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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太接到了吳仁民的信,第二天大清早就來看他。她打扮得很漂亮。

高志元前一晚上並沒有回家。房裡只有吳仁民一個人。人在戀愛的時候,多半起得很早。所以張太太一進屋,就看見他在打領結。他正要到她的家去,但不是去找她,是去看熊智君。

然而張太太一來,他就不得不留下了。他不得不陪她談一些閒話。

兩個人的單獨的會面是他所盼望的,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很窘。他常常避開她的眼光,心裡在想應該說些什麼話來解決他們的問題。

"你接到我的信嗎?"他鼓起勇氣問道。

"接到了,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她停頓一下,就把頭埋下去,然後又用一種使人憐惜的聲音繼續說:"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恨我。你的話好像盡是些利箭。都向著我那毫無庇護的脆弱的心射來。我這幾年來的結婚生活也算苦夠了。沒有一個人憐惜我。我滿心以為你會幫助我,誰想你卻把我當作仇敵。"她的話裡似乎含著眼淚。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慌張地替自己辯護道。他有些失望,又有些著急。"我沒有一點傷害你的心思。對於你的不幸的結婚生活,我也很瞭解。而且我很同情你。不過現在和從前不同了。你也應該替智君打算。我不能夠拋棄她。而且你也有了你自己選擇的人。"他停了一下,偷偷地看她。她坐在沙發上,把頭偏過去看窗外,好像不願意聽他說話似的。

他只看見她的肩頭在微微聳動。他以為她哭了。於是他的心軟了。他溫和地說:"請你原諒我的苦衷,你也應該明白永遠分開對我們倒是最好的辦法。張太太……"他想喚玉雯,卻叫出了這個稱呼,這是偶然的,並不是故意的,他的確沒有傷害她的心思。

"張太太?你為什麼要這樣叫我?"她突然掉過頭來,半歇斯底里地說。她用強烈的、愁煩的眼光看他。兩隻眼睛裡好像充滿了血。"我恨這個張字,我恨一切的張字。"

她突然把頭放在沙發的靠背上,兩隻手矇住了臉。

"你怎樣了?"他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到她的面前,驚惶地關心問道。他開始忘記自己的戰略了。"玉雯,我的話會把你傷害得這麼厲害嗎?你誤會了,你完全誤會了。我實在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不過為著智君的幸福打算。"

"你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念我的幸福?"她突然迸出了這句帶哭的話,卻並不放下手,使他依舊看不見她的臉。過後她又加了一句話:"我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他很感動。他差不多要把他們兩個中間的無形的柵欄越過了。他忘記了許多事情。他坐在沙發的靠手上,起初用手輕撫她的頭髮,過後又去拉她的遮臉的手。這還不能夠安慰她,使她平靜。但是他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思想,好像熊智君就站在他的面前,用她的含愁的眼睛看他。他馬上站了起來。

他想,要是智君來到這裡怎麼辦呢?然而她一定會來的,因此玉雯必須馬上離開。這樣一想他就著急起來。

"玉雯,我也許不應該這樣地對你說話,"他抱歉地對她說,依舊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的頭髮。"但是我必須說,你應該走了。智君馬上就會到這裡來。我們從前的關係,不應該給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這樣的打擊。你縱然不為我著想,你也得替她著想。況且你是她的好朋友。"他說不下去,他再找不到適當的話了。他在房裡煩惱地踱起來。

玉雯不回答,依舊低聲哭著。她也在想。她想,從前他怎樣地追逐她,愛她。她的一句話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動。可是如今她懷著空虛的心來求助於他,他卻要趕走她了。想起來她只有心痛。

"你的話自然有道理。我決不插身在你們兩個的中間來破壞你們的幸福。這個罪名我擔當不起,而且我也不願意擔當。我現在並沒有什麼野心。只是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一點也不憐惜我嗎?我從前也曾經被你愛過呢。你看,我以後的日子,不是還要比智君的悲慘百倍麼?"她帶著哭聲說。她說一句話就要停頓一些時候,這表示出來她的內心的痛苦,到最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的頭雖然抬了起來,卻被她用一隻手拿手帕掩蓋祝他看不見她的臉,這倒好。

他的心裡又起了一場鬥爭,好像兩個回憶、兩張面龐正在朝相反對的兩個方向拉他的心。他隨時都想用一種剋制自己的力量來消滅這個鬥爭。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他就鼓起勇氣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使你到這個地步的。"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她抬起臉來望他。那張臉現在看起來依舊是美麗的,而且被淚水洗滌了以後,它也略略顯得純潔,純潔到使他記起從前的那個女神般的同志來了。那張臉,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他的心又軟化了。他彷彿就看見他的話怎樣刺著她的心,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做得這樣殘酷。他連忙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對她表示歉意地說:"你原諒我吧,我並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這幾年來的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幫助你。但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只恨當初——"他不把這句話說完就住了口。他想:只恨當初什麼呢?只恨她不該背棄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裡去嗎?

