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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福先生看見稠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閃開著一條路。

極度的慘痛會使別人產生一種敬畏,即使在歷史中最不幸的時期,群眾第一個反應總是對一場大難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

有許多人會在一場動亂中被殺死,但罪犯在接受審判時,卻極少受到侮辱。所以維爾福安全地從法院裡的旁聽者和軍警面前走過。他雖然已認罪,有他的悲哀作保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是用理智來判斷,而是憑本能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偉大的人就是那種最富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們的表情當作一種完美的語言,而且有理由以此為滿足,尤其是當那種語言符合實際情況的時候。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是難於形容的。一種極度的亢奮,每一條神經都緊張,每一條血管都鼓起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著痛苦的宰割,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憑著習慣走出法庭,他拋開他法官的長袍,——並不是因為理應如此,而是因為他的肩膀不勝重壓,象是披著一件飽含痛苦的尼蘇斯的襯衫一樣<span class="xs_jj">[尼蘇斯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物,因誘拐大力士赫克里斯之妻被赫克里斯以毒箭射死。赫之妻遵尼蘇斯的遺言,把丈夫的襯衣用這怪物的血浸過,赫克里斯穿上後因此中毒,苦惱不堪,卒致自殺。——譯註]</span>。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道賓路,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裡,親自開啟車門,搖醒那瞌睡的車伕,然後摔倒在車座上,停在那裡,他向聖·奧諾路指了一指,馬車便開始行駛了。他這場災禍好象全部重量似乎都壓在他的頭上。那種重量把他壓垮了。他並沒有看到後果,也沒有考慮,他只能直覺地感到它們的重壓。他不能象一個慣於殺人的冷酷的兇手那樣理智地分析他的處境。他靈魂的深處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說,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上帝呀!上帝呀!”在這將臨的災禍後面,他看見上帝。馬車急速地行駛著。在車墊上不停地晃動著的維爾福覺察背後有一樣東西頂住他。他伸手去拿開那樣東西,那原來是維爾福夫人在車子裡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閃電那樣喚起他的回憶,——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象是一塊燒紅的鐵在烙他的心一樣。在過去這一小時內,他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惡。現在,另一個可怕的東西突然呈現在頭腦裡。他的妻子!他曾以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的身份對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著悔恨恐怖的煎熬,受著他義正詞嚴的雄辯所激起的羞恥心的煎熬。

她,一個無力抵抗法律的可憐的弱女子,——她這時也許正在那兒準備死!自從她被宣判有罪以來,已過去一個鐘頭了。

在這個時候,她無疑地正在回憶她所犯的種種罪行,她也許正在要求饒恕她的罪行,或許她在寫信給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饒恕她,維爾福又慘痛和絕望地呻吟了一聲。

“啊!”他嘆道,“那個女人只是因為跟我結合才會變成罪犯!我身上帶著犯罪的細菌,她只是受了傳染,象傳染到傷寒、霍亂和瘟疫一樣!可是,我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們可以逃走,離開法國,逃到世界的盡頭。我對她提到斷頭臺!萬能的上帝!我怎麼竟敢對她說那句話!噢,斷頭臺也在等著我呢!是的,我們將遠走高飛,我將向她承認一切,我將天天告訴她,我也犯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練蛇的結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恥辱也許會減輕她的內疚。”於是維爾福猛力開啟車廂前面的視窗。“快點!快點!”

他喊道,他喊叫時的口吻使那車伕感到象觸了電一樣。馬被趕得驚恐萬分,飛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維爾福反覆唸叨,“是的,那個女人不能死,應該讓她懺悔,撫養我的兒子,我那可憐的孩子,在我不幸的家裡,除了那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他才變成一個罪人的。一個母親只要還愛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會壞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會懺悔的。誰都不會知道她犯過罪,那些罪惡是在我的家裡發生的,雖然現在大家已經懷疑,但過些時候就會忘記,如果還有仇人記得,唉,上帝來懲罰我吧!我再多加兩三重罪也沒什麼關係?我的妻子可以帶著孩子和珠寶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許還可以活得很幸福,因為她把愛都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了。”於是檢察官覺得他的呼吸也比較暢通了。

馬車在宅邸院子裡停住。維爾福從車子裡出來,他看出僕人們都很驚奇他回來得這樣早。除此之外他在他們的臉上再看不出別的表情。沒有人跟他說話,象往常一樣他們站在一邊讓他過去。當他經過諾瓦蒂埃先生房間時,他從那半開著的門裡看見了兩個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誰在拜訪他的父親,他匆匆地繼續向前走。

“啊,沒事”,當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間去的樓梯時,他說,“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他隨手關攏樓梯口的門。“不能讓人來打擾我們,”他想,“我必須毫不顧忌地告訴她,在她面前認罪,把一切都告訴她”。他走到門口,握住那水晶門柄,門卻自行開啟了。“門沒關!”他自言自語地說,“很好。”他走進愛德華睡覺的那個小房間,孩子白天到學校去上學,晚上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間裡看了看。“不在這兒,”他說,“她在自己的房間裡。”他衝到門口,門關著。他站在那兒渾身打哆嗦。“愛蘿綺絲!”他喊道。他好象聽到傢俱移動的聲音。“愛蘿綺絲!”他再喊。

