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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悅生的臉龐漸漸清晰,水汽蒸騰的浴室,我和他赤裸相對,卻相顧無言。

隔著這麼多年的辛苦路,讓我在對他說什麼?

那些愛過的歲月,失去過的時光,就像舊夢一般,被我塵封。

“當時我開車追出去,卻遲了一步。你的車已經撞在樹上,我驚恐萬分,只知道想要把你從車裡弄出來,最後是陸敏趕到才打了120。我那時候像瘋子一樣,陸敏都沒辦法說服我放開你,醫生最後為我注射了鎮靜劑,才可以為你做手術急救。你在醫院躺了很久,一直沒有醒過來。我從你的包裡發現了那幾份親子鑑定報告,才知道我和你並沒有血緣關係,那時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難過,我不能去想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你回來或許是來找我,告訴我真相,可是我卻愚蠢地傷害了你。在醫院的時候,我日日夜夜受到煎熬。你的心肺功能日漸衰弱,腹中胎兒卻一直存活。醫生很擔憂,既不敢替你做引產,又不敢讓你繼續懷孕,決定權交到我這裡,最後在懷孕26周時,情況很糟,醫生冒險替你做剖腹,生下小燦。他在保溫箱裡,你在ICU裡。醫生說你們兩個的狀態都很差,很可能都活不了。”

“那時候我每天每天都在懊悔,那輛車的剎車有問題,我一直知道,一直沒有去修,我在想哪天運氣不好,就讓我衝到山崖下去好了。可是我沒有想到你會開著那輛車走,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早一些去修車,就不會這樣了。如果我不說那些蠢話,也許就不會是這樣了。是我將你害成那樣子。你一直住在醫院裡,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可以讓你們兩個都平安無事。後來小燦的情況漸漸穩定,你卻一直昏迷不醒。醫生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做心肺移植,可是配型很難。我最後想到你的媽媽。”

“手術單上是我籤的字,是我停止了你母親的維生系統,是我找律師,辦完了複雜的法律手續,讓我可以代表家屬簽字,同意她將自己的心肺移植給你。醫生說你的求生意識很差,也許潛意識裡不想活了。那個時候我就想,這是報應,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所有的罪孽讓我來揹負吧,如果有報應,就報應到我身上好了。如果你知道是我中止了你母親的生命,你一定一定會恨透了我。你那麼執著一個人,也許就寧可自己不活了,也不願你媽媽因為你而死。”

“結果你終於醒來,再不記得我,也不記得我們之間的事情。那時候我想,也許這世間真的有神燈,你擦過燈,許了願,它就如了你的願,你從此就真的忘記了我。可是上天畢竟待我不薄,他把小燦給了我,那是你的一部分,但我總是擔心,你會隨時將這一部分也收回去。所以我把小燦藏起來,也許藏起來不讓你知道,你就沒辦法將這部分拿回去。”

“七巧,”他用浴巾裹住我,聲音低微,“上一次你來見我,是對我道別。每一次你來見我的時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又來跟我道別……你會離開我嗎?再一次?”

我看著他,說不出來話,他將衣物一件件替我穿上,然後自己也穿好衣服,他說:“和小燦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想,這段時間是偷來的吧,總有一天你或許會想起來,然後帶著他離開我。”

我完完全全沒辦法說話,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將防寒服替我裹在身上,然後帶著我下樓,我們經過客廳,小燦很奇怪地看了我們一眼,蘇悅生朝他招招手,他很快朝我們飛奔過來,興奮地問:“我們是要出去嗎?”

他的臉龐那樣清晰,那樣柔軟,而我竟然不敢伸手摸一摸他的臉。

兒子,我的。

當他還是小小的胎兒,在我腹中第一次胎動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生死大難,我竟然差一點點就失去他,差一點點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可是我沒有辦法將他攬進懷裡,他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像兩丸寶石一樣。

我怕號啕大哭會嚇著他,只能用力微笑,想讓自己的嘴角上彎。

我聽見小燦的聲音,模糊而遙遠,他說:“鄒阿姨你的樣子好奇怪。”

我沒能答話,因為我身邊的蘇悅生突然倒在地上,小燦驚叫一聲衝過來,我蹲下去試圖扶起蘇悅生,他的哮喘發作了。

我飛奔著去找藥,我的包裡應該有藥瓶,我飛快地跑到樓上,找到我隨身攜帶的小包,從裡面翻出噴霧,又飛快地衝下樓。我扶起蘇悅生,小燦十分機靈立刻替我捧住蘇悅生的頭,我哆嗦的都快打不開噴霧了,手指頭都在發抖,最後好容易找著噴嘴的方向,立刻朝著蘇悅生連噴了好幾下。我和小燦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蘇悅生,他喘息得厲害,一次比一次短促,我心裡焦急,讓他側躺著,他的呼吸急促得就像是一顆滴滴倒數的定時炸彈,聽得我心煩意亂,我都快把他手腕上的面板掐破了,他才漸漸地緩過來。

我想一定是因為太冷了,今天下午他還在屋簷上剷雪,呼吸道受了冷空氣的刺激,才會這樣。我問他:“你的藥呢?”

