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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克不知該怎樣招呼大家的審視,索性把臉仰起,目光從窗子上一個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錢克有了雙古典雕像上的無眼珠的眼睛。他頭髮事先讓沈編導塑制過,抹了雞蛋清之後它很有可塑性。蛋清違反了頭髮天然的走向,勾銷了他先天的懶散、輕浮。他看上去的確像毛澤東長征時攝的那張憂鬱、憔悴、充滿憂患感的相片。

“嘿,錢克,少個疣子,少個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開始評頭論足,笑得嘩啦嘩啦的。

“錢克,對嘛,長好長醜不打緊,要長得對……”

“錢克肉沒長對!長一身伙伕肉,咋要得?要長將軍肉……”

錢克目光並不收回,噴出一蓬唾沫星子說:“錘!”[1]

幾名男演員回他:“錘!”

沈編導心一抖;這樣“錘”來“錘”去,到登舞臺那天還是個叫錢克的二百五,她的創舉不僅成不了創舉,還有政治官司要吃。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想搞出的這一記轟動,是身家性命的賭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毀滅。已有劇團領導反對她,說讓領袖在舞臺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話,說沈編導太想譁眾取寵。再看看眼前這個錢克,根本無法讓人對他生出半點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學出幾套領袖招式,內裡還是這麼個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腳上的草鞋——這一會兒就給他踩塌了幫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剛才走進來時的儀態,歪脖樹似的斜插在那裡,手指頭輪流去鼻孔裡挖。沈編導想,一定得讓錢克脫胎換骨。這個舞劇不成豐碑,就一定是滑稽雜耍。

從事情宣佈後,錢克就不跟大家過一個日子了。沈編導把他隔離到樓頂上一個房間,原先是間小排練室,共三十平方。房間一頭安了張小床,一張小桌兩把太師竹椅。小桌上放一盞三十年代的鄉村油燈,燈下是書、紙、筆。牆上掛一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婁山關”三個字被濃重打了圈圈。對過牆上是塊銀幕,供錢克自己放映毛澤東的生活紀實電影。沈編導不許錢克見任何人,不然他閉門修養的“偉人”氣質會在他和別人胡打渾鬧的頭一秒鐘給毀完。錢克對著鏡子做各種高瞻遠矚的表情,心裡默唸:“我不是錢克,我不是錢克。”漸漸地,他一點也不覺得“不是錢克”這念頭彆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身上“刷”地一陣麻酥。他發現鏡子裡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舉止的不可一世,絕不屬於錢克。這一刻他披一件舊軍大衣,下襬掃來掃去像個大氅;手指間夾一截香菸,往唇間送時,那微微凝結的眉心透出一抹兒輕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記得錢克是怎樣走路;現在他走的步伐,叫作“龍行虎步”。最初幾天沈編導幫他總結這步伐的特徵,並編出三種節奏,以操令喊著他練。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給自己喊操令,而這一會兒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靈附體。錢克納悶這個脫胎換骨竟在一夜間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讀書,寫字,練書法。共產黨黨史總算讀完,一本字典從方的給他翻成了圓的,並且每一頁都飛張起,合不住了。他每天還寫一百遍《婁山關》,現在只要他一碰那支毛筆,不必他手動,筆自己就認得往哪兒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婁山關》。他將寫得滿意的貼上牆,牆貼沒了,就貼上天花板,無休無止,天地一色的《婁山關》。他的書法也見長進,雖然醜惡,但醜得不卑瑣不零碎,醜得氣吞山河。他感覺自己跟錢克越來越遠,除了夜裡還做錢克那些沒出息的夢。

偶爾,他聽錢克這名字被人喚時,會一陣子神志飄忽;飄忽之後,他還會遲疑。他不情願認領這個“錢克”了。

食堂的王師傅和小朱司務長仍是錢克長錢克短;他遲疑,他倆就拎著刷鍋把子攆他:“錢克你裝不認得我?你五個月不交伙食費你就不認得老子了?”他總在所有人吃完飯之後才進食堂,獨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編導禁止他跟大家一塊吃飯,一塊練功,尤其禁止他進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沒有神秘的地方,沈編導想以隔離來營造大人物特有的距離感與神秘感。

他於是決定不去食堂吃飯。食堂很破壞他的情緒。他對沈編導說應該吃炒米、炒麵,或者紅米粥、蕎麥粑粑。沈編導一拍腦袋,說:“對了,毛主席當時就吃這些……”她當天中午讓女兒把飯給送來了:一個粗瓷大碗,兩塊蕎麥粑粑,漆黑爛炭,上面堆著鮮紅的醃辣椒。毛澤東當年往往只吃一塊粑,把另一塊省給警衛員或馬伕吃。他便也只吃一塊,瞪著第二塊心思像翻燒餅:吃,還是不吃?

