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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和村裡一整天發生的事,門外的孫少安都一無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鎮獸醫站這個簡易牲口棚裡,手忙腳亂地給生產隊的病牛灌湯藥。

給這麼一個不通靈性的龐然大物吃藥,一個人簡直對付不了。下午頭一頓藥,有獸醫站的人幫忙,一個人捉牛頭,一個人灌藥,沒有眼下這麼費勁。這而今夜半更深,獸醫站的人別說早已經下了班,現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這骯髒的牲口棚裡,一條胳膊緊摟著牛脖子,一隻手拿一個鐵皮長卷筒,在破臉盆裡舀一卷筒藥湯,然後扳起臥著的牛頭,用鐵皮捲筒頭撬開緊閉的牛牙關,把藥強灌下去。有時灌嗆了,牛給他噴一身。他顧不了這些,儘量不讓牛把藥糟蹋掉,渾身的勁都使在抱牛脖子的那條胳膊上,兩個腿膝蓋在牛棚的糞地上打出了兩個深坑,緊張得渾身大汗淋漓。

他們隊這頭最好的牛,簡直就是全隊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勢雄健,幹活是全村兩個隊最拔尖的。二隊隊長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們隊兩頭牛再搭一條好毛驢換他這頭牛,他都沒換。平時耕地,只要他在場,就不讓其它社員使役,常自己親自執這犋犁。他怕別人不愛惜,讓牛勞累過度。他還經常給飼養員田萬江老漢安頓,給這頭牛加草加料,偏吃偏喝。

不料今年剛開春動農,這頭牛就病了。牛兩天沒好好吃草料,他也兩天沒好好吃飯。這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趕緊親自吆著牛,來到米家鎮的獸醫站。好在獸醫站一檢查,沒什麼大毛病,只是牛肚子裡上了點火,獸醫說灌幾副藥就會好的。當時開好藥後,就給灌了一副。獸醫站的人說,最好晚上十二點鐘再灌一次。本來他想當天就返回雙水村,但考慮牛有病,來回路上折騰一天,恐怕牲靈受不了,就決定在米家鎮過一夜。

現在,他把最後一卷筒藥湯灌進了牛嘴巴,親熱地拍拍牛腦袋,然後就疲乏地站起來,把空臉盆和捲筒放在窗臺上。他看見牛的眼睛出現了一種活潑的亮色,心裡就踏實了許多。

他出了牛棚,看見獸醫站裡一片黑燈瞎火。哪個窯洞裡傳出來一陣鼾聲,打雷般響亮。這已經是深夜了。他邁著兩條長腿,穿過院子,出了獸醫站的土豁子大門,來到公路上。前面不遠幾步,就是米家鎮的那條小街道。現在那裡也已經沒有了人跡,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照耀著空蕩蕩的街道。

他現在到什麼地方去度過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沒到旅社去登記個床位。這是公事,他可以掏錢住一宿旅社。但現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鎮就一個小旅社,這裡過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滿了人。

他從公路上盲目地向鎮子裡走去。唉,如果在石圪節,他還有些熟人,甚至還認得一兩個公社幹部,他哪裡都可以湊合一夜的。可這米家鎮已經到了外縣,人生地不熟,他到什麼地方去住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獸醫站的院子裡隨便找個地方一躺就行了。這現在雖然已經開春,棉衣還沒有離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鎮又在大川道里,風特別硬。

他一路毫無主意地向街道那裡走,並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樣。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兒金芳,不就出嫁在這米家鎮上了嗎?聽說她女婿就在這鎮上木匠鋪裡,家離街道也不太遠。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朧的月光下搖了搖頭,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已經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了,怎好意思敲門打窗驚動人家呢!

現在,他已經來到了街道上。這街道雖然也破破爛爛,但比石圪節多了許多鋪子門面,看起來象個城鎮的街道。少安惆悵地站在一根電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黃的街燈照出他高大的身軀,臉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過因為勞動的緣故,顯得更要壯實一些。高鼻樑直直的,也象希臘人一樣。臉上分明的線條和兩片稍稍向下彎曲的嘴唇,顯出青年男子的剛骨氣。從眼神中可以看出,這已經是一個有了一些生活閱歷的人。儘管他只有二十三歲,但和這樣的青年打交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紀而且老於世故,也要認真對付的。

孫少安站在路燈下,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條,又從煙布袋裡捏了一撮菸葉,熟練地捲了一根菸棒。他抽菸,但不用煙鍋抽。他覺得煙鍋太小,抽兩口就完了,太麻煩,就經常用紙卷著抽旱菸。紙菸他抽不起,除過要辦大事,平時很少買。今天出門辦事,他現在口袋裡還有半包“金絲猴”香菸,但他捨不得抽。一年四季卷著抽菸,也要費許多紙的。報紙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蘭香寫過的舊作業本卷著抽。

少安捲起一支菸後,發現他沒有火。走時太忙,打火機丟在了家裡的炕上;到了米家鎮,忙得又忘了買一盒火柴。他此刻多麼想抽一支菸啊!

他好象隱隱約約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他仔細聽了一下,聽出來這是打鐵的聲音。在什麼地方呢?好象在街頭的那一邊。好,打鐵的地方有火,去那裡點個火抽支菸吧!

