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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吓去吧,我很想知道兩件事。”

“什麼事,大人?”

“這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因為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他是一個男孩子,貝爾圖喬先生。”

“沒有,大人,我不記得曾告訴過您這一點。”

“我以為你說過的,是我弄錯了。”

“不,您沒有錯,他的確是個男孩兒。但大人想知道兩件事情,那第二件事是什麼?”

“第二件是你被人控告的那件罪案的經過,就是後來你要一位懺悔師,而布沙尼神甫應邀到尼姆獄中來看你的那件事。”

“那個故事講起來很長的,大人。”

“那又有什麼關係?你知道我睡覺的時間是很短的,我想你也不見得很想睡吧。”貝爾圖喬鞠了一躬,繼續講他的故事。

“一半是由於我忘不了那種種往事,一半是為了要養活那可憐的寡婦,我就急急地又回去幹走私販子那老行當了,當時走私比以前更容易了,因為在一次革命之後,接著總有一段時期法紀很鬆弛。南部沿岸的警戒尤其薄弱,因為在阿維尼翁,尼姆,或烏齊斯不斷有叛亂髮生。我們就利用政府給的這個休戰時間,在沿海一帶建立起了聯絡網。自從我的哥哥在尼姆街上被暗殺以後,我就再也沒進過那個城市。結果是,那位和我們有聯絡的客棧老闆看到我們不再到他那兒去了,就不得不來找我們,他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開了一個分店,名叫杜加橋客棧。所以,在埃格莫特,馬地苟斯和波克一帶,我們有十幾個地方可以卸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在那兒藏身,以躲避憲兵和海關官員。走私這個行當,只要肯花精力,肯動腦筋,是很賺錢的,我是在山溝里長大的,所以我有雙重的理由怕憲兵和海關官員,因為一旦把我帶到法官前面,就免不了要審問,而一經審問,就總是要追究過去的事情。那樣在我過去的生活中,他們就可能發現一些比走私雪茄和無證販白蘭地更為嚴重的事,所以我寧死也不願被捕。我幹成了不少驚人的交易,而這些經驗不止一次地證明,凡是那些需要當機立斷,果敢執行的計劃,我們對於自身的過份顧慮,幾乎是成功的唯一障礙。的確,當你拚命想完成一件事的時候,你就不再是別人的對手,或說得更確切些,別人也就不再是你的對手了,不管是誰,只要下了這個決心,他就會立刻覺得增添了無窮的力量,而他的視野也隨之開闊了。”

“談起哲學來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插嘴說道,“你一生中什麼都幹過一些的了?”

“噢,請您原諒,大人。”

“不,不要緊,但在夜裡十點半的時候談哲學未免有點太晚了吧。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說的很對,比有些哲學家說得還對。”

“我的生意愈做愈遠,也愈來愈賺錢。愛蘇泰照料著家務,我們那份小家產漸漸地積累起來。有一天,當我要出發去遠行的時候,‘去吧,’她說道,‘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嚇你一跳。’我追問她是什麼事,但沒用,她什麼也不肯告訴我,於是我就走了。我們那次離開了差不多六個星期。我們到盧卡去裝油,到裡窩那卻裝英國棉花,我們順利地卸了貨,分了紅利,然後高高興興地回家了。我一進家門,就看見愛蘇泰的房間中央有一隻搖籃,這隻搖籃,和其餘的傢俱一比,算是奢華的了,搖籃裡有一個七八個月的嬰兒。我高興地叫了一聲,自從我暗殺了那檢察官以來,一向都很快樂,只是一想到遺棄了這個孩子的時候,心裡總有點不快。而對那次暗殺,我從沒有後悔過。這一切,可憐的愛蘇泰都猜到了。她就趁我出門的時候,帶著那半片紗布,寫下我把孩子送到醫院裡去的日期和時間,動身到巴黎去接孩子了。他們沒有提出異議,就把那嬰兒交了給她,啊,我承認,伯爵閣下,當我看到那可憐的小東西安靜地躺在搖籃裡的時候,我淚水盈眶,心潮澎湃。‘啊,愛蘇泰,’我喊道,‘你真是一個好女人,上天會祝福你的。’”

