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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託,下午回寓,店家來報:“縣裡有個差人許亮求見。”老殘說:“叫他進來。”

許亮進來,打了個千兒,上前回道:“請大老爺的示:還是許亮在這裡伺候老爺的吩咐?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裡去?縣裡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也得請示,還是送到此地來?還是存在莊上聽用?”

老殘道:“銀子還用不著,存在莊上罷。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服毒一定是不錯的,只不是尋常毒藥。骨節不硬,顏色不變,這兩節最關緊要。我恐怕是西洋甚么藥,怕是‘印度草’等類的東西。我明日先到省城裡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調查一次。你卻先到齊東村去,暗地裡一查,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能查出這個毒藥來歷,就有意思了。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

許亮道:“小的有個兄弟叫許明,現在帶來,就叫他伺候老爺。有甚么事,他人頭兒也很熟,吩咐了,就好辦的了。”老殘點頭說:“甚好。”

許亮朝外招手,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搶前打了一個千兒。許亮說:“這是小的兄弟許明。”就對許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這裡伺候鐵大老爺罷。”許亮又說:“求見姨太太。”

老殘揭簾一看,環翠正靠著窗坐著,即叫二人見了,各人請了一安。環翠回了兩拂。許亮即帶了許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燈時候,人瑞也回來了,說:“我前兩天本要走的,因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謹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老殘道:“我也要進省去呢。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二則也要把這個累贅安插一個地方,我脫開身子,好辦事。”人瑞道:“我公館裡房子甚寬綽,你不如暫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殘道:“那就好得很了。”

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著進省。許明說:“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等到僱著老媽子再回來。”

一一安排妥帖。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付了幾兩銀子,姊弟對哭了一番。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齊動身。走到黃河邊上,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下車來預備步行過河。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看見他們來了,車中跳下一個女人,拉住環翠,放聲大哭。

你道是誰?原來因今日起早動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翠花又怕客店裡有官府來送行,晚上亦不敢來,一夜沒睡,黎明即僱了掛車子在黃河邊伺候,也是十里長亭送別的意思。

哭了一會,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踏冰過河去了。過河到省,不過四十里地,一下鍾後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下車進去。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不必贅述。

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裡找著一個掌櫃的,細細的考較一番。原來這藥房裡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裡的熟藥,卻沒有生藥。再問他些化學名目,他連懂也不懂,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心中納悶。順路去看看姚雲松。恰好姚公在家,留著吃了晚飯。

姚公說:“齊河縣的事,昨晚白子壽到,已見了宮保,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並說託你去辦。宮保喜歡的了不得。卻不曉得你進省來。明天你見宮保不見?”老殘道:“我不去見。我還有事呢。”就問曹州的信:“你怎樣對宮保說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宮保看了,難受了好幾天,說今以後再不明保他了。”老殘道:“何不撤他回省來?”雲松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豈有個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撫誰不護短?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

老殘點點頭。又談了許久,老殘始回。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名叫克扯斯。原來這個神甫既通西醫又通化學。老殘得意已極,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並問他是吃的甚么藥。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又查了一會書,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說:“再替你訪問別人罷。我的學問盡於此矣。”

老殘聽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無可為,即收拾行裝,帶著許明,赴齊河縣去。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買了一箇舊藥箱,配好了許多藥材,卻叫許明不須同住,都到村相遇,作為不識的樣子,許明去了;老殘卻在齊河縣僱了一個小車,講明包月,每天三錢銀子;又怕車伕洩漏機關,連這個車伕都瞞卻,便道:“我要行醫。這縣城裡已經沒甚么生意了,左近有甚么大村鎮么?”車伕說:“這東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鎮,叫齊東村,熱鬧著呢;每月三八大集,幾十裡的人都去趕集。你老去那裡找點生意罷。”老殘說:“很好。”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齊東村。原來這村中一條東西大街,甚為熱鬧,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殘走了一個來回,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東邊有一家店,叫三合興,看去尚覺乾淨,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房內是一個大炕,叫車伕睡一頭,他自己睡一頭。次日睡到巳初方才起來,吃了早飯,搖個串鈴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亂走一氣。未刻時候,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有個很大的門樓子,心裡想著:“這總是個大家。”就立住了腳,拿著串鈴盡搖。只見裡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問道:“你這先生會治傷科么?”老殘道:“懂得點子。”

那老頭進去了,出來說:“請裡面坐。”進了大門,就是二門。再進就是大廳。行到耳房裡,見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見了老殘,立起來,說:“先生,請坐。”

老殘認得就是魏謙,卻故意問道:“你老貴姓?”魏謙道:“姓魏。先生,你貴姓?”老殘道:“姓金。”魏謙道:“我有個小女,四肢骨節疼痛,有甚么藥可以治得?”老殘道:“不看症,怎樣發藥呢?”魏謙道:“說的是。”便叫人到後面知會。

少停,裡面說:“請。”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裡。這廂房是三間,兩明一暗。行到裡間,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形容憔悴,倚著個炕几子,盤腿坐在炕上,要勉強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老殘連喊道:“不要動,好把脈。”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

老殘把兩手脈診過,說:“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請看看兩手。”魏氏將手伸在炕几上。老殘一看,節節青紫,不免肚裡嘆了一口氣,說:“老先生,學生有句放肆的話不敢說。”魏老說:“但說不妨。”老殘道:“你別打嘴;這樣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殘廢的。”魏老嘆口氣道:“可不是呢!請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當重謝。”

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說:“倘若見效,我住三合興店裡,可以來叫我。”從此每天來往。三四天後,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廳吃酒。

老殘便問:“府上這種大戶人家,怎會受官刑的呢?”魏老道:“金先生,你們外路人,不知道。我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同西村吳二浪子眉來眼去,早有了意思。當年說親,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誰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入了骨髓。今年春天,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裡,就同吳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曉得用甚么藥,把賈家全家藥死,卻反到縣裡告了我的女兒謀害的。又遇見了千刀剮萬刀剁的個姓剛的,一口咬定了,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裡有砒霜。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聽說凌遲案子已經定了,好天爺有眼,撫臺派了個親戚來私訪,就住在南關店裡,訪出我家冤枉,報了撫臺。撫臺立刻下了公文,叫當堂鬆了我們父女的刑具。沒有十天,撫臺又派了個白大人來。──真是青天大人!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聽說又派了甚么人,來這裡訪查這案子呢。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我們在牢裡的時候,他同賈大妮子天天在一塊兒。聽說這案翻了,他就逃走了。”

老殘道:“你們受這么大的屈,為甚么不告他呢?”魏老兒說:“官司是好打的嗎?我告了他,他問憑據呢?‘拿奸拿雙’,拿不住雙,反咬一口,就受不得了。──天爺有眼,總有一天報應的!”

老殘問:“這毒藥究竟是甚么?你老聽人說了沒有?”魏老道:“誰知道呢!因為我們家有個老媽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個挑水的。那一天,賈家死人的日子,王二正在賈家挑水,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裡去說閒話,賈家正煮麵吃。王二看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裡一倒就跑了。王二心裡有點疑惑。後來賈家廚房裡讓他吃麵,他就沒敢吃。不到兩個時辰,就吵嚷起來了。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訴了我女兒。及至我把王二叫來。王二又一口咬定,說:‘不知道。’再問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說了。聽說他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打了一頓。你老想,這事還敢告到官嗎?”

老殘隨著嘆息了一番,當時出了魏家,找著了許亮,告知魏家所聞,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

次日,許亮同王二來了。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告訴他跟著做見證:“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事完,還給你一百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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