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Keren the Puppy /愛犬顆韌,天浴,嚴歌苓,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萬一翻車……”

“再講一個翻字!”

馮隊長不吱聲了。他想起汽車兵忌諱的一些字眼,“翻”是頭一個。這時幾個男兵看不下去,異口同聲叫起來:“翻、翻、翻……”

班長眼神頓時野了,把衝鋒槍一端,槍口衝演出隊劃一劃。

男兵們也不示弱,也操出長長短短几條槍,有一條是舞蹈道具。

都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開火。顆韌不懂這一刻的嚴峻,不斷在雪裡撲來撲去,給雪嗆得直打噴嚏。或許只有它記得,我們槍裡的子彈都打空了,打到那兩匹獐子、五隻雪獺上去了。

馮隊長這時說:“好吧,我上車。我一人上車!”

雙方槍口耷拉下來。

馮隊長一個鷂子翻身,上車了,對車下轉過臉,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輕蔑而低垂的眼簾下閃爍著。

“開車!”馮隊長喊。

車卻怎麼也發不動。踩一腳油門,它轟一下,可轟得越來越短,越沒底氣,最後成了“呃呃呃”的乾咳。

天全黑下來,四野的雪發出藍光。女兵中的誰被凍得在偷偷地哭。缺氧嚴重了,連顆韌也不再動,張開嘴,嘴裡冒出短促湍急的白氣。

偷偷哭的女兵越來越多,捂住臉上的雙層口罩吸飽眼淚,馬上凍得鐵一樣梆硬。

顆韌明白這個時刻叫作“飢寒交迫”。它曾與我們共同經歷過類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勝不過這一刻的險惡。它跟我們一樣,有十幾個小時沒進食了。它明白所有偷著哭的女兵是因為害怕和絕望。它還嗅出仍在急劇下降的氣溫有股刺鼻的腥味。它也感到恐懼,一動不動地向無生命的雪海眯起眼。這樣的氣溫裡待兩小時,就是死。

燒了兩件絨衣,仍沒把汽車燒活過來。司機班長用最後的體力往車身上踹一腳。他也要哭了。

馮隊長問他:“咋辦?”

班長說:“你說咋辦就咋辦。”過一會兒他又說,“離兵站還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車來拉,肯定是拉一車死豬了!”

“那咋辦?”馮隊長又問。這回是問他自己。

“大家都動啊!不準不動!不然凍僵了自己都不知道!”馮隊長朝我們喊,一面用手撥拉這個,推推那個,看看是不是有站著就已經凍死的。

小周忽然說:“我看叫顆韌去吧。”我們都靜下來。

“顆韌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時!”小周很有把握地說。

顆韌聽大家討論它,站得筆直,尾巴神經質地一下下聳動。這事只有它來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讓人來救我們。它那藏獒的血使它對這寒冷有天生的抵禦,它祖祖輩輩守護羊群的天職給它看穿這夜色的眼。它見小周領著我們向它圍過來,在馮隊長一口一個“胡鬧”的呵斥中,將一隻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它脖子上。我們圍著它,被寒冷弄得齜牙咧嘴,一張張臉都帶有輕微的巴結。

它覺出小周在它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

小周對它說:“顆韌,順這條路跑!快跑,往死裡跑!”

顆韌順下坡的公路躥去。雪齊它的胸,它的前肢像破浪一樣將雪剪開。它那神秘的遺傳使它懂得向前跑,向有燈光的地方跑。它跑進藍幽幽的雪夜深處,直到它已從我們的視野中跑沒了。

顆韌得忘掉許許多多我們的劣跡才能這樣拿出命來跑。它得忘掉我們把它的兄姊投進嘟嘟響的鍋裡,忘掉它母親被壓成扁薄一片的身體,以及從那身體兩端顫顫翹起的頭和尾——那樣慘烈的永別姿勢。它必須忘了我們中的誰沒輕沒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隻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頻率的吱吱叫聲,那油膩的暗灰皮毛,以及它鮮紅的嘴和眼都讓顆韌噁心得渾身發冷。老鼠吱吱叫時齜出的長形門齒使顆韌感到醜惡比兇悍更令它戰慄。顆韌記得它怎樣把屁股向後扯,將下巴往胸口藏,卻仍然拗不過我們,我們已將顆韌的臉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顆韌的胸膛裡發出沉悶的聲響,這響是向我們表示:它對我們的作弄受夠了,它肉體深處出現了咬人噬血的衝動。而我們卻毫不懂它,一個勁兒歡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