“這就和你的哲學不太相符了,”基督山說道,“這實在只是一種迷信而已。”

“唉!大人說對啦,”貝爾圖喬答道,“上帝派這個嬰兒來是為了懲罰我們的。從沒有哪個人的邪惡的天性這樣早地就顯露了出來,而且這決不是由於教養方面的什麼過錯。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有一雙深藍色的大眼睛,和他那潔白的膚色非常相稱,只是他的頭髮太淡了一點,使他的面貌看上去有點古怪,但他卻有著極靈活的目光,極刻毒的微笑。不幸的是,在我們那兒有句諺語,叫做‘臉蛋兒長得俊,不是好到極點,就是壞到透頂。’這句諺語用在貝尼代託身上實在是正確不過啦,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已表現得極為惡劣。不錯,我嫂嫂的溺愛也助長了他。為了這個孩子,我那可憐的嫂嫂寧肯跑上一、二十里路到鎮上去買最新鮮的水果和最好吃的糖果,但他不愛帕爾馬的子或熱那亞的蜜餞,卻偏愛到一家鄰居的果園裡去偷栗子或在閣樓上偷吃蘋果乾,儘管我的花園裡長的胡桃和蘋果可以隨他吃個夠。貝尼代託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們的鄰居華西里奧抱怨說他的錢袋裡少一個路易,按照當地的風俗,人們是從不不把錢袋或貴重物品鎖起來的,因為,大人們都知道,科西嘉是沒有賊的,開始我們以為他一定是數錢時數錯了,但他卻堅持說一點沒數錯。那天,貝尼代託一早就離開了家,到很晚了還沒有回來,我們非常焦急,後來,我們終天看到牽著一隻猴子回來了,他說他看到那隻猴子鎖在一棵樹下,就撿來了。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總是異想天開的,想要一隻猴子的念頭已在他的腦子裡轉了一個多月。一個路過洛格里亞諾的船伕有幾隻猴子,那個刁滑的傢伙引壞了他,偷錢的念頭無疑也是那個傢伙教給他的。在我們的樹林裡是撿不到鎖在樹上的猴子的,’我說道,‘老實承認你是怎麼弄來的吧。’貝尼代託堅持著他的謊話,而且講得有聲有色,聽起來根本不象是真話,倒是顯示出他很富於想象力。於是我發火了,他卻大笑起來。我威脅要打他,他後退了兩步。‘你不能打我,’他說道,‘你沒有這個權利,因為你不是我的父親。’“我們始終弄不明白這個要命的秘密是誰洩露給他的,我們一向小心謹慎地瞞著他,總之,這一句把那孩子的全部性情都暴露出來,我幾乎被他嚇住了,我的手無力地地垂了下來,連碰也沒碰他一下。那孩子勝利了,而這次勝利使他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以致把愛蘇泰所有有錢都任意揮霍掉了。他愈是不成器,愛蘇泰似乎愈是愛他,她不知道該如何抑制他的任性,也沒有勇氣限止他的放蕩行為。當我在洛格里亞諾的時候,一切還好,但只要我一離開,貝尼代託便成了一家之主,一切便都亂了套,當他才十一歲的時候,他就喜歡混在十八九歲的孩子們中玩了,而且選中的夥伴都是巴斯蒂亞甚至科西嘉最壞的孩子,他們已經鬧過不少惡作劇,好多次有人恐嚇控告他們。我慌了,因為一旦被人控告,就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而當時又不得不離開科西嘉去作一次長途跋涉,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帶貝尼代託一起去,希望藉此來避免一場臨近的災禍。走私販子的生活是活躍而辛苦的,我希望那種生活,再加上船上嚴格的紀律,可以有助於改變一下他的墮落。我和貝尼代託單獨談話,叫他同我一起去,我努力用種種最能打動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幻想的許諾去相誘他。他耐心地聽我講,聽我講完以後,他當時大笑起來。

