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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武一見孫少安,才吃驚地發現,前一隊長已經被磚場的倒塌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小夥高大的身軀象他父親一樣羅了下來,臉色憔悴而黑瘦,眼角糊著眼屎,嗓子也是沙啞的。

俊武先安慰了他一番。儘管他出於誠心,但話語是空泛的。他知道,幾句安慰話解決不了少安的問題,如果少安缺的是糧食,那他金俊武有能力幫助這位年輕的朋友。孫少安儘管心情壞到了極點,但他不能拒絕俊武的請求。他答應當天就去找他二爸。

哈呀,這孫玉亭真的成了個人物!他剛把雙水村的一條好漢趕出了門,另一條好漢又上門求他來了。

玉亭這陣兒腰桿子確實很硬。他吸著少安的紙菸,拿板作勢地聽侄兒七七八八給他說好話。

“不同意!就是這話!你別再給我灌清米湯了!”孫玉亭很有氣魄地打斷了少安的話。如果在前不久,少安紅火熱鬧的時候,他決不敢對侄兒如此態度生硬——那時是他有求於侄兒。可是現在,你少安小子還不如我!我窮?我不欠債呀!

你小子屁股後面欠一堆帳債,有什麼資格教導老子?“你甭再為金俊武小子說情了!你自己連自己屙下的都拾掇不了,你先甭說其它事,你二媽的四十塊工錢我們還等著用哩!你最好先把錢給我們開了,再去管兩旁世人的事!”

孫玉亭儼然以一副債主的神態對他以前敬畏的侄兒說話。

孫少安氣得嘴唇直哆嗦。他沒想到,連無能的二爸也不把他當一回事了。

唉,也許在所有人的眼裡,已認定他孫少安這輩子再也爬不起來。既然是這樣,人們有什麼必要尊重一個在生活中軟弱無力的人呢?

孫少安一看他沒本事再說服張狂的二爸,只好沉著臉從這個破牆爛院裡走出來。他難受地嚥著吐沫,喉骨結在不停地上下滑動。他並不計較二爸那些過分刺人的話,而更多的是為自己的處境悲哀。唉,他孫少安現在竟手無縛雞之力了!少安下了二爸家的小土坡,半路正好碰見擔水的孫衛紅。他攔住妹妹,詢問了她本人對自己婚事的態度。衛紅很有主見地告訴大哥,她堅決要和金強成親。

孫少安大受感動。他以前沒有想到,他二爸二媽那樣的人,竟生下這麼個好娃娃。少安感到,衛紅妹妹在骨子裡有孫家的那種硬勁。

他於是給妹妹出主意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爸你媽是什麼態度,只要你本人堅決,你就按你的想法去行事!你知道,婚姻是自由的,到時候誰也擋不住你們!”

衛紅抹去眼角的淚水,嚴肅地對大哥點了點頭。孫少安走出田家圪嶗,淌過東拉河,直接去金家灣向俊武報告了他的努力沒有任何結果。

於是,這宗親事就暫時被擱置起來……冬至過後不久,陽曆一九八二年快要結束的幾天,隨著西伯利亞大規模寒流的到來,黃土高原落了第一場雪。雪下了一天兩夜,大地和村莊全被厚厚的積雪埋蓋。田野裡鳥獸絕跡,萬般寂靜。家家封門閉戶,只有窯頂煙囪中升起一柱柱沉重呆滯的炊煙。野狗吐著血紅的舌頭,嘴裡噴著白霧,在雪地上奔躥。無處覓食的麻雀擠在窯簷下,餓得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大雪停歇的那個無風的早晨,村裡人出門以後,就見金俊武和侄兒金強,黑棉襖鈕釦上掛著紅布條,從白雪皚皚的廟坪走過來,不管碰上大人還是娃娃,都雙膝跪地磕上一頭。人們朝金家灣北頭望去,見俊武家的院牆上,插起一嘟嚕白色歲數紙。

所有的人立刻明白:是金老太太謝世了!

