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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看過新疆各地的許多千佛洞,在驅車前往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的路上,我心裡就不禁比較起來:在那裡,一走出一個村鎮或城市,就是戈壁千里,寸草不生;在這裡,一離開柳園,也是平野百里,禾稼不長;然而卻點綴著一些駱駝刺之類的沙漠植物,在一片黃沙中綠油油地充滿了生意,看上去讓人不感到那麼荒涼、寂寞。

我們就是走過了數百里這樣的平野,最終看到一片蔥鬱的綠樹,隱約出現在天際,後面是一列不太高的山崗,像是一幅中國水墨山水畫。我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是來到了。

果然是敦煌到了。我對敦煌真可以說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了。我在書裡讀到過敦煌,我聽人談到過敦煌,我也看過不知多少敦煌的繪畫和照片。幾十年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一下子看在眼裡,印在心中,“相見翻疑夢”,我似乎有點懷疑,這是否是事實了。

敦煌畢竟是真實的。它的樣子同我過去看過的照片差不多,這些我都是很熟悉的。此處並沒有崇山峻嶺,幽篁修竹,有的只不過是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千歲老榆,高高聳入雲天的白楊,金碧輝煌的牌樓,開著黃花、紅花的花叢。放在別的地方,這一切也許毫無動人之處;然而放在這裡,給人的印象卻是沙漠中的一個綠洲,戈壁灘上的一顆明珠,一片淡黃中的一點濃綠,一個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至於千佛洞本身,那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五光十色,雲蒸霞蔚。無論用多麼繁縟華麗的語言文字,不管這樣的語言文字有多少,也是無法描繪,無法形容的。這裡用得上一句老話了:“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洞子共有四百多個,大的大到像一座宮殿,小的小到像一個佛龕。幾乎每一個洞子裡都畫著千佛的像。洞子不論大小,牆壁不論寬窄,無不滿滿地畫上了壁畫。

藝術家好像決不吝惜自己的精力和顏料,決不吝惜自己的光陰和生命,把牆壁上的每一點空間,每一寸的空隙,都填得滿滿的,多小的地方,他們也決不放過。他們前後共畫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才給我們留下了這些動人心魄的藝術瑰寶。有的壁畫,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經過了一千年的風吹、雨打、日曬、沙浸,但彩色卻濃郁如新,鮮豔如初。想到我們先人的這些業績,我們後人感到無比地興奮、震驚、感激、敬佩,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們走進了洞子,就彷彿走進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甚至古代的異域世界;彷彿走進了神話的世界,童話的世界。儘管洞內洞外一點聲音都沒有,但是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塑,特別是看到牆上的壁畫:人物是那樣繁多,場面是那樣富麗,顏色是那樣鮮豔,技巧是那樣純熟,我們內心裡就不禁感到熱鬧起來。我們彷彿親眼看到釋迦牟尼從兜率天上騎著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龍吐水為他洗浴,一下生就走了七步,口中大聲宣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我們彷彿看到他讀書、習藝。他力大無窮,竟把一隻大象拋上天空,墜下時把土地砸了一個大坑。我們彷彿看到他射箭,連穿七個箭靶。我們彷彿看到他結婚,看到他出遊,在城門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與和尚,看到他夜半乘馬逾城逃走,看到他剃髮出家。我們彷彿看到他修苦行,不吃東西,修了六年,把眼睛修得深如古井。我們又彷彿看到他翻然改變主意,毅然放棄了苦行,吃了農女獻上的粥,又恢復了精力,走向菩提樹下,同惡魔波旬搏鬥,終於成了佛。成佛後到處遊行,歸示,度子,年屆八旬,在雙林涅槃。使我們最感興趣、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那許許多多的涅槃的畫。釋迦牟尼已經逝世,閉著眼睛,右脅向下躺在那裡。他身後站著許多和尚和俗人。前排的人已經得了道,對生死漠然置之,臉上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後排的人,不管是國王、各族人民,還是和尚、尼姑,因為道行不高,塵欲未去,參不透生死之道,都嚎啕大哭,有的捶胸,有的打頭,有的擊掌,有的頓足,有的撕發,有的裂衣,有的甚至昏倒在地。我們真彷彿聽到哭聲震天,看到淚水流地,內心裡不禁感到震動。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師,他們看到主要敵手已死,高興得彈琴、奏樂、手舞、足蹈。在盈尺或盈丈的牆壁上,宛然一幅人生哀樂圖。這樣的宗教畫,實際上是人世社會的真實描繪。把千載前的社會現實,栩栩如生地搬到我們今天的眼前來。

