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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見她如此痛快,反倒難以啟齒。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朗朗道:“這藥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成全了你的念想。一口喝下去,再不能有所生育。”

香見在胸腔里長長地笑了一聲,二話不說,端起湯盞便朝喉嚨裡灌下去。

她的動作過於激烈,湯藥濺出幾點落在她明藍繡暗紫羽紋的衣襟上,像是濺出的幾點鮮血,暗紅地凝固著。她一飲而盡,尺闊的衣袖被漾起水面般紋紋波瀾,有著一種決絕的灑脫與哀涼。

香見唇角一勾,目光灼灼注視著如懿,“我的肚子,只生我喜歡的男人的孩子,而他,不必了!”她漫不經心地囑咐侍女,“那個太醫走了沒多久,去叫回來吧。”

那的確是一碗好藥,見效極快。半個時辰後,香見便開始腹痛,血崩。如懿守在寢殿外,聽著太醫與嬤嬤們忙碌的聲音,久久不聞香見一聲痛楚的呻吟。

如懿坐在暖陽下,近乎透明的陽光落在秋香色的霞影紗上,那一旋一旋的波紋兜著圈兒,似乎要把整個人都捲到海底去。

她的整個腦袋都是空茫茫的。有宮女們跑進跑出的雜亂聲,連服侍香見的侍女,看著她的眼光都帶著怨恨。是,誰都看見的,是她光明正大帶粉這碗湯藥進來的。

沉默相伴的,唯有容珮。她握一握如懿的手,“皇后娘娘,事已至此,沒有辦法的。”

這話說的,不知是自己還是香見。如懿極力想笑一笑,才發覺舌底都是苦的。

皇帝來得很快,幾乎帶著風聲。他並未注意到如懿亦在,只是急急衝進寢殿。很快,那陣風聲便轉到她跟前,她習慣性地起身屈膝行禮,面而來的卻是一記響亮的掌捆。

他厲聲喝道:“毒婦!你給她喝了什麼?”他的話音在戰慄,破碎得不成樣子。

她的臉上一陣燙,一陣寒,到了末了,除了痛,便再也沒有旁的感覺。

他從沒有罵過她,也不曾彈過她一個指頭。哪怕是最難堪的冷宮歲月裡,哪怕是永璟死後,彼此疏遠到了極處,都從未有過。他一直是眉目多情、溫和從容的男子。

卻原來,也有今日!也有今日!

如懿全身都在發抖,止不住似的,憑她幾乎要咬碎了銀牙,捏斷了手指,用力得四肢百骸都發酸僵住了,都止不住。戰慄得久了,她竟奇異似的安靜下來。

日色是一塊晶瑩剔透的凝凍,也凍住了她。半晌,她澀啞的喉舌才說得出話來,“皇上,原來你我之間,已然到了這般地步?”她忍著痛,行禮如儀,“這碗湯藥是臣妾拿來的,臣妾無話可說。”

皇帝滿眼通紅,幾乎要沁出血來,“太醫說香見再不能生了。你聽聽,她都痛得哭不出來了!”

如懿的嗓子眼裡冒著火,燒得她快要乾涸了,“太醫說得沒錯。那碗藥就是絕了生育的。”她頓一頓,呼吸艱難,“喝與不喝,是容貴人自己的主意。皇上為了她固然可以神魂顛倒,不顧一切。哪怕殺了臣妾,若能洩恨,臣妾自甘承受!”

皇帝指著寢殿方向,痛心得呼吸都滯緩下來,胸腔急劇地起伏著,“你知道她躺在裡面,全是血!朕有多難過麼?你明知道朕那麼喜歡香見,若香見有了孩子,她會更懂得朕,跟隨朕……”

她的聲音細細地發尖,刺痛皇帝不安分的神經,“可是許多事,是改變不得的!容貴人願意留在宮裡,願意伺候皇上!可她的心,皇上終究是得不到!只是皇上自己不能接受,一廂情願罷了!”

她臉上已然捱了一掌,不過是再挨第二掌,還能如何呢?他不過是這樣,目光刀子似地割著她的面板,鈍鈍地磨進肉裡,血汩汩地流。

她總是戳痛了他心底最不能碰的東西。可這話,大約天底下也唯有她敢產。這皇后的身份如此堂皇,肉身冠冕,可底子裡痛著的,卻是她如懿這顆心。真是可笑!

打破這死一般沉寂的,是太后威嚴的聲音,彷彿是從雲端傳來,渺渺不可知,卻是鎮定了所有人的驚惶與錯亂。太后捻著佛珠,扶著海蘭穩步而來,緩緩掃視眾人。海蘭一進來便看見了如懿,但見她臉頰高起,紅腫不堪,眼中一紅,迅速低下頭,立到了如懿身後。

太后蒼老的身形顯得威嚴而不可抗拒,“皇帝要的是寒氏,誰也沒攔著你,你也如願以償。既然你從前就沒提過要寒氏有孩子,那麼哀家讓皇后除去寒氏將來的孩子,也是無可厚非!”

