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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象拉犁前的黃牛那般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又顫慄了一下,然後發出幾聲驚人的長鳴,就悠悠地滑出車站,噴吐著白霧向南駛去。

車輪撞擊鐵軌的鏗鏘聲迅速地急驟起來。

在動人心魄的隆隆聲中,兩邊那些蒼老的破房舊屋跳舞一般飛快地旋轉著退向後邊。

銅城頃刻間消失了。

接二連三穿過幾條幽深的隧道後不久,博大遼闊的中部平原便展現在眼前。

短短的時間裡,就象從一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從車窗望去,平原上麥田裡複種的玉米已經嚴嚴實實遮罩了大地,在夏日眩目的陽光下象漫無邊際的綠色海洋。遙遠的地平線那邊,逶迤的南嶺在藍色的霧靄中時隱時現。縱橫於廣大平原上的河流,如同細細的銀鏈盤繞在墨綠色的絲絨中。列車象驚馬一般賓士在平坦的原野上。

車箱兩邊的視窗,不斷飄飛出紙屑、食品袋、空汽車水瓶和廢啤酒罐。

車箱內,頭頂的電風扇嗡嗡地作著三百六十度旋轉,把涼風均勻地送到各個座位。男女旅客都光膀子裸腿,吃著、喝著、賞心悅目地瞭望著盛夏豐茂碧綠的田野。

孫少平坐在緊靠視窗的座位上,眼睛裡閃著新奇和激動的神色。他是第一次坐這麼舒適的火車——在此之前,他只是坐過大牙灣到銅城運煤車的悶罐;相比之下,那和坐下井的罐籠沒什麼差別。

他也是第一次去省城。

如此說來,他的新奇和激動就不難理解了。如果你出身于山區農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到平原,並且第一次去大城市,你就會和此刻的孫少平抱有同樣的心情。

少平是代表大牙灣煤礦來銅天礦務局參加完乒乓球比賽後,臨時決定作這樣一次遠行的。他得了一個全域性男子單打第二名,並且和另外一個人合作,取得了男子雙打第一名的好成績。他左手橫握拍的近臺快攻,給所有參賽的選手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據說,大牙灣煤礦已經廣播了他的成績——一個也許並不重要的事,使他成了他們礦的“著名人物”。在煤礦這樣的地方,你有點什麼特長,很快就能顯示出來。乒乓球比賽結束後,照例有幾天休假。對一個礦工來說,這也是很難得的:不下井,照拿工資獎金。

孫少平突然想,他為何不利用這幾天假日去省城看看蘭香呢?再說他自己也從沒到過這個一直在夢想中的大城市。此外,他近期來心情很壓抑,想走遠點散散心。當然,在內心深處,他也想見見曉霞的面。自從接到曉霞那封令他傷心和痛苦的信後,他一直沒有給她回信。個人感情上的折磨和師傅的死使他在這一段時間裡心火繚亂,度日如年。無論如何,他要見見她——哪怕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如果命運決定他必須和她分手,那麼最好及早地結束這一切……現在,他坐在這車視窗,心情倒很愉快。飛馳的列車和隆隆的聲響使他心潮湧動。他自豪地想,正是他們挖出的煤變為熊熊的爐火,才讓這龐然大物奔騰不息地駛向遠方。他白汗衫的胸前印著“大牙灣煤礦”幾個紅字——這是乒乓球比賽前礦上發給他的。此刻,他為自己是個煤礦工人而感到驕傲。他竟抱著一種優越感環視車箱內的旅客,象個悲劇詩人一樣在心裡問他們:你們是否想到這列車因什麼才滾滾前行呢?

“看看你的車票!”