在很多洞子裡,我們又彷彿走進了西方的極樂世界,所謂淨土。在這個世界裡,阿彌陀佛巍然坐在正中。在他的頭上、腳下、身軀的周圍畫著極樂世界裡各種生活享受:有妓樂,有舞蹈,有雜技,有飲饌。好像誰都不用擔心生活有什麼不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這些飲食和衣服,都用不著人工去製作。到處長著如意神樹,樹枝子上結滿了各種美好的飲食和衣著,要什麼,有什麼,只須一伸手一張口之勞,所有的願望就都可以滿足了。小孩子們也都興高采烈,他們快樂得把身軀倒豎起來。到處都是美麗的荷塘和雄偉的殿閣,到處都是快活的遊人。這些人同我們這些凡人一樣,也過著世俗的生活。他們也結婚。新郎跪在地上,向什麼人叩頭。新娘卻站在那裡,羞答答不肯把頭抬。許多參加婚禮的客人在大吃大喝。兩隻鴻雁站在門旁。我早就讀過古代結婚時有所謂“奠雁”的禮節,卻想不出是什麼情景。今天這情景就擺在我眼前,彷彿我也成了婚禮的參加者了。他們也有老死。老人活過四萬八千歲以後,自己就走到預先蓋好的墳墓裡去。家人都跟在他後面,生離死別。雖然也有人磕頭涕哭,但是總起來看,臉上的表情卻都是平靜的、肅穆的,好像認為這是人生規律,無所用其憂戚與哀悼。所有這一切世俗生活的繪畫,當然都是用來宣揚一個主題思想:不管在什麼樣的生活環境中,只要一心念阿彌陀佛,就可以往生淨土,享受天福。這當然都是幻想,甚至是欺騙。但是藝術家的態度是認真的,他們的技巧是驚人的。他們仔細地描,小心地畫,結果把本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畫得像真實的事物一樣,生動活潑地、毫不含糊地展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對於歷史得到感性認識,讓我們得到奇特美妙的藝術享受。藝術家可能真正相信這些神話的,但是這對我們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的畫。這些畫畫得充滿了熱情,而且都取材於現實生活。在世界各國的歷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話,不管是多麼離奇荒誕,他們的模特兒總脫離不開人和人生,藝術家透過神仙和神話,讓過去的人和人生重現在我們眼前。我們探驪得珠,於願已足,還有什麼可以強求的呢?

最使我吃驚的是一件小事:在這富麗堂皇的極樂世界中,在巍峨雄偉的樓臺殿閣裡,卻忽然出現了一隻小小的老鼠,鼓著眼睛,尖著尾巴,用警惕狡詐的目光向四下裡搜尋窺視,好像見了人要逃竄的樣子。我很不理解,為什麼藝術家偏偏在這個莊嚴神聖的淨土裡畫上一隻老鼠。難道他們認為,即使在淨土中,四害也是難免的嗎?難道他們有意給這萬人嚮往的淨土開上一個小小的玩笑嗎?難道他們有意表示即使是淨土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純潔嗎?我們大家都不理解,經過推敲與討論,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們都很感興趣,認為這位藝術家很有勇氣,決不因循抄襲,決不搞本本主義,他敢於石破天驚地去創造。我們對他都表示敬意。