只恨他不該為著革命忽略了愛情,跟她分別了一年,不給她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嗎?但是這些都沒有在這裡提說的必要了。他為什麼還要恨這些,還要提這些?如今在他的面前哀哀地哭著的就是他曾經愛過、崇拜過的那個女人。不管她怎樣拋棄了他,而且給了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竟產生過那種使人敬愛、使人感動的美麗的力量。而且如今在她的被淚水洗淨了的憔悴的面孔上,他似乎又找回來從前的那個女郎了。

於是他溫和地俯下頭去,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玉雯。"這個聲音是她很熟悉的,也是他自己很熟悉的。這個聲音似乎透過了過去的年代而回到他們兩個中間來了。

她馬上抬起臉,凝視著他的眼睛。顯然是他的聲音鼓舞了她。這個聲音是她所渴望的,但是它來得有些突然了,她不能夠立刻就相信。於是她抓住他的兩隻手,祈求地說:"仁民,給我一個機會吧。你看,我現在差不多要跪在你的面前,哀求你寬恕我從前的過失了。難道你就這樣殘忍麼?便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看見我這樣也會動心的,何況你……"她的臉上起了一陣紅暈,愛情使她的臉變得更美麗了。

他看著這張臉,聽著這些話,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記自己了。他一把就將她抱起來。但這並不是緊抱,他剛剛把眼睛對著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鬆開了。他略帶驚恐地說:"智君。"

他退了兩步,然後捧著頭睜大眼睛說:"不能夠。在我們中間再也不能夠發生什麼關係了。我已經把我交給智君了。"

"但是我並不要佔有整個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著他,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確信,她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

這倒使他吃驚了。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有點為難地望著她。

"難道我們就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地相愛麼?"她的面容改變了,她再沒有一點悲痛無助的樣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地望著他。她的這一句話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覺得他有了熊智君以後,他和她再不能夠像從前那樣地相愛了。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為這個可惜。他在跟自己鬥爭。他想拿出一種力量來拒絕她。

"當然不可能,"他絕望地咬著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豎起兩根眉毛冷笑兩聲,臉上現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損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我跟他吵得很厲害。我要報仇。難道我還要為他保守貞操?他自己在外面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睜大兩隻眼睛:眼睛是紅紅的,眼皮有些腫,眼睛裡面射出報復的光,引誘的光,愛的光,在他的臉上盤旋,就像在找尋俘虜似的。

"玉雯,你會有這樣的思想?你以為我愛上智君同時又可以跟你發生關係嗎?"他驚惶地說。他這個人在別方面是很大膽的,唯有在戀愛上卻是非常拘束,拘束到連他自己也不覺得。實際上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很認真的靈肉一致主義者。

"為什麼不可以呢?一個人同時愛兩個人,也是可能的。"她並不放鬆他。

"但是智君不能夠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夠欺騙她,"他搖搖頭說。他奇怪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夠把眼光從她的臉上掉開。

"為什麼說欺騙她?這不也是正當的?你在這一點上,原來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我以為你是個革命家,我倒錯了。"她又在沙發上面坐下,開啟手提包,在臉上重新撲了粉。她在表面上似乎安靜多了,在心裡她卻不是這樣。她現在還愛他,而且她現在就像在戰場上戰鬥一樣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一定就和她的話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為了要征服他的緣故才說這些話。"請你給我說明:為什麼你幾年前要愛我,如今又不愛我。我還不是同樣的一個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還以為你是同樣的一個人?"他有點動氣地問道。"你拋棄了革命跑到那個官僚的懷裡,跟著他過了這許多年,你還說你沒有改變。單是你的面孔也改變得太多了。我能夠在你現在的粉臉上找到從前的純潔、勇敢的痕跡麼?你自己想一想。"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著他,好像在說:"可憐我,你就不要說下去吧。"然而他要說下去,他感到了復仇的滿足。

"但是我愛你的心思並沒有改變埃這許多年我都沒有忘記你。當時固然是我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有不是處。你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你離開我一年,連信也不寫一封來。你能夠怨我跟別人結婚麼?他是很聰明的,他乘著那個時機把我騙到了手。而且我嫁給他也還有別一種苦衷,這個我也不必向你說了,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總之,你們男人現在佔著許多方便,你們可以隨便跟多少女人發生關係。可是我們女人同一個男人結了婚,好像就蓋上了一個印,我們永遠就沒有自由和權利了。"這些話都是她用力說出來的。她的眼睛裡冒出火,她的臉更紅,而且顯得更有生氣,更年輕了。

"玉雯,你歇一會兒,我看你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想,有了智君和你的丈夫在,我們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地相愛嗎?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少女了。我現在也不愛你了。"他的話也是費了大力才說出來的。他這時候很痛苦。

她的臉色變了。她用一隻手摸著額角,默默地埋下頭去。她完全絕望了。

他把臉掉開,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為她的心破碎了。卻不知道這其間她又恢復了勇氣而且有力量站起來對他說:"你說謊。我知道你說謊。你說的絕不是真話。你並沒有忘記我,你不能夠說你現在不愛我。"

她的聲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馬上回過頭來。他把她的紅紅地發光的臉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了一驚。她的話並沒有錯。他不能夠忘記她。他現在還愛她,同時他又更愛熊智君。

"仁民,不要這樣頑固吧,不要自己騙自己吧,"她站起來用溫和的聲音哀求說。她拉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這樣寂寞,我需要你的愛來溫暖我的心。我已經為從前的錯誤受夠懲罰了。現在我懷著悔恨的心來求你的寬耍我預備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愛來醫治我的創傷,鼓舞我的勇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你該不會拒絕吧……"他不能夠再忍耐了。他抱住她。他剛剛把嘴印在她的紅唇上面,忽然驚恐地放開手,退後一步。熊智君……姓張的官僚……過去失戀的痛苦……這一切像柵欄似地隔在他們的中間。他用力說:"完了,玉雯,我們的關係從此完結了。"

"完結了?你為什麼這樣狠心?你難道還記著從前的事情嗎?"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地哀求。

"我怎麼能夠忘記從前的事情?"他紅著臉掙扎著說。"最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選擇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選擇的丈夫?是的,我那時候受了他的騙,現在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法和別的男人完全一樣。我還以為你跟別人不同。"她看見希望漸漸地去遠了,還忍著心痛去追它。"我的丈夫不能夠干涉我,而且我隨時可以脫離他。至於智君,她對我們並沒有妨害。你也可以愛她,你也可以同她結婚。"

"那麼你呢?"他莫名其妙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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