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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動的心思太多,或是懷這個孩子時我本就氣虛,偶爾晨起或臨睡前,我嘔吐的次數總是特別多,伴隨著的,更有小腹中難以忍耐的涼滑感受。

每每問及衛臨,只是見他越來越深鎖的兩道濃眉和鄭重的請求,“娘娘只宜靜養,實在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

可以靜養麼?我喃喃自問。

已經發生過的事,心思已經費盡。還未完結的事,連自己不願去想都難以忘記。我夜夜夢見陵容臨終前的情狀,氣息漸微,她口中仍舊喃喃低語,“皇后,殺了皇后。”

夢中的事難以解決,采葛亦在來看望我時難掩憂心神色,“自從靜妃有了身孕,沛國公府無比託大,國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顧愛女,即便王爺不忘照顧隱妃,但難免權柄另移,隱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樣的話,玉隱自己是萬萬不肯告訴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舊是妝飾華麗,笑容清淡,不露絲毫近況的窘迫。我若以話試探,她卻極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著身孕,多寧神靜氣才好。靜嫻也是如此,我能體諒姐姐,自然也能體諒她一些。”她輕輕沉吟,“畢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爺的。”

我愕然於她深明大義的轉變,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麼委屈,不要憋在心裡,告訴長姊就是。”她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雛菊,“王爺並沒有顧此失彼薄待於我,我已經很安心了。”玉隱如此安分而柔順,太后在病中聽聞,亦不覺讚歎,“能這樣體諒,的確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頻繁的涼意折騰得寢食不安,再要管玉隱的事也有心無力,只能婉轉請采葛轉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隱。

衛臨一日五六次來到柔儀殿請平安脈,我卻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顯無力的說辭“安心靜養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藥中,當阿膠的甜香被越來越濃重的苦澀藥味所掩蓋時,我也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的胎並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個夜晚,我終於不得不請來了在為眉莊守陵的溫實初。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打擾他對眉莊的思念的。

一別良久,他似乎比上次所見又蒼老憔悴了一些。其實細細算去,他也不過才三十許人而已。在我感嘆於他的憔悴支離時,實初亦為我的面色和虛弱驚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麼?”我在小小的手鏡裡窺探自己被脂粉掩蓋的容顏,的確如他所言,那種青白交錯的衰弱氣息,連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蓋不住,脂粉撲在臉上,似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悽豔地浮著。我無奈嘆息,“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敢勞煩你。”

他說:“你我之間,何須這樣客氣。”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脈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溫熱的粗糙與沉穩。燭火被初秋的涼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閃爍。

良久,溫實初低低嘆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無可褪去的憂傷與無奈,“我相信衛臨已經盡力了。從你的脈相上看,衛臨一早就察覺你的胎氣比常人虛弱,所以一直用黃芪、白朮等溫厚補藥為你補養身體。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我追問。

“嬛兒你剛剛有孕後便心氣躁動,五內鬱結,恐怕深受某些人與事的滋擾,以致胎象不安。再往深裡說,你懷孕之時,當年產下雙生子時的虛虧尚未完全補回來,說實話並非懷孕的好時機。所以即便有衛臨盡心補救,以大量溫補之藥續力養胎,但容我說句實話,我與衛臨都已經迴天無力,只能養得住龍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塊被凍結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彷彿有無數針尖從五臟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覺地伸手緊緊抱住肚腹,感受著身體裡無比微弱的胎動,悽然流下淚來。

他不忍,溫然道:“嬛兒,自己身子要緊。”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顫抖,輕輕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孩子還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經懷胎四月,這個孩子,即便我與衛臨拼盡一身醫術也不能保他超過五個月,否則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個死胎,只怕連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個月?那麼我們母子情分豈非只剩下一個月了?”

“是。”溫實初滿目憫色,溫言勸慰,“你還年輕,嬛兒。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不要過於傷心。”

茜紗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院花樹被風攜過,輕觸聲激盪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傷心又能如何呢?頰邊淚痕漸幹,若非依舊有繃澀的觸覺,誰能看得出我曾淚流滿面?我伸手,極力拭去淚痕留下的苦澀觸覺,沉聲道:“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連玉隱和玉嬈也不可以。你和衛臨只需盡力保住這個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默然頷首,“在不傷害你身體的前提下,我一定會盡力做到。”我點點頭,“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溫實初悲憫地看著我,隻身離去。

次日玄凌來看我時我正在喝槿汐燉了許久的燕窩薏米甜湯,綿甜的滋味讓鬱結的心胸稍稍得以紓解。玄凌憐惜地撫摸我的面頰,“朕忙於政務,怎麼兩日不見,嬛嬛你便這樣憔悴?”