在許多洞子裡,我們還看到了許多經變,什麼法華經變,楞伽經變,金光明經變,如此等等。藝術家把經中的許多章節,不是根據經文,而是根據變文,用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在這些經變裡,法華經普門品似乎是最受歡迎的一品。普門品說,誰要是一心稱觀世音菩薩的名,入大火,大火不能燒;入大水,大水不能漂;入海求寶遇到黑風,船飄墮羅剎國,可以解脫羅剎之難;遭迫害臨刑,刑刀段段壞;女子求生男孩,就可以生福德智慧之男;求生女孩,就可以生端正有相之女。總之,威靈顯赫,有求必應。畫上最多的是臨刑刀寸寸斷的情景,這似乎是最能形象地表現觀音菩薩的法力的一個題材。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描繪人民生活和生產的情景。一個農民趕著耕牛去耕地。許多小手工業者坐在那裡製作什麼東西。人們在家裡面安靜地宴客。人們在花園中游樂。人們到灞橋去送別親友,折楊柳為贈。我曾在不知多少唐詩中讀到這情景,今天才第一次在繪畫上看到。最有意思的、最耐人尋味的是許多繪畫,畫的是人們大便的情景,刷牙的情景,據我所知道的,在世界各國任何時代的任何繪畫中都難找到這樣的繪畫。這好像也成了繪畫的禁區。然而我們的藝術家卻有勇氣衝破這不成文而事實上卻存在的禁區,把這種細微並不那麼太雅觀的情景畫給我們看。除了佩服以外,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此外,描繪舞蹈的場面和雜技的場面,也是非常動人的。一個個樂隊,一個個樂工,手中執著各種各樣的樂器,什麼簫、笛、箏、琴、箜篌、排簫、阮咸、琵琶,還有尺八,神情是這樣逼真,人物是這樣細緻,我們耳中彷彿能聽到各種樂器和諧的彈奏聲,靜靜的洞子一時喧闐起來。舞蹈的場面也很動人。男女舞人,翩翩起舞,有人甩著長大的袖子,有人動作非常強烈,所謂“胡旋舞”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我們看到的雖然不是真正舞蹈,而只是繪畫,但是我們也恍然感到“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至於雜技,更是動人心魄。一個演員站在那裡,頭上頂著長竿,竿頂上站著一個人,人頭頂上還站著一個小孩子。看那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們不禁為畫上的古人擔憂起來。然而,不要怕,兩旁還站著兩個人哩。他們好像是為了防備萬一而站在那裡。雖然都戴著紗帽,斯斯文文的,看來好像也滿有把握。我們可以放心了。前面坐著一些人,這大概就是觀眾。畫面上人數不算多,但看上去卻熱鬧得很。在古代文化交流中,音樂、舞蹈和雜技,好像是佔著突出的地位。在新疆的許多千佛洞中,這樣的場面也是隨時可見的。

在所有的經變中,維摩詰經變是最常見的。這一部經在唐代大概非常流行、非常受歡迎的。唐代一個姓王的大詩人,取名維,字摩詰,合起來就是維摩詰,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我們在很多洞子裡,都看到關於維摩詰的壁畫。儘管大小不同,洞子不同;但是他的形象卻基本上是一致的。維摩詰手執塵尾或者扇子,傲然地斜坐在一張床上,眼神嘴角流露出一副能言善辯、輕蔑藐視的神態。這一部經本身就是一部很好的長篇小說,講的是一個佛教的居士,名叫維摩詰,唐玄奘譯為無垢稱。他深通佛法,辯才無礙。有一次他病了,如來佛派大弟子舍利弗去問疾。舍利弗吃過他辯才的苦頭,有點發憷不敢去。佛又派大目犍連、大迦葉、須菩提、富樓那多羅尼子、摩訶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羅睺羅、阿難、彌勒菩薩、善德等等去,但是誰也沒有膽量去。最後文殊師利膺命前往。維摩詰以神力空其室內,只留下了一張床,他生病坐在上面。於是兩人展開了一場辯才戰。諸菩薩、大弟子、群釋、四天王等都趕來瞧熱鬧。後來舍利弗和大迦葉也趕了來。最後文殊師利和維摩詰一起來見佛。這一篇小說似的經文以如來把正法付囑於彌勒佛而結束。小說本身內容很豐富,辯論很激烈,描繪很生動,對話很犀利。壁畫更發展了這一部經文,把故事畫得熱鬧非常、生動活潑,具有極大的感染力。維摩詰彷彿就要從床上站立起來,而且要走下牆來,同我們展開一場唇槍舌戰……