“‘你瘋了嗎,叔叔?’(他高興的時候就這麼叫我。)‘你以為我會用現在的這種生活去換取你那種生存方式——放棄我這種自由自在愉快的生活,而去象你那樣又辛苦,又危險地去自討苦吃嗎?夜裡忍受刺骨的寒風,白天忍受灼膚的酷熱,東躲西藏的,一旦被人發覺,就得吃槍子兒這樣去賺那一點點錢嗎?哼,我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只要我要,媽媽總是會給我的,你瞧,我要是接受了你的建議,我不就是一個傻瓜啦。’他說得這樣厚顏無恥,頭頭是道,我簡直呆住了。貝尼代託卻已回到了他的夥伴那兒,我看到他遠遠地把我指給他們看,簡直把我當成了一個傻瓜了。”

“可愛的孩子!”基督山自言自語地說道。

“哎!假若他是我自己的兒子,貝爾圖喬回答說,或甚至是我的侄兒,我是會想法把他帶到正路上來的,因為你知道自己要盡責任,那樣你的力量也就來了。但一想到要打一個父親死在我手裡的孩子,我就下不去手了。我的嫂嫂總是為那不幸的孩子辯護,但她也承認,她曾丟過好幾次錢,而且數目都相當大,於是我就好好地勸她,讓她把我們那筆小小的積蓄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以備將來急用。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貝尼代託已完全能讀,能寫,能算了,當他高興的時候,他在一天中所學的。比別人一個星期學的還要多。我一心想著把他送到一隻船上去幹活,事前絲毫也不讓他知道我的計劃,只待擬定一個日子,然後一清早就送他上船,上了船,就把他推薦給船長,以後他的前途就由他自己去決定了。計劃想好了以後,我便動身到法國去了。我們的全部貨物都得在里昂灣裡卸上岸,這樣幹已愈來愈困難了,因為當時是一八二九年了。社會秩序已完全重新建立起來了,海關關員的警戒已加強了好幾倍,布揆耳的集市又剛剛開始,所以他們這時看管得極為嚴格。

“我們遠航開始的時候很順利。我們把船駛進了羅納河,在布揆耳到阿爾之間的一段河面上拋了錨,和其他幾隻帆船混在一起。我們一到達,當天夜裡就開始卸貨,在和我們有聯絡的幾位客棧老闆的幫助下,把貨運進了城裡。究竟是成功使我們疏忽大意了呢,還是我們被什麼人出賣了,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有一天傍晚,大約五點鐘的時候,我們的小船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通知我們,說他看見一隊海關關員正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們吃驚的倒不是他們就在附近,因為羅納河沿岸是經常有人巡邏的,而是他們的小心謹慎,據那孩子講,他們怕被人看到。我們立刻警戒起來,但已經太晚了。我們的船已被包圍了,在海關人員中間,我還看到有幾個憲兵,儘管我平時很勇敢,但這時一看見他們的制服,就嚇得象老鼠見了貓似的,我一下跳進貨艙裡,開啟一扇圓窗,竄入了河裡,潛水逃走了,只有要呼吸的時候才浮上來一下,就這樣我一直游到了羅納河和那條從布揆耳到埃格莫特的運河交會的轉彎處。我現在安全了,因為我可以沿著那個轉拐的邊上游而不會被人發現,我平平安安地游到了運河,我是故意朝這個方向遊的。我已經告訴過大人,一個尼姆的客棧老闆曾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開了一家客棧。”

“是的,”基督山說,“我記得很清楚,我想他是你們的同夥吧。”

“一點不錯,”貝爾圖喬回答說,“但在七、八年以前,他已把他的店頂給了一個馬賽的裁縫,因為在他的老行當上幾乎破了產,所以想換個行業重起爐灶。我們對於新舊店主噹噹然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和他簽訂了同樣的合同,我當時就是想去這個人那兒躲一下的。”

“他叫什麼名字?伯爵問道,似乎對貝爾圖喬的故事頗感興趣。”

“葛司柏·卡德魯斯,他娶了一個卡康脫村的女人,除了她的村名以外,我們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麼名字。她當時正發著一種寒熱病,似乎正在慢慢地死去。而她的丈夫,倒是一個很壯實的漢子,年約四十至四十五歲,他曾在危險中充分證明了他很有頭腦和勇氣,而且不止一次。”

“你說”基督山插嘴道,“這件事發生的那一年是”

“一八二九年,伯爵閣下。”

“哪個月?”