他撩開兩條長腿,手指頭裡夾著那支卷好的煙棒,就向傳來錘聲的那邊走了過去。他一直走完這條不長的街道,並且出了街那頭,才在一個小土坡下面找見了那個鐵匠鋪。

鐵匠鋪的一扇門閉著,另一扇門開了一條縫,看見裡面紅光閃耀,大錘小錘響得如同炒爆豆一般。

少安猶豫了一下,就推開了這扇虛掩的門。他看見打鐵的是一老一少。老的顯然是師傅,一隻手裡的鐵鉗夾一塊燒紅的鐵放在砧子上,另一隻手拿把小鐵錘在紅鐵上敲打。師傅打在什麼地方,那個掄大錘的徒弟就往那裡砸去。叮叮咣咣,火花四濺。兩個人腰裡都圍一塊到處是窟窿眼的帆布圍裙。

少安進來的時候,這兩個人正趁熱打鐵,誰也沒顧上看他。直等到那塊鐵褪了紅色,被老漢重新夾進爐裡的時候,這兩個人才驚奇地打量起他來。

少安趕忙說:“老師傅,借個火點一下煙。”

“行!”鐵匠師傅用鐵鉗夾了一塊紅炭火給他伸過來。少安趕忙湊上去點著了那支菸棒。他聽口音,知道鐵匠是河南人。黃土高原幾乎所有的鐵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國的吉普賽人,全國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見這些不擇生活條件的勞動者。試想,如果出國就象出省一樣容易的話,那麼全世界也會到處遍佈河南人的足跡。他們和吉普賽人不一樣。吉普賽人只愛飄泊,不愛勞動。但河南人除過個別不務正業者之外,不論走到哪裡,都用自己的勞動技能來換取報酬。

孫少安點著煙後,因為離爐火站得近,他才感到渾身一陣發冷。他於是躚蹴在爐邊,伸出兩隻手想烤一烤火。“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啊?你是哪兒的?”河南老師傅一邊拉風箱,一邊問他。

少安對他說:“我是雙水村的,給隊裡的牛看病,天晚了,還沒尋下個住處……”

那位年輕徒弟說:“旅社恐怕人都住滿了。”

“就是的……”少安腦子裡繼續盤算他到哪裡去過夜。“我看你今晚找不下地方了……這鎮上有沒有熟人?”老師傅問他。

“沒。”少安對他說。

“噢……”師傅用鐵鉗撥弄著炭火裡的鐵塊,說:“你要是實在沒去處,不嫌俺這地方,可以湊合一下,不過沒鋪沒蓋。可這地方還暖和……”河南人由於自己經常到處飄流浪遊,因此對任何出門人都有一種同情心;他們樂意幫助有困難的過路人。

少安一下子高興得站起來,說:“行!老師傅,這就給你老添麻煩了……”

的確,他很感激這個河南老師傅。沒鋪蓋算什麼,他能在這火邊躚蹴到天明就行了,總比一晚上蹲在野場地挨冷受凍強。

少安問師傅:“這麼晚你們還幹活?”

徒弟回答他說:“這件活說好明早上人家來取,不加班不行。”

少安看爐灶裡的鐵燒紅了,就從口袋裡掏出兩根“金絲猴”紙菸,走過去對那個年輕徒弟說:“師傅,你先歇著抽支菸,讓我來替你添幾下錘!”

那徒弟看他這樣實心,就很樂意地接過紙菸,把手中的鐵錘讓給少安。

少安又把另一根紙菸,恭敬地夾在執鉗操錘的老師傅的耳朵上——老師傅現在不僅沒空抽,甚至騰不出手來接菸捲。

等老師傅把燒紅的鐵塊放在鐵砧子上後,少安就掄起錘和老漢一人一下打起來。他因為常出去為隊裡修理損壞的農具,曾在石圪節也是一家河南人的鐵鋪裡掄過這傢伙,因此不外行。再說,這是力氣活,又沒什麼太高的技術要求。

等他掄完一輪錘後,這鐵匠師徒倆都誇他在行。少安笑了笑說:“出一陣力身上就暖和了。”

少安又掄了兩回錘,看這把钁頭快成形了,就把鐵錘又交給那個年輕徒弟。

老钁頭全部打成後,這師徒兩個把牆角一個放工具的土臺子收拾開,給土臺子上鋪了一塊破帆布,對少安說:“就湊合著躺一夜吧。”說完他們就到裡面的一個小窯裡睡覺去了。

少安在地上搬了一個廢鐵砧子,把自己的罩衣脫了墊在這砧子上,就算是個枕頭。他拉滅了燈,在一片黑暗中疲乏地躺下來,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孫少安在飯鋪裡吃喝了一點,就到獸醫站把他的牛吆上,起身回雙水村了。

一路上,他由著牛的性子走,並不催促它,因此慢慢騰騰,三十里路走了將近一個上午。

在接近城裡人吃午飯的時候,少安吆著牛才走到雙水村北邊的村頭上。

他看見前面的公路上,田二正在路邊的水溝裡彎腰尋找什麼破爛。等他走到田二身邊時,老漢怔了一會,大概才認出這是一個“熟人”。

少安對他說:“二叔,快回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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