在許多洞子裡,除了神話故事以外,還畫著許多世俗畫。開洞的窟主往往把自己以及一家人都畫在牆上。有時候畫上一隊男官人,前面的幾個都是禿頭的和尚;一隊貴婦前面幾個是禿頭的尼姑。這是本家庭裡面出家的人,是他們的光榮,是他們的驕傲,所以才被畫在前面。這些男女貴人排成隊,好像要向佛爺走去。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像畫在這千佛洞裡呢?是為了宗教功德嗎?還是為了永垂不朽?恐怕兩者都有一點吧。最引人注目的是張義潮出遊圖。唐代這一個獨霸一方的大軍閥、大官僚,在河西一帶很有勢力,很有影響,他一跺腳,整個河西走廊都會震動。他的家族開鑿了不少的洞子,在一個洞子裡就畫著自己出遊的情景。他自己巍然騎在馬上,前面是部隊開路,也都騎著馬,有的手裡拿著樂器,有的手裡舉著旗幟。拿樂器的正在猛吹猛奏,好像是要行人迴避,也好像是在為軍容壯聲威。後面跟的是成群的扈從,都是寬衣博帶,雍容華貴。樂器中除了喇叭等之外,還有畫角,我從小念唐詩,不知多少次碰到“畫角”這個字眼,但是始終沒有見過畫角是什麼樣子。今天見面,宛如故友重逢,分外感到親切。總之,這一幅一千多年前的出遊行樂圖,彩色鮮豔地、生動活潑地擺在我們眼前。當時的情景躍然壁上。我們今天站在下面看壁畫的人,恍惚間成了當時站在路旁的旁觀者,看人馬雜沓,車如流水,樂聲喧騰,塵土飛揚,好像正從牆壁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轉瞬即逝。

在一個洞子裡,我們還看到一幅巨大的五臺山圖。既然是五臺山,當然與宣揚文殊菩薩是分不開的。但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卻是一幅用繪畫形式表現出來的地圖和人民生活圖。這幅圖上畫的是從鎮州(正定)一直到幷州(太原)旅途的情景。這條綿延數百里的路是同綿延數百里的五臺山分不開的。這座大山峰巒起伏,山頭林立,宛如雨後的春筍一般。山上的名剎都畫出了房舍,標出了名字。山下則是一條商路。商人們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牲口背上馱著貨物,匆匆忙忙向前趲行。旅途是遙遠的,就必然要有住宿的客店。於是在圖上許多地方都畫著客店。店主人、店小二在熱情地招呼客人,客人則是出出進進,熱鬧非常。我們今天的中國青年,甚至中年老年,習慣於住北京飯店、國際飯店一類的高樓大廈,對古代商人旅人行路困難絲毫沒有認識。讀到“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還有什麼“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也許還能引起一些遐思,但是決不會引起同情,我們對那種生活已經非常非常隔膜了。但是這一幅五臺山圖,會把我們帶回到當年的生活環境中去,讓我們做一個思古的夢。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一幅壁畫無疑是我們的國寶之一。當年有一個帝國主義國家要出十萬美元,收買這一幅壁畫,沒有得逞,否則我們的這件國寶早已到了波士頓博物館之類的地方去了。豈不惜哉!

