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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坐了那隻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伕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裡,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裡,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逐蚊子。晃了一陣,估計全屋子裡已為蒿艾煙氣燻透了,才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裡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麼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麼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裡的意思!”

“爺爺,懂歌裡什麼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麼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爺爺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麼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告訴我,願意哪一個?”

翠翠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麼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裡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祖父就說:“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麼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裡卻當真願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裡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伕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象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麼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隻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象瘋子嗎?”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象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伕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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