“六月。”

“月初還是月底?”

“三日傍晚。”

“啊,”基督山說道,“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傍晚。講吓去吧。”

“我當時就是想去要求卡德魯斯給予庇護的。我們是從來不走前門的,所以我決定不破壞老規矩,而是翻過花園的籬笆,在橄欖樹和野生的無花果樹中間爬了進去。我怕卡德魯斯那兒有別人,就躲進了一間小屋裡,我以前常常在那間小屋裡過夜,它和客棧正屋只隔著一層牆板,牆板上有洞,我們可以從洞裡向裡偷看,等候機會宣佈我們的到來。我的意思是,假如裡面只有卡德魯斯一個人,我就告訴他我來了,在他家繼續吃完那一頓剛才被海關關員打斷了的晚餐,趁著那快要到來的暴風雨回到羅納河去打聽一下我們的船和船員的情形。我走進了那間小屋,而幸虧當時我那樣做了,因為當時卡德魯斯正巧帶著一個陌生人進來了。

“我耐心地等候著,並不是想存心偷聽他們的談話,只是我沒什麼別的事可做,況且,這種事以前也是經常發生的。那個和卡德魯斯一起來的人顯然不是法國南部的本地人,他是個到布揆耳的集市上賣珠寶的商人,那次的集市要持續一個月,有很多從歐洲各地雲集而來的商人和顧客,一次集市,每個珠寶商人通常可以做成十萬到十五萬法郎的生意。卡德魯斯匆匆忙忙地進來,看到房間裡空空的,只有那隻狗在那兒,就叫起他的老婆來。‘喂,卡特娘們!’他說道,‘那位可敬的神甫沒有騙我們,鑽石是真的。’於是便聽到了一聲歡呼,樓梯就在一種軟弱的腳步下格格地叫起來。‘你說計麼?’他的老婆問道,臉色白得象死人一般。‘我說那顆鑽石是真的,這位先生是巴黎的頭等珠寶商,他肯出五萬法郎買我們的鑽石。只是,為了想證實它真是屬於我們的,他希望你也象我那樣來講一遍,究竟那顆鑽石是怎樣不可思議地落到我們手裡的。現在請坐吧,先生,我去給你倒一杯酒來。’

“那珠寶商仔細地察看著客棧內部,看出對方顯然是窮人,而他們要賣給他的那顆鑽石,簡直象是從一位親王的珠寶箱裡弄來的似的,‘講一下你們的故事吧,太太,’他說道,無疑是想利用那丈夫離開的機會,使後者無法影響他妻子的故事,看看兩篇話是否符合。‘噢!’她答道,‘這是天賜的禮物,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的丈夫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名叫愛德蒙·唐太斯,他是個水手。這個可憐的人,卡德魯斯已把他忘了,而他卻沒有忘記他,他臨死的時候,把這顆鑽石遺贈給了他。’‘可他又是怎麼弄到的呢!’那珠寶商問道,難道‘他在入獄以前就有那顆鑽石了嗎?’‘不,先生,好象是他在牢裡認識了一個有錢的英國人。當那人在牢裡生病的時候,唐太斯象親兄弟般地照顧他,那英國人在被釋放的時候就把這顆鑽石送給了唐太斯,而唐太斯卻沒福氣,他死了,於是這顆鑽石就由他拜託一位好心腸的神甫轉贈給了我們,就在今天早晨才送到這兒來的。’‘說得一樣!’珠寶商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故事最初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或許倒是真的。我們現在還沒有講定的只是價錢了。’‘怎麼還沒有講定呢?’卡德魯斯說道。‘我以為你已經同意我要的那個價錢了呢。’‘我出的價錢,’珠寶商回答說,‘是四萬法郎。’‘四萬!’卡康脫女人大聲說道,‘這個數目我們是不賣的。神甫告訴我們它值五萬,還不連那托子呢,’‘那位神甫叫什麼名字?’那不怕麻煩的商人問道。‘布沙尼神甫,’卡康脫女人說道。‘他是個外國人嗎?’‘義大利人,我想大概是從孟都亞附近來的。’‘讓我再來看一下這顆鑽石,’珠寶商答道,‘寶石的價值第一次看的時候常常會估錯的。’卡德魯斯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黑鮫皮的小盒子,開啟盒子,把鑽石交給了珠寶商。一看到那顆象榛子般大的鑽石,卡康脫女人立刻顯露出貪婪的目光。”