他額頭上全是冷汗,聲音還很微弱:“前天……吃完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知道沒有藥物維持的狀況下,最容易突發這種急性症狀。我將枕頭墊在他腰側,讓他躺得更舒服一點兒,我說:“我送你到醫院去。”

“不。”

我沒有理睬他,拿起座機撥急救電話,可是座機不通。一定是固定電話線被雪壓斷了。我用手機打了911,謝天謝地第一時間就有人接聽,我用結結巴巴的英文說明情況,老是記不起想說的單詞,最後對方換了個人來,用流利的普通話詢問我:“請問需要什麼幫助?”

我三言兩語說清楚蘇悅生的狀況,對方說:“我們可以派救護車,但現在積雪太厚,道路狀況不明,路上需要時間。”

我立刻做了決定:“我開車送他,在路上跟你們會合。”

我結束通話電話就收拾東西,給車子加固防滑鏈,還帶上了鐵鍬。我燒了一大壺開水帶上,又給小燦帶足了防寒的外套,雪地箱子裡最後幾包零食都被我翻出來帶上了,我還衝到酒窖去,拿了我能找到的最近的一支酒。

蘇悅生想要反對我的決定,但他連說話都上氣不接下氣,我和小燦一起替他穿上厚重的外套,他氣息微弱地說:“不要……”

“爸爸你就聽話一點吧!”小燦戴上圍巾和帽子,然後努力穿上自己的外套,“我們就送你去醫院。”

蘇悅生那麼大隻的越野車,我從來都沒有開過。還好車子油箱裡還有大半箱油,我定了定神,小燦坐在兒童安全座椅裡,所以蘇悅生只能斜躺在後座,幸好車裡頭還是挺暖和,密封性好,又有暖氣,他仍舊有點喘不上來氣,但狀況並沒有惡化。

我努力鎮定著自己的情緒,發動了車子。晚上雪下得更大了,被車燈照到的地方白茫茫一片,車燈沒有照到的地方,就是黑壓壓的,什麼都看不到。無數雪花迎著車燈撞上來,像是白絨絨的蛾子,燈柱就是兩團巨大的光球,裡頭飛舞著千萬只白蛾。

我從來沒有雪地駕駛的經驗,所以開得特別特別慢,小心翼翼地行駛著。這一段都是山路,山風凜冽,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就聽見風聲嗚咽,還有積雪不停地從樹枝上滑落,打在車頂上的聲音。

我很努力地分辨方向,車子導航儀可以正常使用,但全都是英文,小燦替我看著,我們朝著道路更密集的市區方向去,只是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車子在茫茫雪夜中行駛著,我腦子裡亂哄哄的,想起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比如看過的吸血鬼電影,又比如哈利波特伏地魔,在這遙遠的異國他鄉,我都不敢再想下去。

我問小燦:“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小燦看了我一眼,問:“你唱歌好不好聽?”

“過得去吧。”

小燦狐疑的又看了我一眼:“會不會引來狼啊?”

我的心裡微微發酸,小燦真是蘇悅生的親生兒子,不說別的,就這毒舌,簡直是一模一樣!

我對小燦說:“上次電話裡你不是聽過嗎?”

“可是那時候我麻藥都沒過去,人還燒得迷迷糊糊的,我都記不住你唱得怎麼樣了……”

我這時候實在不能夠再繼續這樣的話題,不然只怕我會抱著孩子哭,我問:“你想聽什麼?”

小燦卻遲疑了片刻,才說:“我還是想聽……搖籃曲……”

搖籃曲……好吧,搖籃曲我也是會唱的,至於我唱的那些歌,大多是情情愛愛,不適合唱給小孩子聽。

我說:“搖籃曲就搖籃曲,我唱給你聽!”

我會的搖籃曲其實也蠻有限的,就是小時候我媽媽常常來哄我睡覺的那首。

“月亮月亮來唱歌,阿依阿依來過和,河裡無風起了浪,金尾鯉魚游上坡……板栗開花結子窠,花椒開花結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窩窩……”

我一邊唱歌,一邊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大涼山的冬天會不會也像這樣,茫茫白雪覆蓋了所有的地方,就像天地之間潔白得只餘雪花,我們的車就像小小的甲蟲,一直向前爬啊爬啊……在這廣袤無垠的純白世界裡,好像永遠也沒有邊界和盡頭,就像那一年的北海道。

所有傷感的、甜蜜的回憶都一齊湧上心頭,年輕的時候只想不顧一切和愛人遠走天涯,隔了這麼多年的辛苦路,回頭望時,原來天涯也不過就是短短咫尺。我並不是腦子發熱才開車出來,我只是不能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和事。哪怕現在冒著風險,可是我們三個人都在這小小的車廂裡,溫暖的、密閉的小小世界,外面風雪再大,我們還是在一起,有過太久的孤單,我實在不願意再與任何人分開。雖然我還沒有徹底想明白,但這短暫的團聚如此令人眷念,就像暗夜裡的光,就像著車內溫暖的空氣,就像走了許久許久都以為自己是一個人,但到底並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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