顆韌最需下力忘掉的是它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臉上一擦而過,猛甩掉了扯緊它的手。那手幾乎感到了顆韌那兇猛的撕咬。它當然不會真咬,它只以這逼真的咬噬動作來警告我們:狗畢竟是狗。狗沒有義務維持理性,而人有這義務。而我們誰也不懂它那一觸即發、一發就將不可收拾的反叛。我們被它反常的樣子逗得樂透了,說:“看來好狗是不逮耗子!”

“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們顆韌是狗漢子!”

“這狗日的比人還倔!”

“把耗子煮煮,擱點作料,給顆韌當飯吃,看它還倔不倔……”

顆韌轉過頭,拿屁股對著我們笑歪了的臉。它覺得我們無聊空乏透頂,它這條狗就讓我們囉唆成這樣。

顆韌吃力地在忘卻那一切。

它跑下公路最後一道彎彎時,眼前出現幾盞黃融融的燈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幾乎一模一樣。最靠公路的一間小房是值班室。我們演出隊的車每進一個兵站,都是從這小房跑出個戴紅袖章的人來跟馮隊長握手,嘴裡硬邦邦地說:“某某兵站值勤排長向演出隊敬禮!”然後這排長會跑進兵站,小聲喊:“來了一車豬啊,又要弄吃的啊!”

顆韌叫幾聲,沒人應,大門緊閉著。它繞著鐵絲網跑,想找隙口鑽進去。鐵絲網很嚴實,顆韌整整轉了一圈,沒找著一點破綻。它開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樁下出現了縫隙。顆韌塌下腰,伸長肩背一點點往裡鑽,幾乎成功了,卻發現脖子上的舞鞋帶被鐵網掛住,任它怎麼甩頭,也掙不脫身。飢餓和寒冷消耗了顆韌一半生命,剛才的疾跑則消耗了另一半,顆韌突然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它不知那樣臥了多久,貼地皮而來的風雪一刀一刀拉過它的臉,它溼透的皮毛被凍硬,刺毫一樣根根立起來。它最後的體溫在流失。

顆韌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與狼戰死的,有被人殺害的,卻從未有過死於寒冷的。想到這兒它使勁睜開眼,緊扣牙關,再做最後一次掙扭。咣噹一聲,那木樁子被它扯倒了。

而值班室的黃燈火一動不動。沒人聽見顆韌垂死的掙扎和完全嘶啞的吠叫。

顆韌感到自己六個月的生命在冷卻。它最後的念頭是想我們這幾十條嗓門對它粗野的暱稱:“顆韌這狗東西。”

在雪山上的我們把所有的道具箱、樂器箱、服裝箱都澆上汽油,點燃,燒了四大蓬篝火。半邊山都烤化了,還燒掉誰半根辮子。總算沒讓誰凍死。這四蓬沖天大火把山頂二十公里外的道班驚醒了,他們給山下兵站發了電報。兵站派車把我們接下山時,才發現倒掉的木樁和被雪埋完的顆韌。小周把顆韌揣在自己棉被裡,跟他貼著肉。

誰說:“它死個球了。”

小周說:“死了我也抱它。”

誰又說:“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

小周說:“你先人才哭。”

我們女兵也都跑來看顆韌,不吱聲地坐一會兒,觸觸它冰涼的鼻尖,捏一把它厚實闊大的前爪。我們一下子想起顆韌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誰把它耳朵掀起,輕聲叫:“顆韌,顆韌,顆韌……”

叫得幾個女兵都抽鼻子。

下半夜三點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隊的衛生員叫醒。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從心所欲

浮游的蜉蝣

親愛的對方辯友

君約

都市之逆反仙魔

千江水

女大十八變(當紅不讓系列之一)

向晴

簡單愛(東方家族之二)

元湘

三生三世步生蓮

唐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