“偷聽者,你對這個美麗的故事怎麼看?”基督山問道,“你信不信?”

“信的,大人。我並不把卡德魯斯看作是一個壞人,我以為他是不敢犯罪的,即使連偷東西的事也是不敢做的。”

“這隻能證明你的心地善良,可不是證明你的閱歷深,貝爾圖喬先生。你認不認識他們所說的那個愛德蒙·唐太斯?”

“不,大人,我以前從沒聽人說起過他,後來也只聽人提起過一次,那還是我在尼姆監獄裡看到布沙尼神甫的時候他親自對我說的。”

“說下去吧。”

“珠寶商接過了那隻戒指,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把鋼鉗和一個銅製的小天秤,把鑽石從托子裡拿出來,仔細地稱了稱。‘我給你四萬五,’他說道,‘半個銅板也不能再加了,而且,這顆鑽石也只值這些錢,我身上又剛巧只帶著那個數目。’‘啊,那沒關係,’卡德魯斯回答說,‘其餘那五千法郎我跟你回去拿好了。’‘不,’珠寶商把鑽石和戒指還給了卡德魯斯,答道,‘不,再多就不值了,我已經後悔給得太多了,因為這顆鑽石裡面有一條裂紋,我剛才沒看出來。但是,我說出的話決不反悔,我可以出四萬五。’‘至少,你得把鑽石裝回到戒指上面去呀。’卡爾貢特女人厲聲說道。‘啊,是的。’珠寶商回答道,於是把鑽石重新鑲好了。‘沒有關係,’卡德魯斯一邊說著,一邊把那盒子放回到了他的口袋裡,‘你不買別人也會買的。’‘是的,’珠寶商又說,‘但別人是不會象我這樣好說話的,別人是不會相信這種故事的,象你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一顆鑽石是不大合情理的。他會去告你的。你就不得不再去找布沙尼神甫,而把價值兩千路易的鑽石送人的神甫是不多的。法院會把它拿去,而把你關到牢裡,過三四個月再放你出來,到那時這隻戒指就會不見了,或是給你一粒價值三個法郎而不是四萬五千法郎的假鑽石,不錯,它也許值五萬五,但你必須承認,做這筆交易是冒著很大的風險的呀。’卡德羅斯和他的妻子焦急地互相對看了一眼。‘不,’卡德魯斯說道,‘我們不是有錢人,五千法郎的虧實在是吃不起。’‘你隨便吧,親愛的先生,’珠寶商說道,‘你看,我是帶著亮晶晶的錢來的。’說著他便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把金洋,故意把錢的光射到客棧老闆那一對看花了的眼睛裡,另外一隻手則拿著一疊鈔票。

