很遠,把水潑出去。

老金覺得她走路的樣子不好看了。

“老金,”她遞過一隻水壺,“還有點水,你喝不喝?”

老金說:“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謙讓,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個蘋果,將壺嘴仔細對準它。水流得細,她一隻手均勻地轉動蘋果,搓洗它。她抬起眼,發現老金看著她。她笑一下。她開始“咔嚓咔嚓”啃那隻蘋果。它是供銷員給她的。她雙手捧著它啃,其實大可不必用雙手,它很小。

文秀從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來,總看見帆布簾下有雙男人的大鞋。有次一隻鞋被甩在了簾子外,險些就到帳篷中央的火塘邊了。老金掂起火鉗子,夾住那鞋,丟在火裡面。鞋面的皮革被燒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點的油珠子。然後它扭動著,冒上來黏稠的煙子,漸漸發了灰白。一帳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認識這鞋,場裡能穿這鞋燒包的沒幾個。場黨委有一位,人事處有兩位。就這些了。

前些天文秀對老金說:“這些來找我的人都是關緊的喲。”

老金問:“好關緊?”

“關緊得很。都是批檔案的。回成都莫得幾個關緊的人給你蓋章子,批檔案,門兒都莫得!”她看著老金,眼神卻不知在哪裡。她語氣是很掏心腑的,那樣子像老金悶慌了,去跟牲口們推心置腹說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卻不懂人語的牲口一樣茫茫然地看著她。由於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臉殼在褪去;殼的龜裂縫隙裡,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講話,一面用手指甲飛快地在臉上摳著。尖細的指甲漸漸剝出一個豁口。順豁口剝下去,便出來野蠶豆花一樣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幾年前就這樣在場部開啟門路,現在她們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個女娃兒,莫得錢,莫得勢,還不就剩這點老本?”她說著,兩隻眼皮往上一撩,天經地義得很。她還告訴他:睡這個不睡那個是不行的;那些沒睡上的就會堵門路。

老金點點頭,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壯的一杵煙來。文秀什麼話都跟他講。她說那些睡過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門道了。她對他講不是因為特別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為他不會有看法。牲口會有什麼看法?

這時帆布簾呼啦啦一陣子響。男人在找他的第二隻鞋,嘴裡左一個“狗日”,右一個“狗日”。老金脊背對著簾子,坐著,吸他的菸捲,使勁吸,肺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鑽出來,不肯讓老金就著馬燈的黃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認清。他在場部是個太關緊的人物,忙得很,連句客套話都不給文秀,上來就辦正事。來都是瞎著燈火,他從來沒看清過文秀長什麼樣。

文秀被他支出來對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隻鞋?”文秀問。

“哪個的?”老金問。

“你管是哪個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聲,走到他對過。她頭髮從臉兩邊掛下來,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塊胸,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臉上,她瘦得兩隻眼塌出兩個大洞。

“問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聲。

老金只管吸菸,胸膛給鼓滿又吸扁,像扯風箱。

“牲口啊?咋個不懂人話來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襬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來。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沒什麼不能露的,人的廉恥是多餘。

老金聽著那位關緊人物赤一隻腳從他背後溜走。

文秀仍披著大衣,光著腿杆子在帳篷裡團團轉。她搖搖這隻水壺,空的;那隻,還是空的。他們在這涸了水的地方已駐紮一個多月,每天靠老金從十里外汲回兩壺水。從這天起,水斷了。

如此斷了五天水。喝,有奶,還有酥油茶。來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個,有時是倆,或是仨。老金夜裡聽見一個才走,下一個就跟著進來,門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門口擱了幹刺藜,巴望能錐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們都輕巧地繞開了它。最要緊的是,在上文秀鋪之前,他們的鞋都好好地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隻剩一口氣了。她一夜沒睡,弄不清一個接一個摸黑進來的男人是誰。最後一個總算走了,她爬起來。老金在自己鋪上看她撕開步子移到他鋪邊上,對他叫道:“老金,幾天莫得一滴點兒水!”

老金見她兩眼紅豔豔的,眼珠上是血團網。他還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如此的斷水使她沒了最後的尊嚴和理性。

老金慢慢地開始穿衣,喉嚨裡發出咕噥。一條結滿汗繭,又吸滿塵土的褲子變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鋪邊上。他將它拖過來,開始穿。不知是他穿它,還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邊,眼瞅著那截燒得擰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麼。她對老金扯直嗓門叫:“搞啥子名堂——穿那麼慢?!”

老金忽地停了動作。

文秀像意識到什麼不妙,把更難聽一句吆喝銜在嘴裡,瞪著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對她說:“你在賣,曉得不?”

文秀還瞪著他。過一會兒她眼睛狐騷地一眯:“說啥子嘍?”

“你是個賣貨。”他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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