在另外一些洞子裡,我們還看到一些和尚西行求法的壁畫。這也是必然的。開鑿這些洞子主要的是為了宣揚佛教。“千佛洞”這個名詞本身就說明了一切。佛教來自印度,這裡畫著許多出生在印度的佛爺和菩薩,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沒有中國和尚到印度去取經,沒有印度和尚到中國來送經,佛教是決不會自己走了來的。因此,我們總是期望,在某一些洞子裡能夠看到中國西行求法的和尚,事實上也正是這樣,我們看到了,而且看到的還不少。一提到西行求法,誰都會立刻就想到唐代高僧玄奘。在一個洞子裡,我們確實看到了唐僧取經的壁畫。這是一幅水月觀音的巨大的壁畫,水月觀音巨大的身軀幾乎佔滿了全壁。他身上衣著金碧輝煌,頭上冠冕富麗堂皇。令人吃驚的是,他嘴上居然還留著一撮小鬍子。他神態倨傲又慈悲,伸腳坐在那裡。在壁畫的右下角一塊小小的地方畫著玄奘,雙手合十站在一個懸崖上,面向水月觀音,好像正向他致敬。他身後是大徒弟孫悟空,手裡牽著那一匹小白龍變成的馬。二徒弟豬八戒和三徒弟沙僧跑到哪裡去了呢?看樣子他們並沒有去尋山探路,也不是去託缽求齋,他們還站在壁畫外面,正在向著壁畫裡走哩。

同求法高僧有聯絡的是商人。宗教按理說是出世的,和尚尼姑是不許觸控金銀的。而“商人重利輕別離”,他們總是想賺大錢的。他們之間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哪裡會有什麼聯絡呢?但是所有在中國境內的千佛洞都是開鑿在絲綢之路沿線的,絲綢之路顧名思義是一條商業大道。這就有力地說明了兩者間的密切關係。在印度佛教史上,從佛祖釋迦牟尼開始,就同商人有親密地往來,和尚和商人,不但相輔相成,而且相依為命。所以絲綢之路,同時也是宗教之路。中國、印度和其他國家的高僧很大一部分是走絲綢之路來往的。因此,在千佛洞裡除了求法高僧外,看到商人的壁畫,也是很自然的。在新疆拜城克孜爾千佛洞中,我曾在一壁佛畫的中間一小塊空隙中看到一個穿伊朗服裝的商人,趕著幾匹駱駝,上面馱著中國出產的絲,正在走路的樣子。一個佛爺站在旁邊,好像把自己的右手的兩個指頭像點蠟燭一樣點了起來,發出萬丈光芒,照亮了絲綢之路。這幅壁畫的用意是再清楚不過的,這裡用不著多說。在敦煌的千佛洞裡,絲綢之路也有所表現。販運絲綢的中外商人,趕著駱駝和馬,向西方邁進。沙路茫茫,前途萬里,而商人毫不氣餒。有的地方畫著商人在路上走路的情況。路大概是很難走,馬走得乏了,再也不想前進,於是一個商人在前面用力牽,另一個商人在後面拼命地用鞭子抽打,人忙馬嘶的情景宛在目前,宛在耳邊。還有不少地方畫著商人遇劫的情況。一些綠林豪客手執明晃晃的鋼刀,耀武揚威地擋在那裡。商人們則卑躬屈膝,甚至跪在地上求饒,觳觫之狀可掬,他們彷彿是在對話,聲音就響在我們耳邊。可見,雖然有佛光照亮萬里長途,但人間畢竟是人間,行路難之嘆,唐代詩人早就發出來了,何況是漫漫數萬裡呢?至於海上商路,雖然不在絲綢之路上,但是我們的藝術家也不放過。我們在幾個地方都看到航海的商船。船並不大,上面畫著幾個人,好像都已經把船佔滿了;有點象徵主義的味道。但是船外的海濤決不含糊地告訴我們,這是漂洋過海的壯舉。為什麼在萬里之外的甘肅新疆大沙漠裡,竟然畫到海上貿易呢?這一點,我還不十分清楚,也還要推敲而且研究。

