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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親王已經微有酒意,他心下不悅,只是悶頭喝酒,只是宮中之酒酒勁綿長,不似塞外的燒刀子爽利辛辣。宴樂正是到了熱鬧極處,急鼓繁弦響在耳畔,只覺得繁擾不堪,他又喝了兩杯酒,覺得酒意突沉,於是起身去更衣。走至後殿,才覺得夜涼如水,寒氣浸衣,窗紗之外點點秋螢,彷彿微明的星子流過。

他一時被那秋蟲唧唧之聲所引,走下臺階去,唯見宮闕重重,靜夜如思。

“王爺。”

他回過頭去,只見一名內官,不過十餘歲年紀,笑嘻嘻的行禮:“奴婢見過十一爺。”不待他說什麼,便走近前來,敬親王向來不待見內臣,並不答理。那內官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道:“夜裡風涼,還望王爺珍重。”敬親王只覺掌心一硬,彷彿被塞入什麼東西,錯愕間那內官已經施了一禮,垂手退走。

敬親王四顧無人,這才舉起手來,原來掌心裡是一枚摺疊精巧的方勝。方勝折得極細,曲曲折折的如意頭,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梅花箋,中間裹著一顆蓮子。藉著後殿窗中漏出的燈光,卻見箋上寫著是:“雨擺風搖金蕊碎,合歡枝上香房翠”,筆跡柔弱,彷彿是女子所書。他心突的一跳,怦怦作響,忽然想到那日採蓮舟上的綠衣女子,掩袖含笑,顧盼生輝,一顆心不由幾乎要蹦出嗓眼來。果然底下還有一行細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侯君於長庚夾道,唯願君心似我心。”

他心下凌亂,只不知道那綠衫女子是何身份。那日見她倒是少女裝束,但宮闈之中,哪怕是尋常宮女,自己身為親王,私約密盟,也是極不合時宜的。夜風溫軟,帶著些微涼意,那箋上幽香脈脈,似能透人心肺。不由想到那雙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令人怦然心動。其時歌吹隱隱,前殿笑語之聲隱約傳來,想是那吳昭儀又於簾後彈奏了一曲,所以引得采聲雷動笑語喧譁——這樣的熱鬧,庭中卻只有疏星淡月,自己孤伶伶一個影子,映在光亮如鏡的青磚地上。他心頭一熱,便見一面又何妨。

這麼一想,便順著臺階走下去,四下裡悄然無聲,他腳步本來就輕,垂花門本有兩名內官值守,見他出來,躬身行禮,亦被他擺手止住了。彷彿是步月閒散的樣子,順著高高的宮牆,一路向西。不知走出了多遠,轉過宮牆,只見一條甬道,這裡一側是高高的宮牆,另一側則是長庚宮,所以這條又狹又長的甬道被稱為長庚夾道。其實夜色已深,唯聞秋蟲唧唧,滿天星斗燦然如銀,星輝下只看到連綿的琉璃重簷歇頂,遠處雖有星星點點的燈光,但萬籟俱靜,不聞半點人語。

他等侯了良久,終於見著一燈如星,漸行漸近,心中不由一喜。挑燈而來的卻是一名垂髫少女,並不發一語,只向他微微點頭示意,便挑燈在前引路。他跟著她走過夾道,又沿著宮牆走了良久。黑暗之中不辨方向,只覺得穿過數重角門,最後又經過曲折複道,終於見著殿宇幢幢,一角飛簷斜斜挑破夜色。跨入窄門轉入屏風之後,而屋中並未點燈,似是一間偏殿的廡房。這種廡房素來為內監或是宮人值宿所用,那少女將他引入屋中,施禮後便提燈悄然退去,隨著最後一縷朦朧光線消失在門後,他心中忽然覺得不安,鼻端已經隱隱聞見一股幽香襲來,正是宮中常用的提爐所焚瑞腦香,耳畔聽得腳步雜沓,卻是有人進了前面的偏殿,但聞衣聲窸窣,竟似不止一人。

他不由覺得訝異,但聞有女子在走動說話,隔了遠了聽不甚清楚,忽得隱約聽見說到“娘娘”,他竦然一驚,眼前忽然一亮,原是有人執燈挑簾進來,那盞明燈驟然挑入,十分刺目,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已經聽到人急聲驚斥:“哪裡來的大膽狂徒,竟敢擅闖娘娘的內寢?”

