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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語,是鋒利的刃,割破如懿強忍的抑鬱傷懷,“皇上喜新不厭舊,這般性情從本宮嫁與他便知曉。可皇上從不為小兒女情懷所動,當年對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都不曾矇蔽心志。可今日你也是親眼所見,皇上看見寒香見時那種迷亂的神情!海蘭,本宮陪了皇上大半輩子,他有過太多太多的女人,可是本宮從未見過他用這樣的眼神去看一個人。”

“皇上善飲,所以極少喝醉。可是皇上看寒氏的眼神,連最好的酒都不能那樣醉人。”海蘭低低自嘲,“枉我也曾得過皇上恩寵,原來人與人,就是這般不同。”她的軟弱只在瞬間,很快淡泊如常,“不過,我並不會像姐姐那般傷心,像令妃那般失落。早就知道是自己不會得到的東西,就放棄對他的渴望。可惜,姐姐不會懂得。”

如懿黯然失神,“是。本宮就是不懂得,所以才會在大庭廣眾下勸阻皇上。本宮很傻,對不對?”

海蘭安慰地撫過如懿的手,“說對也罷,說錯也罷。姐姐是皇后,冠冕堂皇的勸阻總要有一聲。但,一言半句也就夠了。姐姐知道,承乾宮是什麼地方,順承乾坤,乃是非寵妃不得住的地方。沒想到啊,承乾宮空置了數十年,最後竟是讓一個逆臣的未亡人住了進去。”

如懿傷感不已,她引袖,以避絕塵埃的姿態,掩去於這短短一瞬間難以抑制的痛苦,“本宮最不明白的是,皇上一生胸懷大略,為何人到中年,才會老夫聊發少年狂,對一個初見的女子這般狂熱痴愛?也不顧臣民議論了麼?皇上最愛惜聲名,竟然為了她,連聲名也不要了!”

“皇上固執己見,少有被人動搖。姐姐要牢牢記住這一點,切莫以卵擊石,損害自己。另則,人呢,一生總要發一回狂。從前皇上喜歡舒妃的冷冽,如今碰到一個更野性難馴的,豈不平生意趣?所以,姐姐別在這風口浪尖上做什麼。旁人再不滿,也不會真作聲的。”狂風捲起飛揚的塵土,在殿閣的上空肆意飛舞。海蘭伸出手,替她遮住眼前紛飛的雜塵,低柔道:“姐姐,眼前的景象混亂不堪,只會髒了你的眼睛。閉上眼,我們不去看。”

如懿強迫自己安靜下來,“不看,不聽,就可以不存在嗎?”

海蘭沉靜道:“顧著眼前,顧著自己,才最要緊。”她忽而一嗤,帶了幾分輕藐意味,“不過,姐姐也不必那麼在意,事情或許也未壞到那一步。你說,皇上娶淑嘉皇貴妃、慧賢皇貴妃,娶穎嬪、恂嬪、忻妃,都是為了什麼?”

如懿瞬間讀懂了海蘭眼底的蔑視,“本宮固然明白,聯姻是最好的籠絡和安撫。或許皇上真有此意,可寒氏如此剛烈,怕勉強反而不好!”

海蘭的笑意味深長,“對於獵人,不溫馴的獵物才是最有逐獵之趣的。”

靜默的瞬間,有雨水傾盆而下,嘩嘩有聲,澂起滿地塵泥飛濺。如懿與海蘭,站在簷下,望著暴烈肆虐的雨水沿著屋簷激流而下,將硃紅豔潤的重重宮牆染成血色的深紅,整個皇宮,便被籠罩在一團巨大的水霧之中,朦朧不見去路。

很久以後,如懿回想起香見初入宮闈的日子,都覺得那段時光是那麼朦朧一團。人便像走在大霧中,不知身在何處。大約是每一日都會有讓人震撼的新訊息傳來,讓她覺得,平靜是一件再難企求的事。

而春日忽冷忽熱的時氣,夾雜著春雨的潮悶,適時地為如懿的臥病找到了最好的藉口。而她的病弱閉門,與太后緊閉宮中一心求佛的舉動如出一轍,為後宮的紛亂做下了最好的沉默而尷尬的註腳。

自然,嬪妃們的怨苦聲最重,但這一點也不妨礙皇帝頻頻出入承乾宮的熱情與執著。因為哀怨歸哀怨,詛咒歸詛咒,乖覺順時是生存的最好法則,誰也不會真的一頭碰到皇帝跟前向他大吐苦水。

於是,紫禁城後宮的日子,便在這樣的詭異而熱切的氣氛中踟躕而前。

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無一例外地投向了風口浪尖上的承乾宮。其實哪怕假借著時氣之由避臥翊坤宮,外頭的風吹草動何嘗不會一一掃入耳際?