金老太太的去世,意味著一代人在這個古老的村莊即將最後消失。扳指頭算算,那一茬人中,現在殘存的就只有孫玉厚的老母親了。

不管老太太的後人們有多少劣跡,但她本人和已經亡故多年的金先生,一直受到普通的尊敬。他們的好德行甚至得到了整個東拉河流域的確認。

因此,雙水村各姓人家都紛紛對老太太的去世表現出真誠的哀悼。人們爭搶著去打墓;樂意幫助金家操辦這場喪事。

幫忙的外姓村民,老太太孃家門上的人,以及金家其他親戚,都先後湧進了金俊武的院子。當然,金家灣這面姓金的人家,全都成了事中人。

俊武家地方太小,其中兩孔窯堆滿了糧食;他哥家的兩孔窯又被公安局查封了。因此,喪事的許多具體事宜得分散在金家灣各處進行。金俊山父子被聘為總料理。俊山精通鄉俗禮規,做各種安排;他兒子金成記帳。

金俊武毫不猶豫地決定,他要按農村習俗的最高禮規安葬他母親,這個大家庭已經晦氣十足,母親的葬禮一定要隆重進行;讓世人看看,金家仍然是繁榮昌盛的!

不用說,金家全族人都是賓客;外族人每家也將請一個人來坐席。這等於要款待全村人來吃喝。不怕,他金俊武有的是糧食!

金家灣這面許多家戶都在替金老太太的喪事碾米磨面。光輝家的院子裡,五六個人在殺豬宰羊。從米家鎮請來的陰陽先生,正在金俊海家做紙火。金波他媽忙著一天五頓飯侍候這位“聖人”,他們家的炕上和箱蓋上,擺滿紙糊的房子、院落、碾磨、課幡、引魂幡和童男童女。

與此同時,在金家祖墳那裡,打墓人掘開了金先生的墳堆,把先生的骨骸裝進一個小木棺裡中,準備和老太太合葬。

金老太太裝穿好七八身綢緞壽衣後,便入了早年間做好的鏤花柏木棺中。

棺木停放在院子搭起的靈棚裡。長明燈從屋裡移出,放在棺木前。靈案上擺滿供果和一頭褪洗得白白胖胖的整豬,一隻活公雞綁住瓜子,擱在棺木之上。

棺木兩邊的長條凳上,老太太的直系親屬輪流坐著守靈。弔唁的人川流不息。親戚們過一會就輪著來一批,跪在靈棚前唱歌一般哭訴一番,但真正流眼淚的是少數人。哭得最傷心的是大媳婦張桂蘭——她多半藉此哭自己的命運。

前來弔唁的村民只是送點香火,燒燒紙;輩數小的跪下磕兩個頭。

入葬的前一天,親戚、金家全族的大人娃娃和所有被邀請的賓客,從早到晚一直不斷地輪流吃兩頓非吃不可的飯。第一頓是合烙油糕;第二頓是“八碗”和燒酒。隔壁金光亮弟兄三家的窯洞全都擺滿了宴席。

下午,僱用的一班吹鼓手來了——進村以後,先放了一聲銃炮。所有的孝子都到村頭去跪迎五個穿開花破棉襖的樂人。

夜幕一降臨,隆重的撒路燈儀式開始。吹鼓手前面引路,孝子們一律身穿白孝衣,頭戴白孝帽,手拄哭喪棒,真假哭聲響成一片;他們跟在吹鼓手後面,從金俊武家的院門裡出來,沿著哭咽河邊的小路,向金家祖墳那裡走去。許多人手裡都拿著白麵捏成的燈盞,走一段,便往右邊的雪地上放一盞,並且隨手拋撒著紙錢。返回來時,又向路的另一邊間隔擱置面燈。入夜,雪地上的路燈如同流螢一般閃閃爍爍,其陣勢蔚為壯觀。雙水村的老人們紛紛羨慕地議論感嘆:金老太太生了個真孝子,把喪事辦得多體面啊!

第二天大出殯以前,又進行了著名的“遊食上祭”儀式。全體男女孝子,手拄哭喪棒,披麻戴孝在老太太靈前間隔按輩數跪成方陣。仍然由吹鼓手領路,後跟兩個三指託供果盤的村民,在孝子們的方陣中繞著穿行。托盤人為田五和一隊原會計田平娃。這兩個人左手舉盤,右手拿著白毛巾,邁著扭秧歌一般的步伐,輕巧地走著,象是在表演一個節目。接下來是“商話”。一般說來,這是孝子們最心驚的一個關口。這實際上意味著老人能不能順利入土。

所謂“商話”,就是由死者孃家的人審問孝子們在老人生前是否對她孝順;或者她死後的葬禮是否得到盡心操辦?這時候,死者孃家門上來的人,哪怕是三歲娃娃,在孝子面前都是權威人士,象君主立憲國的皇室成員,神聖不可侵犯。如果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從中作梗,孝子們就別想讓老人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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