沈編導的女兒叫小蓉。小蓉從沒把他當個人,來了把碗往門臺階上一垛。他聽見這聲垛就來端碗,對她笑笑。小蓉從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樣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頭;她不必看,頭便十分準確地躲過了他的手。然後她轉過身,脊樑朝他,一會兒仰頭看天上的鴿子,一會兒低頭看馬路上跑的車。她趴在走廊欄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時他從她脊樑上看見她在笑,安靜的、夢一樣的笑。

然而這個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對他的態度變了。她把那碗紅米粥放在門階上時還如舊:那麼厭倦地一垛。但她眼睛從他的腳、他的腿、他巍峨猶如雕像的軀幹升上去。她終於微仰起臉,看到了他的面龐。她戰慄一下。她看見的是一張自負的臉容,是那種認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眾生的自負。她看到那雙眼微開微合、似笑非笑,一切盡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將兩手扶住門框,臉倚在手上。他從沒見過如此嬌憨的小姑娘。

他走過來,舊軍大衣揮灑出他的神威。他像一隻猛虎一樣步態持重,有一點慵懶。猛虎急什麼?整個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臉一哆嗦。他想,小蓉千萬別脫口叫出“錢克”來,小蓉把指甲放到嘴裡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兩人被一扇鐵柵欄隔開。小蓉突然開口,說外面大街上貼了許多《婁山關》演出廣告。廣告是他整個的臉,背景是毛澤東那首詞,通天貫地的狂草,寫在金色的烽火上。一個省的人都曉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變得十分伶牙俐齒,也不是一貫的孤傲、病懨聲調。她見他微笑,又說:“演出的票全部預定完了!頭一個月的票全部賣完了……我媽說黑市上十張雞蛋票[2]才能換一張足球票,十張足球票才能換一張《婁山關》票!”

他點點頭。他生怕他一張嘴又變成了錢克。

小蓉穿著雪青毛衣、淡藍褲子。褲子是她九歲那年做的,因此褲腳有五道摺痕,一道比一道新。顯然是每年按她長高的尺度放長一截,一共放長了五次。所有在成長髮育盛期的孩子都有這種“五年計劃”褲子。褲子使她更顯得細高細高。當天夜裡,他坐在古老的鄉村油燈下,腦子裡遲鈍地浮現小蓉病貓似的美麗模樣。

他瘦了。

此後小蓉每天來跟他講外面的事,告訴他哪家報紙登了他的照片,哪家雜誌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邊講一邊伸出細細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懷錶鏈條。漸漸地,她細細的手指摸到他腮邊,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長鬢角上。

他突然把滿是心事的目光灑向小蓉。

小蓉看著他,佝下腰,讓白貓從她懷裡下地,鑽過鐵柵欄,進了他的房。

他不再顧得上沈編導的禁令,拔掉門閂。小蓉把鐵柵欄擠開,跟一股新鮮的風似的進來了。小蓉看著一屋子領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雙手撐在腰後,讓軍大衣撐起,再垂下,一個俯瞰古戰場的大將軍。

白貓“喵喵”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貓覺得這地方古無人煙,它不習慣。白貓越叫越累。

小蓉訓它:“咪咪討打!”

小蓉這時在開啟那張巨大的作戰地圖。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踮起腳跟;她整個人就那樣立在她兩個大腳指頭上。她立不住了,身體顫起來。他一步上去,從她身後將她抱離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常常託舉女演員。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唯一的驕傲。每個女演員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覺最佳,因為他從不抱怨她們重,即使她們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託舉使她們誤認為自己輕如鵝毛。但他從來沒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舉著小蓉,如同一枝壯實雄厚的蓮藕舉著一枝荷花,那樣自然和諧。

他使勁感覺小蓉的輕盈和她細長的一雙腿。他心裡充滿一個字也沒有的詩。

小蓉心裡明白有件事會發生,但她不明白它具體是什麼事。她閉上眼,雙臂向下垂蕩,嘴邊掛一絲笑。

他抱著這隻垂死的天鵝向床邊走。

小蓉說:“不嘛。”

他什麼也不說。

小蓉說:“不嘛。”

他還是什麼也不說,他把連鬢鬍子貼在小蓉臉上。小蓉渾身亂動,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潑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貓的叫聲充滿威脅。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編導在遠處叫。

白貓一聽這呼喚,“嗚啊嗚啊”地答應起來。

小蓉睜開眼看他。他憔悴、憂鬱,一個月的紅米蕎麥吃得他如此憔悴、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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