“卡德魯斯的腦子裡顯然在激烈地鬥爭著,在他看來,他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這隻鮫皮小盒子,其價值顯然是不足以和那吸引他目光的那一大筆錢相匹敵的。因此他轉過去低聲問他的妻子,‘你覺得這事怎麼樣?’‘賣給他吧,賣給他吧!’她說道。‘假如他空手回布揆耳,他會去告我們的,而正如他所說的,誰知道我們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那位布沙尼神甫呢?’‘好吧,那麼,我同意了!’卡德羅斯說道,‘你就出四萬五千法郎買下這顆鑽石吧。但我的太太要一條金項鍊,我也要一對銀紐扣。’珠寶商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扁扁的長盒子來,裡面裝著幾種他們所要的東西的樣品。‘喏,’他說道,‘我這個人做生意非常爽快,你們自己挑吧。’那女人挑選了一條約值五個路易的金項鍊,那做丈夫的則選了一對大概可值十五法郎的紐扣。‘我希望你們現在不會再抱怨了吧?’珠寶商說道,‘神甫告訴我它可是值五萬法郎的。’卡德魯斯自言自語地說道。‘來,來,把它給我吧!你這個人真奇怪!’珠寶商說著,一邊從他的手裡把那鑽戒拿了過來。‘我給了你四萬五千法郎,也就是說,每年可有兩千五百法郎的進帳,我倒很想發這樣的一筆財,而你還不滿足!’‘那四萬五千法郎在哪兒呢?’卡德魯斯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問道,‘來,我們先來看看錢吧!’‘錢在這兒。’珠寶商回答說,於是他在桌子上數出一萬五千法郎的金洋和三萬法郎的鈔票。‘等我先把燈點起來,’卡康脫女人說道,‘天黑下來了,說不定會數錯的。’“的確,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還有那半個鐘頭以來一直氣勢洶洶表示快要降臨的暴風雨也和夜晚一起來了。遠處已隱約可聽到隆隆的雷聲,但那珠寶商,卡德魯斯,或是卡康脫女人似乎都沒有去注意它,他們都象是著了魔似的。當我看到這麼多金洋和這麼多鈔票時也覺得有點入迷了,真象是在做夢,象在做夢時常常發生的情形一樣,我覺得自己已被釘在了那個地方了。卡德魯斯把金洋和鈔票連數了兩遍。在這期間,那珠寶商在燈光下檢視著那顆亮晶晶的鑽石,鑽石發出來的光使他沒去注意那暴風雨的先兆已反射到了窗戶上。

‘喂,’珠寶商問道,‘現款對不對?’‘對的,’卡德魯斯說道。‘把皮夾子拿給我,卡康脫特娘們,再找一隻可以裝錢的布袋來。’“卡康脫女人走到一隻碗櫃前面,拿出了一隻舊皮夾子和一隻錢袋,她從那隻皮夾裡子抽出了幾封油膩膩的信,把鈔票裝了進去,又從那隻錢袋裡摸出了兩三個值六里弗的艾居,這兩三個艾居,多半就是這對可憐的夫婦全部的財產了。‘好了,’卡德魯斯說道,‘現在,雖然你叫我們虧了一萬法郎,但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是誠心誠意請你的。’‘謝謝你,’珠寶商答道,‘時候不早了,我必須趕回布揆耳去了。我的太太要著急了。’他摸出表來大聲叫道,‘啊唷!差不多九點鐘啦!唷,我得半夜裡才能回到布揆耳了!晚安,親愛的。要是布沙尼神甫碰巧回來,別忘了提起我呀。’‘你再過一個星期就要離開布揆耳了呀,’卡德魯斯說道,‘因為集市過幾天就要結束了。’‘不錯,但那沒關係。寫信通知我好了,寫巴黎王宮於皮埃爾街四十五號埃阿內先生收就得了。我會專程來拜訪他的。’“這時,天上打了一個很響的霹靂,同時擦過一道強烈的閃電,幾乎使燈光相映失色。‘啊唷!’卡德魯斯大聲說道。‘這種天氣你可不能走了吧。’‘響,我是不怕打雷的!’珠寶商說道。‘那麼強盜呢,’卡康脫女人說道,‘在這條路上碰到這樣的集市時期是向來不十分安全的。’‘噢,至於強盜,’埃阿內說道,‘我這兒有樣東西可以對付他們,說著他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對上滿子彈的小手槍來。’‘喏,’他說,‘這就是兩隻又會叫又會咬的狗,誰要是想垂涎你的鑽石,就得嚐嚐它們的味道,卡德魯斯老爺。’“卡德魯斯和他的妻子又互相交換了一個意義深長的眼色。看來他們好象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似的。‘那好吧,祝你一路平安!’卡德魯斯說道。‘謝謝你。’珠寶商回答說。於是他拿起那隻靠在一隻舊碗櫃旁邊的手杖,轉身向外走去,他剛把門開啟,門外就立刻撲進來一陣狂風,差一點兒把燈吹滅了。‘噢!’他說道,‘這種天氣真是太好了,在這樣的暴風雨中走六里路那才妙呢!’‘別走了吧,’卡德魯斯說道,‘你可以睡在這兒的。’‘是呀,真的別走了吧,’卡康脫女人用一種顫抖的聲音接上去說道,‘我們會好好地照顧你的。’‘不,我一定得到布揆耳去過夜。所以我再說一次,晚安!’卡德魯斯慢吞吞地跟他到門口。‘我什麼都看不清啦!’珠寶商說道,他已到了門外。‘我應該向右走還是向左走呢?’‘向右走,’卡德魯斯說道。‘你決不會走錯的,大路兩旁都有樹。‘好,行啦!’聽那個聲音似乎已到了遠處。‘把門關上,’卡康脫女人說道,‘我不喜歡在打雷的時候把門開著。’‘尤其是當家裡有錢的時候,呃?’卡德魯斯回答說,把門上下都閂好。