總之,洞子共有四百多個,壁畫共有四萬多平方米,繪畫的時間綿延了一千多年,內容包括了天堂、淨土、人間、地獄、華夏、異域、和尚、尼姑、官僚、地主、農民、工人、商人、小販、學者、術士、妓女、演員、男、女、老、幼,無所不有。在短短的幾天之內,我彷彿漫遊了天堂、淨土,漫遊了陰司、地獄,漫遊了古代世界,漫遊了神話世界,走遍了三千大千世界,攀登神山須彌山,見到了大梵天、因陀羅,同四大天王打過交道,同牛首馬面有過會晤,跋涉過迢迢萬里的絲綢之路,漂渡煙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看過佛爺菩薩的慈悲相,聽維摩詰的辯才無礙,我腦海裡堆滿彩色繽紛的眾生相,錯綜重疊,突兀崢嶸,我一時也清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在短短几天之內,我彷彿生活了幾十年。在過去幾十年中,對於我來說是非常抽象的東西,現在卻變得非常具體了。這包括文學、藝術、風俗、習慣、民族、宗教、語言、歷史等等領域。我從前看到過唐代大畫家閻立本的帝王圖,李思訓的金碧山水,宋朝朱襄陽朱點山水,明朝陳老蓮的人物畫,大滌子的山水畫,曾經大大地驚詫於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但在敦煌壁畫上,這些都似乎是司空見慣,到處可見。而且敦煌壁畫還要勝它們一籌:在這裡,浪漫主義的氣氛是非常濃的。有的畫家竟敢畫一個樂隊,而不畫一個人,所有的樂器都系在飄帶上,飄帶在空中隨風飄拂,樂器也就自己奏出聲音,匯成一個氣象萬千的音樂會。這樣的畫在中國繪畫史上,甚至在別的國家的繪畫史上能夠找得到嗎?

不但在洞子裡我們好像走進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就是在洞子外面,我們倘稍不留意,就恍惚退回到歷史中去。我們遊覽國內的許多名勝古蹟時,總會在牆壁上或樹幹上看到有人寫上的或刻上的名字和年月之類的字,什麼某某人何年何月到此一遊。這種不良習慣我們真正是已經司空見慣,只有搖頭苦笑。但要追溯這種行為的歷史那恐怕是古已有之了。《西遊記》上記載著如來佛顯示無比的法力,讓孫悟空在自己的手掌中翻筋斗,孫悟空翻了不知多少十萬八千里的筋斗,最後翻到天地盡頭,看到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為了取信於如來佛,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雲:“齊天大聖,到此一遊。”還順便撒了一泡猴尿。因此,我曾想建議這一些唯恐自己的尊姓大名不被人知、不能流傳的善男信女,倘若組織一個學會時,一定要尊孫悟空為一世祖。可是在敦煌,我的想法有些變了。在這裡,這樣的善男信女當然也不會絕跡。在牆壁上題名刻名到處可見,這些題刻都很清晰,彷彿是昨天才弄的。但一讀其文,卻是康熙某年,雍正某年,乾隆某年,已經是幾百年以前的事了。當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我不禁一愣:難道我又回到康熙年間去了嗎?如此看來,那個國籍有點問題的孫悟空不能專“美”於前了。

