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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少功在客廳前就止步,從甬石小路走到侍從室的值班室裡去。值班室裡正接收今日的報紙信件,——分類檢點,預備剪下拆閱。他本來只是掛職,用不著做這些事,但是順手就幫忙理著。正在忙時,只聽門口有人進來,正是第一侍從室的副主任汪林達,他與雷少功是極熟絡的,這時卻只是向他點一點頭。雷少功問:“到底是什麼事?”汪林達說:“芒湖出了事——塌方。”雷少功心裡頓時不安起來,問:“什麼時候的事?”汪林達說:“五點多鐘接到的電話,馬上叫了宋明禮與張囿過來——難免生氣。”雷少功知道不好,可是嘴上又不能明說。

汪林達說:“還有一件事呢。”雷少功見他遲疑了一下,於是和他一起走出值班室。此時已經只是毛毛細雨,沾衣欲溼。院子裡的青石板地,讓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一隻麻雀在庭院中間,一跳一跳地邁著步子,見兩人走過,卻撲撲飛上樹枝去了。汪林達目視著那鳥兒飛起,臉上卻隱有憂色,說道:“昨天晚上,先生不知從哪裡知道了三公子透支的事情,當時臉色就不好看。這是私事,論理我不該多嘴的,但今天早上又出了芒湖的事,先生只怕要發脾氣。”雷少功知道大事不妙,只急出一身冷汗來。定了定神,才問:“夫人呢?”

汪林達說:“昨天上午就和大小姐去穗港了。”

雷少功知道已經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於是問:“還有誰在?”

“現在來開會的,就是唐浩明他們。”

雷少功頓足道:“不中用的,我去給何先生打電話。”汪林達說:“只怕來不及。”話音未落,只見侍從官過來,遠遠道:“汪主任,電話。”汪林達只得連忙走了。雷少功馬上出來給何敘安打電話,偏偏是佔線,好在總機一報上來電,那邊就接聽了。他只說:“我是雷少功,麻煩請何先生聽電話。”果然對方不敢馬虎,連聲說:“請稍等。”他心裡著急,握著聽筒的手都出了汗。終於等到何敘安來接聽,他只說了幾句,對方是何等知頭醒尾的人物,立刻道:“我馬上過來。”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掛上電話走回值班室去。

侍從室裡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越發叫人心裡不安。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正著急時一位侍從官匆忙進來了,說:“雷主任你在這裡——先生髮了好大脾氣,取了家法在手裡。”他最怕聽到的是這一句,不想還是躲不過,連忙問:“他們就不勸?”

“幾個人都不敢攔,三公子又不肯求饒幾句。”

雷少功只是頓足,“他怎麼肯求饒,這小祖宗的脾氣,吃過多少次虧了?”卻知道無法可想,只是著急。過了片刻,聽說眾人越勸越是火上澆油,越發下得狠手,連家法都打折了,隨手又抓了壁爐前的通條——那通條都是白銅的。侍從室的主任金永仁搶上去擋住,也被推了一個趔趄,只說狠話:“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那金永仁是日常十分得用的人,知道這次是鬧得大了,連忙出來對侍從官說:“還愣在那裡?還不快去給夫人打電話。”

侍從官連忙去了。雷少功聽金永仁這樣說,知道已不可收拾。只得一直走到廊前去,老遠看見何敘安的汽車進來,忙上前去替他開了車門。何敘安見了他的臉色,已經猜到七八分,一句話也不多問,就疾步向東邊去。金永仁見到他,也不覺鬆了口氣,親自替他開啟門。

雷少功在走廊裡徘徊,走了好幾個來回,才見兩人攙了慕容清嶧出來,急忙迎上去。見他臉色青灰,步履踉蹌,連忙扶持著,吩咐左右:“去叫程醫生。”

慕容夫人和錦瑞下午才趕回來,一下車就徑直往二樓去。雷少功正巧從房間裡出來,見了慕容夫人連忙行禮,“夫人。”慕容夫人將手一擺,和錦瑞徑直進房間去,看到傷勢,自是不禁又急又怒又痛,垂淚安慰兒子,說了許久的話才出來。

一出來見雷少功仍在那裡,於是問:“到底是為什麼,下那樣的狠手打孩子?”雷少功答:“為了芒湖的事,還有擅自向銀行透支,另外還有幾件小事正好歸到一起。”慕容夫人拿手絹拭著眼角,說:“為了一點公事,也值得這樣?!”又問:“老三透支了多少錢?他能有多少花錢的去處,怎麼會要透支?”