皇帝不敢抗拒,嘴唇微微張合,如涸轍之鮒。太后徐徐坐下,“皇帝,你想說的哀家都知道。你有多痛心哀家也看見了。但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與其來日寒氏生下孩子頻起風波,不如讓她清清靜靜一個人,得了你的寵愛,也絕了滿宮殯妃的怨懟。”

太后的話無懈可擊,皇帝只得低頭,雙眸渾濁,答應著“是”。他努力擠出笑,眼睛卻覷著如懿,“皇額娘久不理宮中事了,怎麼也在乎起香見的事了。”

太后何等精明,如何不知皇帝所指,“倒真不是皇后來告訴哀家的。哀家只有皇帝一個兒子,自然是皇帝在乎什麼,哀家也在乎什麼罷了。只是哀家有句話不得不說,有時候愛之適足以害之。皇帝,若無你的過分沉溺,本無人在意寒氏的生死榮辱。你的寵愛太過煊赫,才把她逼到了絕處。”

皇帝的臉上蔓生出一種近乎頹廢的惘然,他緩緩搖頭,“縱然皇額娘心意如此,但這碗藥到底是皇后端來的。她是中宮,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如何可以做出這種絕朕後嗣之事?”

太后朗然自若,“藥是哀家給皇后的,喝下去是寒氏自己的主意。皇帝要怪,只能怪自己攏不住寒氏心甘情願為你生下孩兒。”她說著,霍然捏住皇帝的手腕。皇帝一時不防,驟然吃痛,痛得眉毛都擰作了一塊兒。太后鬆開手,輕輕替皇帝吹了吹傷處,和顏悅色道:“你是哀家的兒子,若不是心疼你,心疼你的名聲,也不致如此。”

皇帝矍然變色,目光狐疑,但見如懿只定定對視著他的目光,毫無退俱之色,他忽然添了幾分心虛的委頓。看向身後小太監們的神色多了一絲凌厲。海蘭見皇帝僵持不豫,捧過一盞茶水奉上,“皇上別急,有什麼話慢慢說。太后也是關心您呀。”

皇帝略略緩和,接過茶盅潤了潤起皮的嘴唇,輕咳一聲,“皇額娘所言極是。宮中所有是非,皆因妒忌爭寵而起。兒子深覺嬪御之流,得空得多學學愉妃。愉紀安分守己,從不爭寵,也不妄生是非。”

這話便是打如懿的臉了。他看她,也不過如此,將她視作妒婦一流。

海蘭聽得皇帝隱隱之怒中對她猶有褒讚之語,也不過謙柔一笑,寧和如常,“皇上誇獎,臣妾不敢承受。臣妾謹遵嬪妃之德,不敢逾越。”她恭謹行禮,柔和中不失肅然神態,“不過皇上,皇后娘娘心繫皇上,才會出旁人不出之語。這不是皇上一直讚許皇后的長處麼?”

這話柔中帶剛,皇帝一時也無言,倒是寢殿裡喊了出來,“容貴人醒了!醒了!”

皇帝所有的怨與怒在這一刻被渾然丟下,他急匆匆入內,渾不見太后暗自搖首的黯然。底下的太醫、奴才們跪了一地,看著甦醒過來的香見,如逢大赦一般。

皇帝摟住她的肩膀,又不敢箍著怕弄疼了她,只得抽了手由侍女替她擦著臉。香見的眼是空茫的黑,望著帳子頂兒,輕輕撫著肚子,“我是不能生了,是麼?”

皇帝落下淚來,緊緊搖著她的手,想將手心的溫熱緩過她的虛弱與冰涼,“香見,你別怕,只是沒了孩子而己……朕會好好待你……朕……”語未畢,他已淚流潛然。

香見的臉容逐漸安詳,她仰起身子來,像一片抽盡了水分的枯葉,輕飄飄地捧在侍女們手上。她的聲音飄忽無力,彷彿隨時就會斷絕,“那碗藥,是我自己要喝的。生與不生,我自己定。”

皇帝的臉迅速白了下去,那種白,是冬日的殘雪,帶著積久的塵埃的濁氣,隱隱發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憤怒還是傷心。海蘭快意地撇了撇嘴,著意去看如懿的傷處。

香見望著他,神色柔和了幾許,“皇上,我本不該來這個宮裡,更不該得你的寵愛。你就當我無福,承受不起。我來日的孩子,更承受不起。你要我伺候你,我便清清淨淨伺候你一輩子便是了。”

寥寥幾語,是無限的傷感與灰心。

皇帝錯愕地看著她,漸漸委頓下來,“你的意思,皇額孃的意思,朕都明白了。朕會剋制對你的愛意,儘量不去傷害你。”他霍然起身,在那一瞬迅速恢復了往日的從容與決斷,

“李玉,傳旨下去。著容貴人晉容嬪,令妃晉令貴妃,穎嬪晉穎妃,慶嬪為慶妃。皇后倦乏,力有不逮。後宮諸事,交由令貴妃權宜協理。”

如懿定定地站在那裡,任由熱淚在眼眶裡一點一點咬齧著,終究不肯,不肯落下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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