“他回到了房間裡,走到碗櫃前面取出了錢袋和皮夾子,於是兩個人又開始第三次數他們的金洋和鈔票。跳動的燈光照亮了那兩張臉,我從沒在人的臉上看到過那種貪婪的表情。那女的尤其可怕,她本來就因為發燒一天到晚都在索索地發抖,這時抖得更厲害了,她的臉變成了鉛白色,眼睛象熾熱的煤炭。‘你幹嘛要留他在這兒過夜?’她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問道。‘幹嘛?’卡德魯斯打了一個寒顫說道,‘咦,免得他一路辛苦地回到布揆耳去呀。’‘啊’!那女人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回答說,‘我還以為是為別的什麼原因呢。’‘女人哪,女人哪,你為什麼要有這種念頭呢?’卡德魯斯大聲說道,‘即使你有了這種念頭,你又為什麼不把它悶在自己的心裡呢?’‘哼,’卡康脫女人頓了頓說道,‘你不是個男子漢!’‘你這是什麼意思?’卡德魯斯說道。‘假如你是個男子漢,你就不該讓他走出這個門。’‘女人!’‘或者不該讓他到布揆耳。’‘女人哪!’‘這條路有一個大轉彎,他不得不順著大路走,而沿著運河走,卻有一條近路。’‘女人哪!你觸怒上帝啦!喏!聽!’正當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連串轟隆隆的雷聲,銀白色的閃電照亮了房間,然後,那雷聲漸漸地遠去了,似乎有點不情願離開這該詛咒的房子似的。‘耶穌呀!’卡德魯斯一邊說著,一邊在自己胸前劃十字。

“正在這時,在那常常隨雷聲之後而來的恐怖的沉寂中,他們聽到了一陣叩門聲。卡德魯斯和他的妻子都嚇了一跳,驚駭地互相望了一眼。‘是誰呀?’卡德魯斯大聲問道,並站起來把散開在桌子上的金洋和鈔票攏成一堆,用雙手把它壓住。

‘是我!’一個聲音喊道。‘你是誰?’‘呃,沒錯的!珠寶商埃阿內呀。’‘哼,你還說我觸怒了上帝!’卡康脫女人帶著一個可怕的微笑說道,‘咦,正是那好心腸的上帝又把他送回來啦。’卡德魯斯臉色煞白,嚇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一下子跌回到了他的椅子裡。卡康脫女人則正巧相反,她站起身來,跨著堅定的步子向門口走去,一邊開門,一邊說道,‘請進來,親愛的埃阿內先生。’‘說實話!’那渾身被雨淋得透透的珠寶商說道,‘看來我今晚上是無法回布揆耳啦。蠢事愈早結束愈好,親愛的卡德魯斯。你則說願意留宿我,我接受了,所以我回來準備在你這兒過夜了。’卡德魯斯一面抹掉他額頭上的冷汗,一面低聲地說了幾句話。卡康脫女人在珠寶商進來以後就把門上下都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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