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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豫妃失寵,香見與嬿婉平分春色,宮裡漸漸也安靜些。只是茶餘飯後總有嬪妃愛拿豫妃當笑話,既是封妃,也是失寵,惹得永和宮門庭冷落,寂寂長久。不覺叫人想起曾經永和宮的主位玫嬪,也不過盛極一時,便隨風凋落。其實也無它,恰如洶捅的波濤之後總會墜入深沉的平靜,而潺的靜涴水深流之中,也會有偶爾落下的碎石,激起漣漪盪漾。 曾與她爭鋒一時的恂嬪,卻未因豫妃的失寵而迎風爭上。彷彿隨著當日被豫妃奪寵,她也無喜無優,沉寂了下來。由著香見與嬿婉擅寵一時,花開各表。 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與往年並無不同,其時天方入夏,暖閣內的六稜花長扇窗格上蒙著薄薄的淺銀色翠影紗,因著午後薰風暖暖,淡青色的湘妃竹簾也高高卷著。庭院裡的梔子花潔白芬芳,被風一撲,迎面拂來陣陣沾染著陽光氣息的蓬勃花香。初夏的暑氣尚且不重,是一種熱鬧的融融的甜味,與乳色的陽光絞在一起,連宮殿的瓦釜飛甍都帶著流光錯彩的印跡,連庭下梧桐都染上含翠沐金的華彩。如此,花氣與初夏甘冽的暑味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敞亮。 如懿雖已不大理事,但偶爾也會翻閱敬事房的記檔。長日無事,她便只穿了家常的玉色碧羅點梔子花繡袍,一頭烏絲鬆鬆綰著,斜插了一支通透琉璃簪,垂著碎紅寶流蘇,叫日光一映,連帶燕尾後的翠鈿都跟著微微一粲。這般打扮,簡麗而不落俗,也不算全消磨了心氣。她看了數頁便疑惑,“皇上曾經也算寵愛恂嬪,如今怎麼倒不理會了?”

忻妃落了產後失調的症候,終日病懨懨的。她坐在如懿下首,八公主被海蘭抱在懷中逗弄,忻妃吃力地笑了笑,“再寵愛也不過如此,新鮮勁兒過了就丟開手了。”

手邊的翠眉鑲金華小膽瓶中斜斜插著一束大紅的石榴花。那樣明豔的深綠嫣紅金彩,逗得八公主看個不止。海蘭拔下發髻上一枚青金蝴蝶米珠花引著八公主,一壁笑道:“旁人說這個話也罷了,你千盼萬盼終於盼到了自己的孩子,也說這樣的喪氣話?”

忻妃定定地坐著,產後的病痛虛弱纏得她瘦骨伶仃,一件淺玫瑰紅繡嫩黃折枝玉蘭綺霞緞長衣虛虛地籠在身上,寬大得不著邊際。越發襯得她面色無華,唇白目滯。因著瘦,她的顴骨高高地聳起,原本一雙點漆明眸空落落地張大在面孔上,無神而空洞。

如懿小指上的純金鏤空織花鍛雕護甲輕輕劃過暗紅的檔本面,安慰道:“你拼盡辛苦生下八公主,產後失調皇上也是心疼。你還年輕,本宮會叫江與彬細細為你調理,待好起來了,再生一個阿哥與八公主做伴。”

忻妃勉力一笑,“從前年輕不懂事,總以為仗著年紀小得皇上的寵愛。如今,也不過是掙命罷了。唉,臣妾的身子自己知道,只是可憐八公主年幼,為她熬一日是一日吧。”

海蘭親暱地吻了吻八公主粉嫩的額頭,憐惜地看著忻妃,“你為了生八公主大出血失調,但好歹還有你阿瑪,八公主有你和這位外祖在,必不會吃虧。等你身子好了又能侍寢,皇上必會格外疼借你的。”

話雖如此,忻妃也只是苦笑,“話是這般說,皇上也疼愛公主,可能不能侍寢,到底差了一層。八公主這麼大了,皇上尚未給個封號,可見未曾上心,只顧著令貴妃的幾個兒女罷了。說到底,所謂恩寵,不過是夜夜相親,否則皇上眼裡臣妾也是可有可無。其間厲害,愉妃姐姐不也清楚?”