雷少功見話不好答,還未做聲,錦瑞已經說道:“母親,老三貪玩,叫父親教訓一下也好,免得他真的無法無天地胡鬧。”慕容夫人道:“你看看那些傷,必是用鐵器打的。”又落下眼淚來,“這樣狠心,只差要孩子的命了。”

錦瑞說:“父親在氣頭上,當然是抓到什麼就打。”又說,“媽,你且回房間裡休息一下,坐了這半日的汽車,一定也累了。”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對雷少功說:“小雷,你替我好好看著老三。”這才去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臥室窗外是一株老槐,雨意空濛裡婆娑如蓋。慕容清嶧醒過來,倒出了一身的汗。見天色已黑,問:“幾點鐘了?”雷少功連忙走上前答話:“快七點鐘了,是不是餓了?”慕容清嶧道:“我什麼都不想吃。”又問,“母親呢?”

雷少功答:“夫人在樓下。”又說,“下午夫人去和先生說話,侍從們都說,這麼多年,第一次看到夫人對先生生氣。”

慕容清嶧有氣無力地說:“她是心疼我——我全身都疼得厲害,你替我去跟母親說,父親還在氣頭上,多說無益,只怕反而要弄僵。”

雷少功道:“先生說要送你出國,夫人就是為這個生氣呢。”

慕容清嶧苦笑了一聲,說:“我就知道,父親這回是下了狠心要拾掇我了。”

雷少功道:“先生也許只是一時生氣。”正說話間,慕容夫人來了。雷少功連忙退出去。慕容清嶧見母親猶有淚痕,叫了一聲:“媽。”倒勾得慕容夫人越發地難受,牽了他的手說:“你父親不知是怎麼了,一定要叫你出國去,你叫我怎麼捨得。”

慕容清嶧聽她這樣說,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心裡倒靜下來,“出國也不算是壞事啊。”慕容夫人聽了,點一點頭,“你父親的意思,是叫你出國再去唸兩年書。我想過了,替你申請一所好的學校,學一點東西回來,總會是有用處的。”停了一停又說,“你父親也是為了你好,我雖然不贊成他的方式,但你有時候也太任性了,到了國外,就不像在家裡了,拗一拗你這性子也好。”

慕容清嶧就說:“父親打得我半死,您不過心疼了一會兒,又替父親說教我。”

慕容夫人道:“瞧你這孩子,難道你父親不心疼你嗎?你做錯了事,好好認錯才是,為什麼要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

慕容清嶧知道她嘴上這樣說,心裡到底是偏袒自己。於是笑嘻嘻岔開話說:“母親要替我申請哪所大學呢?要不我也去唸母親的母校好了。”終於惹得慕容夫人笑起來,“才剛疼輕了些又調皮,明知道我的母校是教會女校。”

他養了幾日的傷,到底年輕,又沒傷到筋骨,所以恢復得很快,這一日已經可以下樓。悶了幾日,連步子都輕鬆起來。但走下樓去小客廳,倒規規矩矩地在門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一抬頭見了他,笑道:“怎麼不過來?”慕容灃也抬起頭來,見是他,只皺了皺眉。慕容清嶧只得走近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說:“我看你這輕浮的毛病,一點也沒改。枉我將你放在軍中,想以紀律來矯正你,卻一點用處也沒有。”慕容夫人怕他又生氣,連忙說:“出國的事我跟老三說過了,他自己也願意去學習。”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道:“這幾日你就在家裡複習英文,你那班人,我叫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還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慕容夫人見慕容清嶧只是垂頭喪氣,對丈夫說:“好了,老三都傷成這樣子,難道還會出門?”又對慕容清嶧說道:“你父親都是為你好,你這幾日靜下心來,將英文複習一下,出國用得上。”

