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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咣”的一聲槍響之後,川雄的腿一軟竟跪到了雪地上,恍惚間意識到,完了。此時他想屙尿。三甫也木然在那裡。就在這時,木屋的門“吱”的開了,一個身穿獸皮的老人,手裡託著一杆獵槍站在屋門前,槍筒裡還有一縷淡藍色的煙霧嫋嫋地飄。那條黑狗從老人身後擠出來,衝兩人低吼著。老人吆了聲狗,狗便消停下來。

老人突然朗聲大笑起來,飄在胸前花雜的鬍鬚在風中抖動。三甫和川雄都愣在雪地上。老人張開手臂似乎在招喚他們。三甫卻聽不懂老人在說著什麼。他來到中國學會了漢語,卻不懂老人的語言。兩個人仍怔在那裡。老人走過來,伸開雙手似要擁抱他們,老人見兩個人立在那裡不動,便收回手臂只輕輕一提,川雄癱軟下來的身體便立了起來。當老人回身望三甫時,兩個人終於明白了老人的用意,兩人很快地從雪地上站了起來。兩個人站起來時,發現老人身後已站了一男兩女,其中就有他們第一個望見的那個少女。

兩個人被相擁著讓到了木屋裡。老人不由分說把兩個人推坐到炕上,然後老人在他們臉上審視一遍,手理著鬍鬚笑了起來,然後轉過身走到外間。

三甫和川雄很快地聽到外間說話的聲音,一會是老人說,一會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女人的聲音,三甫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話。三甫在大金溝淘金時,他曾聽人們說這大山裡頭,住著鄂倫春人,想必就是鄂倫春人了。三甫這麼想。川雄哆嗦著身子說:“這些中國人會不會殺我們。”

三甫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今天他跑到這裡,已經不在乎是死是活了。

炕上散發出的一陣陣熱氣,烘得兩個人身子暖暖的,這溫暖讓三甫和川雄又冷又餓又疲倦的身子,漸漸地失去了意識,腦子發沉,倦倦的,恐懼也麻木在意識裡。很快兩個人歪倒在滾熱的炕上,沉沉地睡去了。

這的確是一家鄂倫春人,老人叫格楞,帶著女兒兒子和兒媳來到這片山裡已經兩年了。以前老人並不住在這裡,而是住在寒鴉嶺,那裡群居著八十戶鄂倫春人。格楞是兩年前的夜晚逃到這裡來的。

兩年前的那個夜晚,寒鴉嶺來了隊日本人,他們不知道那是日本人,這些常年寄居在山裡的鄂倫春人常年靠打獵為生,和外界很少發生聯絡。他們自然不知道來的是日本人。他們按照山裡的規矩,開啟寨門,迎接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客人很不領情,一進到寨子裡便開槍。鄂倫春人一點也沒有準備,他們萬沒有料到被當成客人的人會向自己開槍。匆忙中,鄂倫春人便開始還擊了,他們用獵槍和木叉作為武器,和日本人激戰了一夜。

天亮的時候,日本人終於奪取了寨子,他們放火燒了寨子。格楞一家,就是那次逃出來的,幾十戶人家,妻離子散,相互之間也不知都逃到什麼地方去了。鄂倫春人生活中離不開山林樹木,他們只有往山裡逃,逃得越遠越安全。那一刻,他們仍不知道是日本人奪走了他們的家園,他們一直以為那是群沒有人性的鬍子。

今天早晨,格楞遠遠地看見了雪野山裡走來的兩個人,來這裡兩年多了,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外人走進這裡。一種對人類的親近和衝動,使格楞用鄂倫春人待客的最高禮節——鳴槍歡迎三甫和川雄。直到這時,格楞一家也沒有意識到三甫和川雄是日本的逃兵。

一家人坐在外間的獸皮上,相互對望著。他們知道眼前的兩個人不是鄂倫春人,不是鄂倫春人就是山外的漢人。

“他們是迷路的。”兒子格木說。

“他們一定從很遠的地方來。”兒媳塔亞說。

“很遠的地方有人麼?”賓嘉驚奇地問。

格楞透過門縫望著此時躺在炕上昏睡的兩個人,老人終於說:“客人來了,就不會走了,歡迎他們吧。”

三甫和川雄醒來的時候,發現面前已經擺好了豐盛的晚餐,各式各樣的飛禽走獸,熱氣蒸騰地擺在眼前。他們這才記起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他們幾乎沒用格楞勸,便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格楞又為每個人的碗裡倒滿了酒。

兩人喝完第三碗酒時,才發現胃裡已經裝不下任何東西了。

川雄醉眼朦朧地望著三甫說:“現在讓……我死……我就死哇……”

三甫說:“死吧……死吧……都死吧。”

兩個人醉了,說著胡言亂語的胡話,不知什麼時候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兩個人又一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然活著。三甫和川雄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還不殺了他們,中國人將採用什麼樣的辦法殺死他們呢?三甫和川雄靜等著。

那時在奉天,他們搶來了許多老百姓的馬匹。一天夜裡,一個粗壯高大的中國農民,偷偷地溜進日本軍營,企圖偷回他的馬。農民還沒有摸進馬棚就被日本哨兵發現了,毒打之後,便被關到一個小房子裡。那個農民一連被關了五天,沒有吃到一口東西,第五天時,門被開啟了,川雄奉命給這個農民端來了吃的。農民真的餓壞了,他抓過東西像惡狼似的大口吞吃起來,不時地咬住往嘴裡填食物的指頭,食物噎得漢子不停地打嗝翻白眼,漢子臉上的血管暴凸著,漢子的胃轉眼間似一隻被吹脹的氣球,川雄覺得漢子快撐死了。

漢子吃完了,食物撐脹得他直不起身,兩個士兵過來拖走那漢子,後來漢子被仰躺著扔在地上,漢子喃喃著說:“我的馬,還我的馬。”漢子的肚子隆起一座小山,兩個日本士兵抬來一塊木板放在漢子的肚子上,這時很多日本士兵都圍過來,激動不安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板子放好後,幾個日本兵訓練有素地一起站在木板的兩端,只聽那漢子嚎叫一聲:“馬呀——”漢子的肚皮便似只捅破的氣球,很沉悶地響了一聲,腸胃和食物順著裂開的肚皮流了出來,漢子的嘴大張著,似乎仍在喊著他的馬。

三甫和川雄一起等待著,等待著死亡落到自己的身上。

這時,窗外的風雪攪成一團,木屋似飄搖在風浪中的一艘小船。川雄和三甫透過視窗看到外面已是一片渾濁,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木屋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他們怎麼還不殺我們?”川雄灰白著臉,喃喃道。

三甫想起了乾孃和草草,還有那間溫馨的小屋。

格楞老漢在另一間屋裡瞅了女兒好半晌了,賓嘉羞羞地低垂著頭,哥和嫂子也著急地瞅著賓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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