“回稟皇上,”溫實初自殿外踏進,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笑著道,“皇上無須多慮,娘娘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我拉著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這個調皮鬼兒折騰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裡鬧騰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滋滋地把臉貼在我的腹部,“這個孩子這樣好動活潑,必定是個身子強健的皇子。”

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伏著,隔著我的肚子和孩子說著話,“你好好安分些,再過六個月便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現在這樣鬧,你母妃也被你鬧得沒了力氣。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著你玩,比陪你幾個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輕輕別過臉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珠。溫實初見機道:“皇上,娘娘該服安胎藥了。”玄凌笑道:“難得你肯來照顧淑妃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這裡還唬了一跳,還以為淑妃的胎有什麼不妥當。”

溫實初笑道:“正是因為小皇子太強健了,微臣才不能不來,否則娘娘從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過他手中烏黑的湯藥,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邊,柔聲叮囑了許多。我婉轉求懇道:“臣妾有孕後便少走動,太醫也叫精心養著,實在悶得慌。”

玄凌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如果朕沒有空閒,你大可請德妃她們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請皇后,朕也讓她來就是了。”

我笑著睨他一眼,“皇后是什麼身份,怎能臣妾一請就來?皇上說笑也太輕易了。”

玄凌為我仔細拭去嘴角藥汁,“只要你喜歡,沒有什麼不可以。”

十月秋風漸起的時候,我下腹的墜脹感愈加嚴重。為了掩飾我的虛弱氣色,槿汐每日必須得花上兩三個時辰為我妝飾容顏,才能顯現出太醫一貫所言的“身子強健,胎氣無恙”。

這一日金風送爽,恰巧西越進貢來一枝三十餘尺高的珊瑚,玄凌高興之下便送到了柔儀殿給我把玩。我也不覺納罕,“宮中珊瑚並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經罕見,何況是這樣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因為罕見,所以想來想去只有放在你的柔儀殿最合適,與朕的佈置相得益彰。否則放誰的宮裡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著他,“這樣好的珊瑚臣妾一個人觀賞也可惜了。宮中妃嬪聞得有這樣的稀罕物兒,只怕都很想看呢。”他吻一吻我冰涼的額頭,笑道:“朕知道你喜歡熱鬧,不如請合宮嬪妃一同來柔儀殿觀賞。”

我撫摸著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丫,嘆氣道:“好好一樁事便給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廣發邀請,旁人興許要揣度臣妾恃寵生驕,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說閒話。而且皇后如今不愛出門,旁人請她她都要推託的,若皇后不來呢,終究也是不合適。”我擺手道:“算了算了,何必為臣妾的興致生出許多不圓滿來。”

玄凌怕我生氣,忙擁過我道:“你若喜歡,朕請她們來就是,朕在這裡,皇后必定也會來,便再無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輕輕嘆息,“要皇上費心了。”我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紅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躍的火苗,即便閉上眼,那抹殷紅亦閃爍在眼前,無可逃避。

三日後暮色深沉之時,玄凌在柔儀殿大宴后妃,同賞珊瑚。皇后之下,這兩年來頗有寵幸的嬪妃一一到場,連被玄凌要求靜心思過的榮嬪也精心打扮,著了一身清新的粉藍團繡煙霞紫芍藥宮裝前來。

我是東道主,自然也是盛裝出席。一襲瑤紅色攢心海棠吉服深淺重疊,月白“蝶舞雙菊”抹胸,底下桃紅底色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擺鳳尾裙拖曳於地,燦色宛若眼前無數女子豔麗笑靨。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畫意盎然,襯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點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鈿上綴著赤紅寶石更是閃耀奪目,映著兩腮的磨夷花胭脂撲成鮮妍的“桃花妝”,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開在面上,如此盛裝打扮,再也無人可看出我妝容底下的虛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淺叢叢,開在宮燈如星裡,暈染開無限春色,火紅、粉白、淡黃、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儀殿外青松與紅楓交映成輝,蒼翠與嫣紅交錯林立,似一卷斑斕錦緞華麗鋪陳,無比壯美,比之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絃。

一眾妃嬪圍著珊瑚評頭論足,嘖嘖稱趣,連一向自矜的胡蘊蓉亦不由笑言,“從前隨父親去看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枝丫光潔完整,顏色通體均勻,雖然只有十餘尺高,亦是人人稱奇,夾道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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