譬如,當香見真正意識到何為移居承乾宮為主位後,她發瘋般號啕大哭,舉起寶劍數度想要衝出承乾宮,卻被凌雲徹領著侍衛重重圍住。直到皇帝送來她父親手書,要她安住宮內承奉君上,她才在崩潰後如死寂般平靜下來。

譬如,皇帝將歷年所藏的珍品悉數送入承乾宮,只為博香見一笑。而她卻連眼皮也不肯抬,一味視若塵芥。若是她性起,慟哭之餘便將賞賜能碎則碎,如綢鍛布帛,則拿過剪子一一剪裂,一壁冷笑連連。每每皇帝到來,她也漠然相向,不發一言。即便皇帝為她帶來族人的訊息,她也冷言冷語,從不肯啟唇一笑。

譬如,她不肯換下素白衣飾,每日只在宮中祈禱她的真神,保佑寒歧死後得以安寧,也藉以表示自己乃寒歧的未亡人。對此,皇帝也從不勉強,只吩咐內務府日夜趕製她部族衣衫,或描金刺繡,或鑲飾串珠,無不極盡奢麗,供她賞玩。而香見,只是置於一旁,只以自己帶來的舊衫更換。

譬如,她每日祈禱之後,只將目光專注地投向家鄉的方向,全然不顧望穿秋水,也穿不透重重宮牆。而皇帝,就在她的身後,痴痴望著她的身影,哪怕靜坐整日,也不膩煩。

譬如,皇帝憐惜她思鄉寂寞,吩咐御膳房每日送上她家鄉飯菜,力求精緻可口。她卻鬱鬱寡歡。皇帝派人遣她從前的侍女入宮服侍,又嫌人手不足,請她族人中擅歌舞者入宮相娛,卻惹來香見睹人思鄉,流淚更甚。

皇帝從未有過這樣的耐心和熱情,自從香見入承乾宮,皇帝每日必有三五次去看她。餘者皆過宮門而不入,惹得三宮六院,怨聲載道。而那怨聲,皇帝自然是聽不見的。也幸得香見如此冷待皇帝,皇帝失望之餘,才會去嬿婉與忻妃、穎嬪那裡稍坐片刻,以得安慰。

但六宮冷待之象,已然初見端倪。

這足以讓每一個曾經身承雨露的女子惴揣不安。連婉嬪亦慨嘆自憐,“自潛邸起,臣妾也算陪伴皇上日久,可若說皇上對哪位女子鍾情至此,臣妾可真未見過。”

海蘭伴在身側,替如懿端過補身的湯藥,輕輕吹著道:“皇后娘娘別聽這些話,對鳳體無益。還是快喝了湯藥吧,涼了越發苦。”

如懿接過湯藥喝了一口,不覺蹙了蹙眉心。左右那都是些平肝理氣、補血養腎的湯藥,喝不壞人的。婉嬪大約是意識到這些話會引起女人天性裡的妒忌,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取過切好的雪梨嚼了一片,輕嘆道:“皇后娘娘這些日子沒出去,聽說三阿哥又捱了皇上的訓斥呢。”

如懿迅速抬眼看了看海蘭,取過系在玉鐲上的絹子細細拭了唇角,“是啊,鎮日這麼待著,都快成井底之蛙了。婉嬪,到底是為什麼事?”

婉嬪不忍道:“自三阿哥娶了福晉移居宮外,皇上見他性子平和許多,父子間也能閒談幾句。聽說……聽說三阿哥言語不慎,得罪了皇上。”她的話語焉不詳,叫人聽著著急。

海蘭會意,拿清水給如懿漱了嘴,方才道:“也是前兩天的事,那日三阿哥進宮請安。皇上興致正好便與他多說了幾句,又問起宮外風物人情。三阿哥也是個老實人不知道忌諱,便說外頭流言紛紛,都說新入宮的寒氏是妖姬,剋夫、亡族,現在又要入宮動搖大清江山來了。”

婉嬪搖頭道:“三阿哥也是糊塗,這些話怎可以說給皇上聽,豈不知皇上最不喜聽這些報憂不報喜的話麼?”

如懿憂懼長嘆,倚在枕邊咳嗽了幾聲,勉強道:“皇上的性子三阿哥總不留心,難免吃虧。”

婉嬪的眼角含著一縷愁苦,“皇上見話不投機,便問起純貴妃的身子。娘娘也知道的,自從三阿哥受了皇上訓斥絕了太子之念,就成了純貴妃的一樁心病。總怕父子不合,日夜懸心,如今即便潛心修佛,但身子的泰半不安,都是從這樁事情上起的。”

如懿如何不知,當年皇帝如何在靈前怒斥大阿哥與三阿哥,那種怒髮衝冠的景象,多年後仍是歷歷在目。

海蘭溫然感觸道:“婉嬪妹妹說得是。皇上從來就不喜歡三阿哥嬌生慣養,經了這件事,父子越發生分了。如今稍稍好些,三阿哥也太心無城府,張口就來了。大約也是心疼純貴妃姐姐身子不爽,又受冷落,所以替額娘不平。”

如懿立時警覺,忍不住支起身子來,急切道:“永璋說了什麼?”

海蘭與婉嬪對視一眼,都有幾分欲言又止,到底還是海蘭先道:“三阿哥自然是說了純貴妃的病情,唉,到底也是可憐。除了宮中宴飲,純貴妃已經每頓茹素,為子女祈求平安。可三阿哥還是自個兒撞了上去,說純貴妃的病本不重,卻是寒氏入宮,才被克的!皇上當時就怒了,說外頭愚民昏話,三阿哥也值得記在心裡拿到御前來嚼咀,說他越來越不長進。足足罵了大半個時辰,才叫轟出宮去。唉,寒氏心性倔強,皇上求之不得,竟把一腔怒氣都撒在了三阿哥身上。嚇得三阿哥回去之後便高熱燒身,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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