慕容清嶧只得答應著。這下子真是形同軟禁,又將他的一班侍從全部調走,他每日在家裡,只是悶悶不樂。待得他傷好,慕容夫人親自送他去國外求學。

秋去冬至,冬去春來,歲月荏苒,光陰如箭,有去無回。流水一樣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時含苞待放,漸漸繁花似錦,開了謝,謝了又再開,轉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來,窗外雨聲輕微,越發叫人覺得秋夜涼如水。化妝室裡幾個女孩子說笑打鬧,像是一窩小鳥。素素一個人坐在那裡繫著舞鞋的帶子,牧蘭走過來對她講:“素素,我心裡真是亂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說:“你是大明星了,還慌場麼?”牧蘭說道:“不是慌場啊,我剛剛才聽說夫人要來,我這心裡頓時就七上八下。”素素聽到這一句,不知為何,怔了一怔。牧蘭只顧說:“聽說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門弄斧。”素素過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緊,你跳得那樣好,紅透了,所以她才來看你啊。”

場監已經尋過來,“方小姐,化妝師等著你呢。”牧蘭向素素笑一笑,去她專用的化妝室了。素素低下頭繼續繫著鞋帶,手卻微微發抖,拉著那細細的緞帶,像繃著一根極緊的弦。費了好久的工夫,才將帶子繫好了。化妝室裡的人都陸續上場去了,剩了她獨自抱膝坐在那裡。天色漸漸暗下來,窗外雨聲卻一陣緊似一陣。遙遙聽到場上的音樂聲,纏綿悱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臺的一顆芳心,乍驚乍喜。戲裡的人生,雖然是悲劇,也總有一剎那的快樂。可是現實裡,連一剎那的快樂都是奢望。

化妝臺上的胭脂、水粉、眉筆、唇紅……橫七豎八零亂地放著。她茫然地看著鏡子,鏡子裡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樣,一動不動,腳已經發了麻,她也不覺得。太陽穴那裡像有兩根細小的針在刺著,每刺一針,血管就突突直跳。她不過穿著一件薄薄的舞衣,只是冷,一陣陣地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裡,死死咬著下唇,直咬出血來,卻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來披上。

外面走廊裡突然傳來喧譁聲,有人進來,叫著她的名字:“素素!”一聲急過一聲,她也不曉得要回答,直到那人走進來,又叫了一聲,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是氣急敗壞的場監,“素素,快,牧蘭扭傷了腳!最後這一幕你跳祝英臺。”

她只覺得嗡的一聲,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不。”

場監半晌才說:“你瘋了?你跳了這麼多年的B角,這樣的機會,為什麼不跳?”

她軟弱地向後縮一縮,像只疲憊的蝸牛,“我不行——我中間停了兩年沒有跳,我從來沒有跳過A角。”

場監氣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場如救火,只剩這最後一幕,你不跳叫誰跳?這關頭你拿什麼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頭疼得要裂開了,只一徑搖頭,“我不行。”導演和老師都過來了,三人都勸著她,她只是拼命搖頭。眼睜睜看著時間到了,場監、導演不由分說,將她連推帶揉硬推到場上去,大紅灑金大幕緩緩升起,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音樂聲響徹劇場,她雙眼望出去,黑壓壓的人,令人窒息。幾乎是機械的本能,隨著音樂足尖滑出第一個朗德讓。多年的練習練出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暢優美,額頭上細密的汗濡溼,手臂似翼掠過輕展。燈光與音樂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腦中的思想只剩了機械的動作。時間變成無涯的海洋,旋轉的身體只是飄浮的偶人,這一幕只有四十分鐘,可是卻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過是煎熬,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尾魚,離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面板一寸一寸繃緊,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卻掙不脫,逃不了。結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來,想起那可怕的噩夢,彷彿再次被撕裂。繃緊的足尖每一次觸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將心慢慢凌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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