海蘭垂著臉,靜靜不語。如懿托腮凝神,“你的辛苦委屈咱們都知道。可恂嬪難道不知?她原比豫妃年輕,只是不大會得狐媚,隨遇而安得很。如今豫妃失寵,本該她東山再起,卻這般默默。本宮方才瞧她侍寢的記檔,初入宮最盛時十日有三次,如今小時年了才一次。便是有容嬪這般擅寵,也不該如此啊。”

海蘭的話不無道理。自從容嬪絕了生育,皇帝對她的狂熱便漸漸淡了幾分,雖然還是這般輕憐蜜愛,寵遇隆重,可到底剋制了許多。對於六宮嬪妃,也是雨露均施,頗為眷顧。所以除卻或病或失寵的幾位,恂嬪的冷遇,不可謂不引人注目。

只是話雖如此,如懿失寵,忻妃抱病,能與皇帝見上的,也唯有子憑母貴的海蘭了。因著永琪得力,皇帝對著海蘭也越來越肯假以辭色。所以宮中嬪妃,除了對著協理六宮甫又生了十五阿哥永琰的嬿婉畢恭畢敬,其次便是最尊重海蘭了。

也因為海蘭的位分持重,如懿便是失寵,還能維持著溫水一樣平淡的生活,無人驚擾。為解如懿的憂悶,海蘭便常過來,有時也攜著同樣寂寞的忻妃,一同理線、繡花、作詩、煎茶,逗著八公主,或是說說永璂的日常瑣事。秋日的午後聽風吹落葉聲,暑天的黃昏一起吃冰水湃過的新鮮果子,還有容嬪處送來的哈密瓜,倒也安閒。

因著起了疑慮,偶爾海蘭獨自與皇帝相對時,也會問一句,“近日姐妹們在一處,臣妾倒見恂嬪彷彿瘦了些。”

皇帝將海蘭新繡的一枚翡翠色繡袋流蘇墜系在身上,不以為意道:“是麼?朕倒有些日子不曾見她了。”

海蘭替他理順了明黃米珠流蘇,小心翼翼揀了話道:“恂嬪獨自在宮中,家鄉親人也離得遠,格外孤苦。臣妾偶然看見她孤身一人,也覺得可憐。”

皇帝原低頭看著繡袋上的花紋,聞言不覺冷笑,“怎麼?她也給你臉子瞧?朕一向自詡不曾薄待身邊人,唯她氣性大。朕剛寵她時卻還好,後來豫妃得寵,朕冷落她些,後來再去,卻對著朕連個笑臉也沒有了。既如此,朕去瞧她臉色麼?”

海蘭蘊了含蓄的笑,“是。恂嬪的性子是內向些,也不大與人說話,卻沒有冒犯臣妾。聽人說她無事便在自己宮裡拉馬頭琴,臣妾怕她存了什麼心事……”

皇帝擺手不耐道:“她拉著馬頭琴便能自得其樂,朕又何必過分寵她,若是寵得多了,難保不是第二個豫妃!也別叫她以為博爾濟吉特氏失寵,她霍碩特部就能給朕顏色看了。”他緩一緩口氣,“再者,她是霍碩特部的女兒,朕當年納她,是為了安霍碩特部的心,要他們真心馴服。所以朕會給她顏面,不會薄待。但進了宮,寵是自己爭的,難不成還要朕遷就她?”

