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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見直視前方,“翊坤宮。”

阿吉嚇了一跳,連忙跪下攔在轎輦前,“小主三思,翊坤宮去不得。”

香見簡短道:“去得。”

阿吉仰臉看著她,“皇上說了,去不得。誰去了就陪皇后在裡面待著,再出不來了。”

香見看也不看她,示意小太監們放下轎輦,自己走了下來便往前去。阿吉登時嚇得呆了,愣了一愣才醒過神來追上去。

香見足下極快,匆匆到了翊坤宮門口,便見門庭緊閉,灰塵滿地,心中不由一酸,便伸手去推門。阿吉忙勸道;“小主,沒用的。您忘了,這翊坤宮的門是從裡頭鎖住的。”

香見意外之餘也顧不得那麼多,徑自推門而入。阿吉猶豫片刻,忙閃身跟進去,慌慌張張關了大門。香見走進翊坤宮,只見院子裡草木茂盛,倒依稀還是舊日的樣子。只是四下裡寂靜異常,在這夏日底下,倒顯得格外冷僻。香見心裡擔憂,便直直往裡走,到了殿前,卻突然怔住了。原來殿前的石階下,卻是海蘭直挺挺跪在那裡,身邊還跟著一個太醫和一個宮女。

香見入宮五六載,見到海蘭的時候並不多,只是重大的年節時才在人群裡遠遠地望見一眼,所以也不熟絡。海蘭也不知跪了多久,身上都被和溼透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卻只是咬著唇硬挺著。

香見有些不忍,屈膝請了一安道;“愉妃,天氣這麼熱,你這樣跪著,當心中暑。”

海蘭略略點了點頭,眼睛卻只望著門口,半分也不肯挪開。她哀哀泣道:“姐姐,你已抱病,為何不讓江與彬好好診治?哪怕病得重了,只要你肯治,也能久些。也省得惢心日日為姐姐病情懸心。”

香見俯下身來,不肯置信,“真的病得那麼重麼?”她揚聲,“皇后,只要你願意治,我去告訴皇上,皇上再狠心,總會聽我的。”

海蘭聞聲抬首,感泣不已,“是,是,姐姐,皇上會聽容嬪的。”她說罷,哀慟不已,“姊姊,你見一見我好不好?永琪已經死了,只剩下我和永璂。姐姐,你若不好好活著,我與永璂還有什麼可以寄託?”

裡頭久久寂寂無聲,終於,有女聲響起,“海蘭,你來看我,是自陷險境之中。真的,不必了。”她的聲線溫婉而脆薄,“海蘭,見與不見,只要你善自保重,彼此就是心安。”

果然,再過了許久,終究還是無人出來。

香見抬頭,一小方碧澄的藍天,被四圍宮牆隔出。天上的白雲大片大片被朗風吹著,消散得無影無蹤,單空餘一片孤零零的天空,藍得空曠而孤獨。日穎在暗紅色的簷下轉移,庭院內寂靜無聲。

香見黯然地想,這個宮裡唯一肯對她好些的人,也終究快要離開了吧。

這般自生自滅,與世隔絕。眼見窗外四壁,薛夢凌霄自由無拘地爬了滿牆,蔭蔭含翠。庭院中松檜盆景因著無人修剪,越發茂盛恣意。夾雜著十數建蘭,翠紫芸草,青蔥鬱然。僻冷之地,也有天機活潑。也好,人已無生氣,草木生機也是好的。

蒼苔深濃,踏足的卻是皇貴妃魏嬿婉。她並未帶許多人,只有貼身的春嬋並幾個小宮女,手裡捧著各色衣料首飾和日常所用的物品,並一支兒臂粗的雪參,以紅錦裹住,供在紅紋木盒中。

嬿婉很是客氣,像是常來翊坤宮中,極為熟稔。她全然不理會容佩的揚眉怒意,徑自在暖閣榻上坐下,軟聲細語,“聽說姐姐病了,我叫人找了支上好的人參來,給姐姐補身。”