他突然聽見一個操河南腔的女高音在旁邊喊著說。他扭過頭,見一位女列車員立在他面前,顯然是對他說話。他趕忙從衣袋裡摸出車票遞給她。

女列車員把那個硬紙片翻過正過看了幾遍,才又給了他,一聲不吭地離去了。

少平原來以為她是查所有人的車票,想不到她只是查他一個人的,他忍不住難受地嚥了一口吐沫,把頭向車窗那邊扭去。

車窗外,綠色在飛一般旋轉。前方一聲汽笛長鳴,一團白霧貼著車箱撲面而來,給他臉上蒙了一層冰涼的水氣。

是的,他剛才還為胸前的那幾個紅字而驕傲,但正是這幾個字說明了他那低賤的身份。在列車員的眼裡,不買票混車坐的大概只能是煤礦工人。

去它媽的!他索性就象一個真正的煤礦工人那樣,肆無忌憚地表演了一個小小的“國技”——把一口痰象子彈一般吐出窗外,使對面那位染紅指甲的女士厭惡地把頭一擰,給了他一個憤怒的後腦勺!

他微微一笑,心理上產生了一個阿Q式的平衡。

下午兩點左右,列車駛進了省城車站。孫少平被洶湧的人流夾帶著推出了檢票口。

他在萬頭攢動的車站廣場,呆立了好長時間。

天呀,這就是大城市?

孫少平置身於此間,感到自己象一片飄落的樹葉一般渺小和無所適從。他難以想象,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在這樣的世界裡生活下去?

他懷著一種被巨浪所吞沒的感覺,恍惚地走出擁擠的車站廣場,尋找去北方工大的公共汽車站——蘭香早在信中告訴了他,出火車站後,坐二十三路公共車可以直達他們學校的大門外。

他向行人打問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二十三路公共車的站牌。好在這是起點站,他上車後,還佔了個座位。一路上,他臉貼著車窗玻璃,貧婪地看著街道上的景緻。他幾乎什麼具體東西也沒看見,只覺得繽紛的色彩象洪水般從眼前流過。

將近四十分鐘後,他下了車。他立刻就看見了北方工業大學的校牌。

他的心踏實下來了。

少平事先並沒給蘭香寫信說他要來,因此妹妹見到他既驚訝又興奮。

她立刻跑著到學校招待所為他訂了個床鋪,然後引著他來學生食堂吃飯。兄妹倆高興得幾乎還沒顧上說什麼。

蘭香買好飯菜,他們剛坐在一個小桌前,便有一個男生過來和妹妹打招呼。

蘭香給她的同學介紹說:“這是我二哥!”

“我叫吳仲平。”這年輕人很熱情地握住了少平的手。“我們是一個班的。”蘭香在旁邊補充說。

“我再去買幾個菜,你能喝酒嗎?”吳仲平問他。少平對他點點頭。

不一會,吳仲平就端來幾大盤菜,又提了兩瓶青島啤酒,三個人便坐在一起吃起來。

少平大為驚訝的是,他沒想到妹妹已經出息得這麼大方,竟然和一個男同學親密到如此程度了!

這就是他那吊著淚珠、提著小筐筐拾柴禾的妹妹嗎?他似乎都不認識她了。

不知為什麼,他感到眼窩有點發熱。他為妹妹的成長感到欣慰。她也許是家族中的第一個真正脫離黃土壤的人。妹妹的這種變化,正是他老早就對她所希望的。在這一剎那間,他自己的一切不幸都退遠了。為了有這樣值得驕傲的妹妹,他也應該滿懷熱情地去生活……第二天上午,興高采烈的妹妹陪他去上街。在此之前,她已引他轉游了他們美麗如畫的校園。

行走在大城市五光十色的街道上,少平倒不象初來乍到時那般縮手縮腳。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很快便知道這個世界大約是怎麼一回事。唯一使他感到彆扭的是,行人用那種誤解的目光把他和妹妹看成了情侶。

蘭香大方而親切地挽著他的胳膊,不時給他指點街道上的情景。她穿一件天藍色裙子和白短袖衫,稍稍燙過的黑髮剛漫過脖項,樸素中漾溢著青春的光彩。

走到一個叫騾馬市的地方,少平堅持要帶妹妹去看一看衣服。

這是一個個體戶出售成衣的大市場,街道兩旁花花綠綠擺得一眼望不到頭。衣服大都是廣州上海一帶進來的。還有一些香港和外國的冒牌貨,價錢稍貴一些,但式樣相當時髦。

蘭香說她夏衣足夠,少平就給她買了兩條牛仔褲和一件高雅的春秋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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