“是誰?”他要找的女人問道。他覺得那個聲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開門!”維爾福喊道,“開門,是我。”

不管他的怎樣請求,不管他的口氣讓人聽上去多麼痛苦,門卻依舊關著。維爾福一腳把門踹開。在門口裡面,維爾福夫人直挺挺地站著,她的臉色蒼白,五官收縮。恐怖地望著他。“愛蘿綺絲!愛蘿綺絲!”他說,“你怎麼啦?說呀!”

那年輕女子向他伸出一隻僵硬而蒼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閣下!”她聲音嘶啞,喉嚨好象隨時都可能被撕裂。

“你還要怎樣呢?”說著她摔倒在地板上。

維爾福奔過去抓住她的手,痙攣的那隻手裡握著一隻金蓋子的水晶瓶。維爾福夫人自殺了。維爾福嚇瘋了,他退回到門口,兩眼盯住那屍體。“我的兒子呢!”他突然喊道,“我的兒子在哪兒?愛德華!愛德華!”他衝出房間,瘋狂地喊著,“愛德華!愛德華!”他的聲音不勝悲慟,僕人們聽到喊聲都跑了上來。

“我的兒子在哪兒?”維爾福問道,“帶他離開這座房子,不要讓他看見——”

“愛德華少爺不在樓下,先生。”僕人答道。

“那麼他可能在花園裡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時前派人來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間裡去了,以後就沒有下樓來過。”

維爾福的額頭上直冒冷汗,他的雙腿發抖,各種不祥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亂轉。“在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他喃喃地說,妻子的房間,在裡面他不能來看不幸的妻子的屍體。要喊愛德華,他一定會在那變成墳墓的房間裡造成迴音。似乎不應該說話打破墳墓的寧靜。維爾福覺得自己的舌頭已經麻木了。“愛德華!”他口吃地說,“愛德華!”沒有迴音。如果他到母親的房間裡沒有再出來,他又會可能在哪兒呢?他踮著腳走過去。維爾福夫人的屍體橫躺在門口,愛德華一定在房間裡面。那個屍體似乎在看守房門,眼睛瞪著,臉上分明帶著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譏諷的微笑。從那開啟著的門向裡過去,可以看見一架直立鋼琴和一張藍緞的睡榻。維爾福向前走了兩三步,看見他的孩子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發出一聲歡喜的喊叫,好象透入那絕望黑暗的深淵。他只要跨過那屍體,走進房間,抱起他的孩子,帶他遠走高飛就行了。

維爾福已不再是那個精明近於深謀遠慮的上層人物了,現在他是一隻受傷將死的老虎,他的牙齒已被最後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現實,他只怕鬼。他跨過屍體,好象那是能把他吞噬的一隻火爐。他把那孩子抱在自己的懷裡,摟著他,搖他,喊他,但那孩子並不回答。他嘴唇去親那孩子的臉頰,孩子是冰冷慘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心臟已不再跳動了,孩子死了。一張疊著的紙從愛德華的胸口上落下來。維爾福如同五雷轟頂,雙腿一軟跪下來,孩子從他麻木的手上滑下來,滾到他母親的身邊。維爾福拾起那張紙,那是妻子的筆跡,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一個好母親,為了我兒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一個罪人。一個好母親是不能和她的兒子分離的。”

維爾福無法相信他的眼睛,無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屍體爬過去,象一隻母獅看著它死掉的小獅子一樣。悲痛欲絕地喊道,“上帝啊!”他說,“上帝永在啊!”那兩具死屍嚇壞了他,他不能忍受兩具屍體來填充寂靜。直到那時,他被一中絕望和悲痛支援著。悲痛力大無比,而絕望使他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勇氣。現在,他站起來,但他的頭低著,悲哀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甩了甩那被冷汗潤溼的頭髮,決定去找他的父親,他從沒對任何人表示過憐憫,但現在他要找一個人來聽他訴苦,他要找一個來聽他哭泣。他走下樓梯,走進諾瓦蒂埃的房間。那老人正用他所能夠表現出的最親熱的表情在傾聽布沙尼神甫說話,布沙尼神甫仍象往常一樣冷淡平靜。維爾福一看見那長老,便把手按在前額上。他記得他曾在阿都爾那次晚宴後去拜訪過他,也記得長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這座房子裡來過。“你在這兒,閣下!”他嘆道,“你怎麼總是伴隨死神一起來呢?”

布沙尼轉過身來,看著檢察官變了形的臉和他眼睛裡那種野蠻的兇光,他知道開庭的那出戏已經收場了,但他當然不知道發生了別的事情。“我以前曾來為你的女兒祈禱過。”他答道。

“但你今天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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