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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的時候,我決定離開北海道,回國生活。那時候日本的網際網路比國內發達許多,已經有人嘗試在網上出售不動產。所以我也把不動產出售的訊息放到了網上,在寫出售資訊的時候,也許是腦子發熱,我有意無意加了一句話:“中國人優先。”

不動產出售的訊息放在網上許久,一直沒有人聯絡我。日本那時候經濟蕭條,我的房子在北海道很偏僻的鄉下,乏人問津。日本人都不想買,更別說中國人了。

終於有人給我打電話問起這房產,對方竟然說一口略帶京腔的普通話。這幾年來我難得說中文,好半天才捋直了自己的舌頭,交談了片刻,他似乎很有興趣的樣子,說希望能來看看。

我說歡迎。

沒過一天,他就從中國飛到札幌,然後直接搭了計程車過來。

一見面,他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覺得他有幾分眼熟。還是他先認出我,問:“你是趙均吧?”

我點頭,我終於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他是我的大學同學,但我們不同班,也不同系,所以只見過面,沒說過話。大學裡我在學生會,跟不少人都熟。

我終於叫出他的名字:“蘇悅生。”

他朝我露出個微笑,但這笑容很快就沒有了。我覺得他有心事似的,但他鄉遇故知還是挺高興,又是大學同學。我去買了酒,回來做了日式的壽喜燒,跟他一塊兒喝酒。

酒一喝上,氣氛自然又不一樣了。我們聊了聊大學那會兒的傻事,然後又說了說還在聯絡的那些同學們。最後他問我:“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說來也就話長了。”我把酒杯擱下,“你呢?你怎麼跑到這兒來買房子?”

“說來也話長。”他把杯子裡的酒慢慢喝完了,說,“不提不開心的事了,講點高興的。對了,你們家不是剛在南美買了礦山嗎?都上新聞了,你是不是打算過去幫忙?”

我吃了塊牛肉,說:“跟老頭子賭氣,不跟他說話都有一年多了。幫什麼忙,他那攤子破事,我是不管了。”

蘇悅生說:“為什麼啊?你要不管,豈不便宜了別人?”

我是長子,繼母生了兩個弟弟,繼母將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將我趕出家門才好。我們家的事蘇悅生都知道,他家裡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反正糟心。

我告訴蘇悅生:“我認得了一個姑娘,老頭子棒打鴛鴦,把我們倆給拆散了。一賭氣,我就跑到日本來了。”

沒想到蘇悅生竟然哈哈大笑,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大約看我有點生氣,他連忙舉起酒杯,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幹了!”

沒想到他也遇到這樣的破事,我們倆端起酒杯,就走了一個。

喝乾了杯中酒,我拿起酒瓶又替他斟上:“你也被拆散了?”

“比拆散還慘呢。”他語氣裡有無限淒涼,“老頭子把我叫去,跟我說,那是我妹妹,同父異母。”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喝乾了杯中酒,問我:“我這是沒治啦,你呢?怎麼寧可賭氣,都不去挽回?”

“她嫁給別人了。”

蘇悅生愣了一下,拿起酒瓶,替我斟上酒,一時竟無語。

我們倆那天喝了太多,倒在榻榻米上就睡著了,睡到半夜我口渴,爬起來喝水,蘇悅生坐在外頭房簷下,也不知道在發什麼愣。北海道空氣好,漫天都是星星。我拿著水瓶晃出去給他,他接過去一口氣就喝了半瓶。

夜深人靜,不知道哪裡有小蟲唧唧叫著,這時節別的地方都是夏天,北海道的花卻正好,是春天的時氣。晚風吹來卻有秋意似的,蕭蕭瑟瑟。

蘇悅生問我:“你怎麼能忍她嫁給別人?”

我說:“不能忍又怎麼樣,又不能去殺人。”

我倆個坐在漆黑的夜裡喝著白開水,一杯接一杯,長夜漫漫,真是難以忍耐的寂靜。最要命的是,知道天會亮,天會藍,雲會白,花會開,花會謝,時間會過去,而希望卻永遠不會再來。

最後我以很便宜的價格將房子賣給蘇悅生,他說他要在這兒待一陣子,種向日葵。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種向日葵,但估計跟要了他半條命的那個妹妹有關吧,反正他不說我也不問。

收拾好行李,訂好機票,臨行前想了想,我還是跟蘇悅生說:“北海道的海水,即使是夏天,也是冰冷的。據說普通人跳進去,就算是會游泳,但也堅持不了幾分鐘,就會因體溫過低失去知覺沉入海底。我以前也想過太難熬了,是不是跳進太平洋,從此一了百了,無憂無慮。可是後來我想明白了,我要是真死了,就跟她不在同一個世界裡了。你說最後就剩我和她還都活著,都還同在一個地球上這點奢望了,幹嗎還要自己把自己這點奢望給掐了?”

蘇悅生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是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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