海蘭見皇帝不豫,忙扯了話頭說起永璂與永琪讀書之事,皇帝便也撇過不提了。

這一夜細雨微涼,六月初的時節,細雨濛濛,染溼流光,紫禁城底下的萬物便坐轉作了凌然的昏黃。皇帝本欲留海蘭在養心殿用膳,奈何海蘭記掛著永璂早起咳嗽了兩聲,放心不下,便辭了離去。

入夏后皇帝興致頗好,又思念和敬公主,常叫她攜子入宮,祖孫三代同樂。和敬早年長居深宮,一草一木皆是舊情,更喜陪著皇帝在長春宮中坐坐,有時傅恆也作陪,一同說及孝賢皇后在時的往事,睹物思人,常常一陪就是一整日。這般聖寵,便是幾個皇子也不及,人人都道是孝賢皇后的緣故,恩及公主,更惠澤富察氏全族。,於是宮中人等對和敬公主奉承更甚,恨不得親身巴結,可和敬的性子是目下無塵,也甚少將人放在眼中,只是我行我素。

這一日從長春宮出來,侍奉和敬多年的崔嬤嬤便殷勤打著傘上來,又取了香帕遞給和敬,道:“天兒熱,公主仔細中了暑氣。奴婢在閣中備好了消暑的蓮心湯,您回去就能喝了。”

和敬頷首,又問了幾句閒話。崔嬤嬤見和敬神色不錯,方才道:“公主,聽說您進宮了,令貴妃巴巴兒地派人請您去喝茶呢。這不令貴妃身邊的瀾翠一直在長春宮外候著請您,後來險險中暑了,才叫奴婢打發回去了。”

和敬聽完,倒也直截了當,“不去。”

崔嬤嬤賠笑道:“人家如今好歹是貴妃了,又有協理六宮之權……”

和敬鼻息微重,輕輕一哼,取過袖中一把小巧玲瓏的絹扇開啟扇了幾下,道:“婢妾就是婢妾,哪怕給她個皇貴妃也不配給額娘提鞋。我堂堂一個嫡出公主,敷衍她是給她臉面,不理會她也是情理之中。一想到她那小家子氣討好我的樣子,就覺得噁心。若非毓瑚提醒,我竟不防,被她算計了。”

崔嬤嬤忙忙點頭稱是,一手接過和敬手中的扇子,用力扇出涼風:“公主著奴婢打聽了,當日令貴妃被送到淑嘉皇貴妃那兒教導,的確是由孝賢皇后而起。可到底是從前的事了。”

暑光雪白,照得紫禁城碧瓦紅牆熱氣騰騰,連琉璃瓦也晶光盪漾,似大潑熱火流溢。和敬心底越發不耐煩,用鼻音道:“那更可見這個人心術不正了。”

崔嬤嬤想了想,還是說道:“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吧,畢竟令貴妃捨身忘我,救過咱們慶佑小主子呢。”

和敬冷淡,“若非如此,我還能與她說話?就是看在慶佑的分兒上罷了。”

崔嬤嬤心知和敬的脾氣,哪敢再多言。一行人正要轉過長街,卻見嬿婉扶著春嬋的手過來,老遠就笑盈盈的,直朝和敬看過來。

崔嬤嬤情知避不過,只得低聲道:“公主,說曹操曹操就到。”

和敬正皺眉間,嬿婉己經親親熱熱地迎上來,挽住了和敬的手道:“本叫瀾翠來,請公主到我宮裡坐坐,誰知這丫頭的身子不中用,候了一個時辰便中暑了。這不我就親自來了,我宮裡備了好茶,還有進貢的蜜瓜,甜脆多汁,請公主去嚐嚐吧。”

和敬哪裡肯與她假以辭色,抽出手便道:“這天兒熱烘烘的,身上便懶惰。我今日沒心情,哪裡也不想去。”

嬿婉笑意不減:“那改日也好……”

和敬扶著崔嬤嬤的手徑自往前走:“多謝好意,再說吧,崔嬤嬤,我們走。”

嬿婉被冷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和敬公主去了好遠,她才苦笑出來,“這位公主,可真難伺候。也不知我哪裡得罪了她。”

春嬋順著嬿婉的話頭道:“和敬公主脾氣好大,便是皇上也不與她計較,畢竟是嫡出的公主啊……”

嬿婉倒也不以為忤:“她就是這樣,少不得多哄著些。我縱使身居貴妃之位,也開罪不起啊。”

和敬見過嬿婉,氣色便不大好。崔嬤嬤少不得勸道:“公主啊,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令貴妃又得寵,如今的氣勢,連皇后也莫能奈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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