我們就在這樣一個彷彿遠離塵世的瀰漫著古代和異域氣氛的沙漠中的綠洲中生活了六天。天天忙於到洞子裡去觀看。天天腦海裡塞滿了五光十色豐富多彩的印象,塞得是這樣滿,似乎連透氣的空隙都沒有。我雖局處於斗室之中,卻神馳於萬里之外;雖侷限於眼前的時刻之內,卻恍若回到千年之前。浮想聯翩,幻影沓來,是我生平思想最活躍的幾天。我曾想到,當年的藝術家們在這樣陰暗的洞子裡畫畫,是要付出多麼大的精力啊!我從前讀過一部什麼書,大概是美術史之類的書,說是有一個義大利畫家,在一個大教堂內圓頂天篷上畫畫,因為眼睛總要往上翻,畫了幾年之後,眼球總往上翻,再也落不下來了。我們敦煌的千佛洞比義大利大教堂一定要黑暗得多,也要狹小得多,今天打著手電,看洞子裡的壁畫,特別是天篷上藻井上的畫,線條纖細,著色繁複,看起來還感到困難,當年藝術家畫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困難要克服。周圍是茫茫的沙磧,夏天酷暑,而冬天嚴寒,除了身邊的一點濃綠之外,放眼百里慘黃無垠。一直到今天,飲用的水還要從幾十里路外運來,當年的情況更可想而知。在洞子裡工作,他們大概只能躺在架在空中的木板上,仰面手執小蠟燭,一筆一筆地細描細畫。前不見古人,我無法見到那些藝術家了。我不知道他們的眼睛也是否翻上去再也不能下來。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們,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給我們留下了這樣優美的傑作,驚人的藝術瑰寶。我們真應該向這些藝術家們致敬啊!

我曾想到,當年中國境內的各個民族在這一帶共同勞動,共同生活,有的趕著羊群、牛群、馬群,逐水草而居,輾轉於千里大漠之中;有的在沙漠中一小塊有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努力勞作。在這裡,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幸福,水就是希望,水就是一切,有水斯有土,有土斯有禾,有禾斯有人。在這樣的環境中,只有互相幫助,才能共同生存。在許多洞子裡的壁畫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從人們的面貌和衣著上就可以看到這些人是屬於種種不同的民族的。但是他們卻站在一起,共同從事什麼工作。我認為,連開鑿這些洞的窟主,以及畫壁畫的藝術家都決不會出於一個民族。這些人今天當然都已經不在了。人們的生存是暫時的,民族之間的友愛是長久的。這一個簡明樸素的真理,一部中國歷史就可以提供證明。我們生活在現代,一旦到了敦煌,就又彷彿回到了古代。民族友愛是人心所向,古今之所同。看了這裡的壁畫,內心裡真不禁湧起一股溫暖幸福之感了。

我又曾想到,在這些洞子裡的壁畫上,我們不但可以看到中國境內各個民族的人民,而且可以看到沿絲綢之路的各國的人民,甚至離開絲綢之路很遠的一些國家的人民。比如我在上面講到如來佛涅槃以後,許多人站在那裡悲悼痛苦,這些人有的是深目高鼻,有的是顴骨高而眼睛小,他們的衣著也完全不同。藝術家可能是有意地表現不同的人民的。當年的新疆、甘肅一帶,從茫昧的遠古起,就是世界各大民族匯合的地方。世界幾大文明古國,中國、印度、希臘的文化在這裡匯流了。世界幾大宗教,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在這裡匯流了。世界的許多語言,不管是屬於印歐語系,還是屬於其他語系也在這裡匯流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文學、藝術、音樂,也在這裡匯流了。至於商品和其他動物植物的匯流更是不在話下。所有這一切都在洞子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遙想當年絲綢之路全盛時代,在綿延數萬裡的路上,一定是行人不斷,駝、馬不絕。宗教信徒、外交使節、逐利商人、求知學子,各有所求,往來奔波,絕大漠,越流沙,輕萬生以涉蔥河,重一言而之奈苑,雖不能達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盛況可以想見。到了今天,情勢改變了,大大地改變了。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流沙漫漫,黃塵滾滾,當年的名城——瓜州、玉門、高昌、交河,早已淪為廢墟,只留下一些斷壁頹垣,孤立於西風殘照中,給懷古的人增添無數的詩料。但是絲路雖斷,他路代興,佛光雖減,人光有加,還留下像敦煌莫高窟這樣的藝術瑰寶,無數的藝術家用難以想象的辛勤勞動給我們後人留下這麼多的壁畫、雕塑,供我們流連探討,使世界各國人民驚歎不置。撫今追昔,我真感到無比地幸福與驕傲,我不禁發思古之幽情,覺今是昨亦是,感光榮於既往,望繼承於來者,心潮起伏,感慨萬端了。

