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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珠和慧在婦女協會里談著明。

賢忙忙慌慌地跑進來。他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那種滑稽的笑容。他一看見佩珠,就張開突出的嘴,露出不齊整的兩排牙齒,張惶地說:"佩珠,你們快去。明的病危險……德華要你們馬上去。"賢恐怖地睜大了眼睛,兩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來。

"災禍接著來了。"慧自語似地說。

"好,我們就去。"佩珠牽著賢的手,同慧一起出去。

她們到了雄的家。碧出來開門。她們看見碧的憂鬱的面容,心就變得更沉重了。

"明怎樣了?"佩珠關切地低聲問。

碧搖搖頭,焦愁地答道:"恐怕沒有希望,"就讓她們進去。

在一個不很明亮的房間裡,一張舊式的架子床上,明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幅薄被蓋著他的半個身子。德華坐在床頭一把藤椅上,用手帕在揩眼睛。

"德華,"佩珠一進門便輕輕地喚了一聲。

德華站起來,還來不及答話,明就在床上問道:"佩珠,你來了嗎?"

佩珠答應一聲,便同慧走到床前溫和地說:"明,今天好些嗎?"他們看清楚了明的臉,臉上沒有肉,沒有血色,不像一張活人的臉。她們本來想勉強地笑笑,然而佩珠的眼淚掉了下來。慧能夠忍耐,她用力咬著她的嘴唇。

"佩珠、慧,你們都好。我是完了。我要離開你們了。"明的瘦臉上現出了悽慘的微笑。

"不會的,你的病不久就會好起來,"佩珠極力忍住悲痛,溫和地安慰他。

"我不會好了。我完了。想到你們大家都忙著,我一個人靜悄悄地死,這是很難堪的。佩珠,我不願意死,我實在不願意死。"他的眼裡嵌著淚珠,右手壓在被上,手指微微地抖動。德華用手帕掩了面在旁邊抽泣。明略略停頓一下,又繼續說下去:"德華常常哭,她待我真好,你們大家待我都好,然而我要死了。我不能夠再擔任工作了。我要離開你們了。"

佩珠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把他的壓在被上的手握著,一面安慰他說:"明,你不要再說話了。你歇歇吧。不僅德華,我聽了你的話我也想哭了。"

"明,你不會死,在你這樣輕的年紀是不應該死的,"慧立在床前對明說。

"不該死?誰又該死呢?"明的眼睛睜大起來,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他的牙齒也抖著。"我是給他們害死的。他們天天拷打我,折磨我,他們不讓我活。所以我就要死了。我應該死了,在這樣輕的年紀就死了。"他氣憤地說著,臉色很難看,聲音也含糊了。但是這些話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連新來的敏、亞丹、志元和仁民都聽見了。

眾人沉默著,沒有人想說話。佩珠把明的冷冷的手捏得更緊,好像害怕一放鬆手就會把明失掉似的。別的人靜靜地站著,動也不敢動一動,讓明的喘息和德華的嗚咽在空中飄蕩。這樣地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大家用同情的眼光看明,又用恐怖的眼光彼此望著。仁民低聲在志元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碧走過窗下,便站在門外,伸了頭進來看。

明在床上慢慢地嘆一口氣,又把頭一動,用他的失神的眼光看著站在桌子周圍的那些人。他把嘴一動,笑了,這笑容在別人看來依舊是悲哀的。仁民向前走了兩步,到了床前。

"仁民,你來了,我卻要死了。"明望著仁民,眼裡又迸出了幾滴淚珠,他繼續用戰抖的聲音說話。"我不能夠多看見你了。我並不怕死,可是想到你們大家都在工作,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

"明,你放心,你是不會死的。我們大家都愛你,都需要你,"坐在床沿上的佩珠俯下頭望著明,含著眼淚地安慰說。

賢撲到床前,把頭壓在明腳邊的被上傷心地哭起來。

"明,你歇歇吧,你太激動了。你的病是不要緊的,你不要怕,"仁民想對他說許多話,但是隻說出了這幾句。

"我並不害怕。不過在這時候大家一起工作得很好,剛剛有一點希望,我一個人就死去,太悲慘了。"明停了停又說:"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

"明,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吧,不要再說話了,"仁民溫和地說。

"不行,我閉上眼睛,在我眼前就像在開演電影,都是拘留所裡面的景象。真可怕,你們絕不會想象到。"明的聲音裡帶了一點恐怖,他努力睜大了眼睛,在他的瘦得只有皮包骨的臉上,這一對眼睛就像兩個小洞。

"那裡面的生活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亞丹背靠桌子站著,把一隻手捏成拳頭用力壓在桌面上,他側著頭低聲對志元說。

"他們整天拷打他,他那瘦弱的身體怎麼受得住?"志元埋下頭低聲答道。

"這就是人家對付我們的辦法。"敏在旁邊插嘴道,他沉著臉,咬著嘴唇,從眼睛裡射出來似乎是冷冷的憎恨的眼光。

"他並不是第一個犧牲者。"

"啊,星光,星光就要滅了,"明望著帳頂在自言自語。

"明,你說什麼?"佩珠把頭俯下去溫和地低聲問。

"我說那星光,過一會兒,我就會什麼都看不見了,"明依舊自語似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星光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德華在旁邊接嘴說。她已經不哭了,雖然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站在床前,微微低下頭用兩隻明亮的眼睛望著明的臉。她還記得明的話,明對她說過在白天他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裡星光也照著他的路。

"仁民,"明把頭一動喚道。仁民已經走到了桌子跟前,正在聽志元講話,便掉轉身溫和地答道:"我在這裡。"

"請你過來,請你過來,"明接連地說。仁民就走到床前,站在佩珠的旁邊。他俯下頭把他的溫和的但又是堅定的眼光投在明的臉上,低聲問:"什麼事情?"

明把仁民看了好一會,好像要認清楚仁民的面貌似的,然後說:"我問你一句話,你比我們知道得多,我讀過你的許多書。"他微微一笑,這時候他的聲音有些不同了,這裡面似乎多了一種東西,但究竟是什麼,眾人也不明白。"我問你在我們中間——愛——我說那戀愛——我們也可以戀愛——和別的人一樣嗎?"失神的眼光哀求地射到仁民的臉上。"我們有沒有這——權利?他們說戀愛會——妨害工作——跟革命——衝突。你不要笑我——我始終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很久就想問你。"在這些話裡面明把希望和痛苦混在一起,雖然是軟弱無力的聲音,但是人也可以分辨出來。的確那個問題把明苦惱了許久,他很早就想寫信去問仁民,問劍虹。但是他害怕會被人笑,所以他終於沒有寫信。他把它藏在他的心裡一直到現在,這時候他依然不能夠得到解答。

仁民注意地聽著,他想不到明會拿這些話問他。這並不是一個難答覆的問題。他微笑了。他說:"明,你為什麼還想這些事情?你應該多休息你的腦筋,你的身體比什麼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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