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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又大又圓,每逢十五的時候,粼粼的月色倒映在湖面,湖畔的涵碧、探秋二樓桂華流瓦,如若浴在月光中的楚楚佳人。每逢此時,阿爹會命人放了小舟,伎者坐在舟首吹簫,簫聲在月下更顯宛轉,而隔水聽來,飄渺迥然如同仙樂。我不過陪阿爹吃一杯酒,伏在樓頭看月,只覺得醺然欲醉。每逢此時,阿爹便會笑我:“南蠻子。”

哥哥也叫我“南蠻子”,這三個字可是罵人的話,我每每變了臉色就對他拳打腳踢。我的功夫雖然不好,可是絕不會吃虧,因為哥哥總不敢還手。可是阿爹叫我“南蠻子”,語氣悵然而無奈,似帶著一種寵溺。我從不對阿爹生氣,因為朝中也有人暗諷阿爹是“南蠻子”。

因為阿爹對漢人的那些事兒都很精通,他會說漢話,寫漢字,還會作詩。

我一點也不喜歡作詩,府裡請過好幾位老夫子來教我,都被我氣跑了。

老夫子搖頭晃腦的念:“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而我搖頭晃腦的答:“老對少,拙對巧,腹飢對饞蟲!”

老夫子氣得吹鬍子瞪眼,我一臉無辜看著他:“我餓了,我要吃點心!”

幾次這麼搗亂,老夫子再也教不下去,每每憤然辭館:“學生才疏學淺,恐耽擱了小郡主前程,還請王爺另請高明!”

拂袖而去。

我躲在阿爹身後扮鬼臉。

阿爹倒從來沒有罵過我,他待我總是和顏悅色,府裡的人都知道,阿爹寵我寵得哪怕我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摘給我。

那時我也不過六七歲,夜裡我喝得很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簫聲縈耳猶未停歇。閣中卻空無一人,阿爹不知去了哪裡。那簫吹得真好聽,我想著府裡什麼時候又來了新的伎者?

我起身四處尋找,簫聲卻不是從湖上傳來。我推開窗子,抬頭卻遠遠望見涵碧樓頂,竟然有人坐在簷頭吹著簫。

青衫磊落,月下分明。

原來是阿爹。

我從來不知道阿爹也會吹簫。

涵碧樓的飛簷,在月下如巨大的翼,而阿爹就坐在那一角翼尖,明亮的滿月被他遮在身後。我看不清他的臉。而簫聲悽清如水,似乎將眼前的一切漸漸浮起。

我大聲叫:“阿爹!”

阿爹沒有理我,我昏頭漲腦,伏在那裡聽著簫聲,漸漸又睡著了。

那之後我也再沒見過阿爹吹簫,我一直疑心那夜是我記錯了,又或者是喝醉了做夢。可是夢裡那輪滿月如此清晰,月光映著阿爹的影子,落落寂寥。

阿爹從來不是這樣子,他統轄重兵,權傾朝野,連陛下都忌憚他三分。

有一回阿爹帶我去圍獵,我帶著幾個衛士追一隻小鹿,一直追到了密林深處,卻不料驚動了一頭熊。那是頭母熊,還帶著幼崽,頓時狂性大發,一巴掌就將擋在我身前的衛士拍得腦漿迸裂。

我都嚇得傻了,眼睜睜看著高大的巨獸伸著黑乎乎爪子又朝我拍過來。

“咄!”利箭破空的聲音幾乎是擦著我的耳畔過去,勁風竟令得臉頰隱隱生疼,我只覺得眼前血霧迸散,後面的連珠箭幾乎是瞬息併發,那頭熊最終咆哮著摔倒在我馬前。

是阿爹趕過來救了我,大隊的衛士此時才跟上來,阿爹摔下弓,遠遠就朝我張開雙臂:“敏敏!”

我撲到阿爹懷裡,才知道害怕。

後來那頭熊的皮被剝下來,做成了熊皮褥子,就鋪在我住的屋子裡。

阿爹雖然射了十餘支箭,卻支支都攢在熊心窩處,整張褥子沒有其它的箭洞,哥哥每次看到,都羨慕得要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練成和阿爹一樣的箭法。”

天潢貴胄雖多,卻難得有阿爹這樣的蓋世英雄,所以連陛下都如此倚重他,令他統領天下兵馬。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獨自坐在月下樓頭,寂寞的吹著簫管?

我決意自己是記錯了。

當我把第七個老夫子氣走的時候,阿爹終於對我嘆了口氣:“你要是學不會作詩,我怎麼向你娘交待呢?”

這是阿爹第一次提到我娘。

他有王妃側妃,府裡還有不少美貌的姬人,可我知道那些女人都不是我的娘。

我娘是個南蠻子。

哥哥第一次對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氣得眼睛都紅了,一把將他推進了湖裡。阿爹自幼延請名師教我武學,哥哥雖然比我高,又比我力氣大,可是竟不是我的對手。他不會游水,在水裡嗆得沒頂,被府裡的親隨衛士撈上來的時候,差點沒被淹死。哥哥很講義氣,既沒有向阿爹告狀,從此也不再拿這種話惹我。

我不知道作詩和我娘有什麼關係,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爹的眼神那樣傷心,我不願意讓阿爹覺得傷心。

阿爹又請了個老夫子,據說是什麼博學鴻儒,學問特別的大,脾氣特別的好,我不願意再惹阿爹煩惱,所以老實跟著他念書本兒上的話。我的漢文突飛猛進,連律詩也能寫得像模像樣了,老夫子搖頭晃腦的拈鬚微笑:“郡主天資聰穎,悟性極佳,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成什麼大器?我朝又沒有八股科舉,還學那些陳酸腐調作甚?

幸好我學會了作詩,阿爹就不再在讀書上為難我,任由我成天帶著人圍獵遊樂。自從那次遇熊之後,阿爹便將他身邊箭法最好的八個衛士調給我驅使。這八個衛士都取的漢名,分別叫趙一傷,錢二敗,孫三毀,李四摧,週五輸,吳六破,鄭七滅,王八衰。都不是什麼好名字,我問過阿爹,他也只是笑了笑。

十四歲的時候我領著神箭八騎和梁王世子打了一架,梁王世子飛揚跋扈,貪財好色,竟在街頭當眾欺凌弱小,我一時看不過去,就出手多管閒事。雖然對方人多,可是我身邊的八騎連珠箭發,逼得對方狼狽不堪,落荒而逃。沒過幾天梁王府裡就遣人上門來,我和哥哥成天在外頭跟人打架,阿爹見得慣了,並不當回事。誰知梁王此次竟然是遣人來替世子提親,送走使者後哥哥偷偷溜到後面告訴了我,我立時就想要藏起雙刀,打算去梁王府割掉那個膽大包天登徒子的耳朵。

哥哥急急拉住我:“阿爹託辭說你還太小,早把人攔回去了。”

還是阿爹知道心疼我。

那天晚上,我陪阿爹在湖畔聽簫飲酒,阿爹沒有提到這件事,不過他說:“你也長大啦,以後再在外面走動,還是穿男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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