薄暮時分,帶著那些印象,那些幻想,懷著那些感觸,一個人走出了招待所去散步。我走在林蔭道上,此時薄靄已降,暮色四垂,硃紅的大柱子,牌樓頂上碧色的琉璃瓦,都在熠熠地閃著微光。遠處砂磧沒入一片迷茫中,少時月出於東山之上,清光灑遍了山頭、樹叢,一片銀灰色。我周圍是一片寂靜。白天裡在古榆的下面還零零落落地坐著一些遊人,現在卻空無一人。只有小溪中潺湲的流水間或把這寂靜打破。我的心驀地靜了下來,彷彿宇宙間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幻想又在另一個方面活躍起來。我想到洞子裡的佛爺,白天在閉著眼睛睡覺,現在大概睜開了眼睛,連涅槃了的如來也會站了起來。那許多商人、官人、菩薩、壯漢,白天一動不動地站在牆壁上,任人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現在大概也走下牆壁,在洞子裡活動起來了。那許多奏樂的樂工吹奏起樂器,舞蹈者、演雜技者,也都擺開了場地,表演起來。天上的飛天當然更會翩翩起舞,洞子裡樂聲悠揚,花雨繽紛。可惜我此時無法走進洞子,參加他們的大合唱。只有站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傾耳聆聽而已。

在寂靜中,我又忽然想到在敦煌創業的常書鴻同志和他的愛人李承仙同志,以及其他幾十位工作人員。他們在這偏僻的沙漠裡,忍飢寒,鬥流沙,艱苦奮鬥,十幾年,幾十年,為祖國,為人民立下了功勳,為世界上愛好藝術的人們創造了條件。敦煌學在世界上不是已經成為一門熱門學科了嗎?我曾到書鴻同志家裡去過幾趟。那低矮的小房,既是辦公室、工作室、圖書室,又是臥室、廚房兼餐廳。在解放了三十年後的今天,生活條件尚且如此之不夠理想,誰能想象在解放前那樣黑暗的時代,這裡艱難辛苦會達到何等程度呢?門前那院子裡有一棵梨樹,承仙同志告訴我,他們在將近四十年前初到的時候,這棵梨樹才一點點粗,而今已經長成了一棵粗壯的大樹,枝葉茂密,青翠如碧琉璃,枝上果實累累,碩大無比。看來正是青春妙齡,風華正茂。然而看著它長起來的人卻垂垂老矣。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在他們身上不可避免地會留下了痕跡。然而,他們卻老當益壯,並不服老,仍然是日夜辛勤勞動。這樣的人難道不讓我們每個人都油然起敬佩之情嗎?

我還看到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在合抱的老榆樹下,在如茵的綠草叢中,在沒入暮色的大道上,在潺潺流水的小河旁。它似乎向我招手,向我微笑,“翩若驚鴻,婉如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這影子真是可愛極了。我是多麼急切地想捉住它啊!然而它一轉瞬就不見了。一切都只是幻影,剩下的似乎只有宇宙和我自己。

剩下我自己怎麼辦呢?我真是進退兩難,左右拮据。在敦煌,在千佛洞,我就是看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饜足的。有那樣桃源仙境似的風光,有那樣奇妙的壁畫,有那樣可敬的人,又有這樣可愛的影子。從我內心深處我真想長期留在這裡,永遠留在這裡。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間奔波了六十多年才最後找到了一個歸宿。然而這樣做能行得通嗎?事實上卻是辦不到的。我必須離開這裡。在人生中,我的旅途遠遠不到結束的時候,我還不能停留在一個地方。在我前面,可能還有深林、大澤、崇山、幽谷,有陽關大道,有獨木小橋。我必須走上前去,穿越這一切,現在就讓我把自己的身軀帶走,把心留在敦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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