嬿婉說話間,一展春水羅翠色的百子緙絲對襟雲錦袍。淺金桃紅二色流雲紋滾邊,每一滾都夾了玫瑰金絲線,行動間閃閃熠熠,如豔陽高照下灼烈豔豔的金色葵花,炫目動人。她盈盈坐著,鞋尖點著地面,晃著鞋面上拇指大的琥珀,以細細米珠圍成日月山川之形。比之足上的華麗,嬿婉嚴妝而來,雲鬢高鬟以碧璽、碎玉累金絲纏成連綿不斷的點翠牡丹花鈿,映著日光耀目生輝,兩側橫一支心攢翡翠七尾風流蘇,鳳嘴裡銜下長長一串珍珠紅寶流蘇,更顯得無比尊貴豔麗。

如此清豔華貴,嬿婉的唇角卻蘊著一絲淺笑,溫和有禮,可見這位寵冠六宮的皇貴妃是如何平易近人。

如懿抱病已久,懶惰說話,那癆症又是極耗人的,磨得她身形消瘦,不施脂粉的容顏平淡至憔悴。但她還是未失儀容,雲髻低綰,一絲不亂,佩素金扁方,五瓣梅花銀步搖,髮髻上綴以明珠數顆,著玉版白暗紋熟羅袍,繡著一色蓮青菱花鑲邊。她有著沉沉的大眼睛,唇色微紫,眉眼輕揚,目光平和。

她並不介懷嬿婉入內以來並未施禮,也的確,她如今的尷尬身分,用什麼禮數都不太妥。如懿淡淡道:“不是很要緊,難為皇貴妃來一趟。”

嬿婉看著她並不因名分的差落,而輕慢自己,心底微澀,無端氣餒了三分。她振作神氣,不知怎的,嘴上便尖刻了三分,“是麼?症後既輕,想來也不礙了。那便要恭喜姐姐,皇上定當願意見到姐姐康健寧和,如春松茂蘭。”她頓一頓,似想起什麼,輕輕按著自己的胸,不勝柔弱,“哎呀!姐姐莫怪。如今我怎麼稱呼您呢?您沒有皇后冊寶,這句娘娘是喚不得了。您年長為尊,我便喚一聲姐姐了。”

如懿定定看她一眼,忽而淺淺笑道:“你喜歡喚什麼便是什麼。”

嬿婉見她不怒不惱,一股闇火騰地躍上心間,嬌滴滴舉袖掩著紅唇道:“也是。姐姐原本貴為皇后,如今皇上收回皇后寶冊寶印,也不曾真正廢后,這妻不妻妾不妾的,真真是尷尬呢。”

如懿淡淡“呵”一聲,“是啊,妻不妻妾不妾的總不成體統,何時皇上會再立皇后呢?”

嬿婉被詰住,見如懿不動聲色,嘴上愈加犀利,“姐姐,或許皇上是故意歷練,想讓您低個頭,或許皇上一高興,又賞了您皇后的尊榮呢。說來我與姐姐都是妾侍出身,姐姐爬得高點兒,我站得低點兒,都是一樣的人,姐妹一場,我替皇上說句體己話,指不定還有來日呢。”

如懿目不微瞬,道:“皇貴妃笑言了,我與皇上,此生都不會再相見。”

“是麼?雖然五阿哥盛年早逝,讓皇上惱了姐姐,可聽進忠說起,七月七日之夜,皇上從長春宮歸來,行經翊坤宮,居然駐足片刻,可是姐姐重見天日有望了。”

呵,如懿笑意輕淺,“原來皇貴妃貴步挪動,是為此事。”她輕輕“咦”一聲,“皇貴妃身膺無上榮寵,居萬人之上,為何此等小事,也要掛懷?”

嬿婉語塞,旋即笑得溫和,“皇上舊情難忘,姐姐難道不知?對著孝賢皇后語慧賢皇貴妃,也是如此。”

“皇貴妃所言,是皇上對死去之人恩深義重,對活著的人卻不加憐惜麼?那麼冷落如我,皇貴妃也這般著意麼?”如懿抬了抬眼皮,懶懶道,“我所失去的,你都一一得到。我所未曾擁有的,你也全然不失。皇貴妃乃是幸運之人,若還是要對我錙銖必較,實在無謂。”

“不是無謂,是凡事應該周全。這也是當日在姐姐身邊,妹妹學得的一點皮毛。”

如懿舒一口氣,抬起頭靜靜凝視著嬿婉。她端坐著,嘴邊銜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著自己。真是看不出,眼前高貴得毫無破綻的女子,竟會是當年小小的宮女,含悲忍辱,一意飛上枝頭。

嬿婉大概是不習慣如懿這種看人的目光,便道:“姐姐怎麼這麼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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