他的心忽的一沉,只得極力睜大眼睛,但見宮燈雪亮,提燈之人乃是女官裝束,燈下照見一位麗姝,因晚妝已卸,只披了一件素白鶴氅,長髮如墨玉瀉雲,披散委地,整個人便如冰雕玉琢,隱隱似有華彩。那提燈的女官已經上前一步,似是意欲阻攔。

他驚的幾欲叫起來:“是你……”但立時覺察,此麗姝與那日所見採蓮女子氣質迥異。採蓮女子雖與她容貌幾乎一模一樣,但行動舉止彷彿似花影搖曳,動態意逸,面前此人卻靜如秋水深潭,咫尺澄寒,一時間只覺得恍惚,眼前人亦真亦幻,會否那採蓮女。

那麗姝黛眉輕顰,猶未及說話,門外擊掌聲已經清晰可聞,那女官倉惶只及道:“娘娘,皇上來了!”

來得真是快,她嘴角不由得微噙一縷冷笑,皇帝已經進了殿門,內官所持的璨璨燈火越來越近,團團明亮的燈光簇擁著皇帝步入後殿,為首的內官趙有智終於覺察到不對,機警的停住了腳步,皇帝亦停了下來,但轉過屏風,一切皆是無遮無攔,皇帝一時似有些困惑,望著他們兩個人。

隱約有人倒抽了一口氣,皇帝的臉色在燈光下似有點發青,像是覺得眼前這一幕難以置信,所以問:“你怎麼在這裡?這是怎麼回事?”

敬親王只得跪下來,卻不作一聲,如霜卻紋絲不動,站在那裡,竟是似笑非笑。

“你說!”皇帝終於勃然大怒:“這是怎麼回事?”

敬親王早已經冷汗涔涔,知道今日性命堪虞,只重重磕了一個頭,勉強道:“臣弟……”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皇帝氣得發抖,轉過臉來,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只瞧著如霜,而如霜竟似毫不在意,道:“不論臣妾說什麼,皇上都不會信了。臣妾今日為人所害,無話可說。”

皇帝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呼吸急促,趙有智見勢不妙,只叫了一聲:“皇上!”皇帝已經驟然發作:“來人!傳掖庭令!”

趙有智又叫了聲:“皇上!”

這是宮闈醜聞,體面相關,皇帝雖然在盛怒中,但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這樣的事絕不能傳揚出去。不管如何處置,萬萬不能被外間知曉,否則將淪為朝野的笑柄。開朝三百餘年來,宮禁中從未嘗出過這樣的醜事——皇帝惡狠狠的瞪了敬親王一眼,殺意頓生,但幾乎是立刻,已經硬生生壓制下去:“敬親王酒後無狀,御前失儀,口出穢言欺君,著閉禁北苑,從此不許奉旨不許踏出苑門一步!”

這是圈禁,趙有智不由鬆了一口氣,提醒敬親王:“快快謝恩!”

敬親王僵在那裡不動,皇帝死死的盯著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將他剜出兩個窟窿似的。趙有智一使眼色,早有內官上來,捺著敬親王磕了個頭,然後架起走了。殿中本就靜默無聲,此時唯聞前殿深處的銅漏,一滴,嗒的一聲輕響,隔了久久又是一滴,彷彿是雨聲。

皇帝終於開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即日起褫奪封號,廢為庶人,幽閉永清宮。”

她烏沉沉的眸子凝視著他,竟然平靜如水,皇帝怒道:“還不拉出去!”內官們這才鼓著勇氣上來拉她,她淡淡的道:“我自己會走。”

她仍穿著寢衣,赤足散發就隨著內官步下臺階,不顧而去。

翌日清晨豫親王才得知訊息,禁中被瞞得滴水不漏,他亦只知敬親王昨日酒後失儀,衝撞了皇帝,所以大遭貶斥,於是趕在早朝之前單獨請見,意欲為敬親王求情。但在儀門外苦侯良久,不見傳召,一直過了辰末時分,皇帝亦未叫起早朝。又過得片刻,才有小黃門傳旨輟早朝,才知原來晴妃昨晚病薨了。

晴妃沉痾數載,所以病薨之事並不讓人覺得意外,循例宮內下了一道諭旨給禮部,命議諡禮,這亦是意料中之事,奇的是午後又有一道旨意,斥責淑妃慕氏素行不端、“雖攝六宮事,然平庸善妒”,對久病中的晴妃“未能多加照拂”,且動輒“忤上意”,所以褫奪封號,貶為庶人,幽閉永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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