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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地,永遠在南屏的晚鐘聲裡!

十月一日

前天乘看潮專車到斜橋,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經農、莎菲的先生Ellery,叔永介紹了汪精衛。1918年在南京船裡曾經見過他一面,他真是個美男子,可愛!適之說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愛他,他是男子……他也愛他!

精衛的眼睛,圓活而有異光,彷彿有些青色,靈敏而有俠氣。馬君武也加入我們的團體。到斜橋時適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知行,一共十人,分兩船。中途集在一隻船裡吃飯,十個人擠在小艙裡,滿滿的臂膀都掉不過來。飯菜是大白肉,粉皮包頭魚,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精衛聞了黃米香,樂極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個大芋頭,大家都笑了。精衛酒量極好,他一個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們講了一路的詩,精衛是做舊詩的,但他卻不偏執,他說他很知道新詩的好處,但他自己因為不曾感悟到新詩應有的新音節,所以不曾嘗試。我同適之約替陸志葦的《渡河》作一篇書評。

我原定請他們看夜潮,看過即開船到硤石,一早吃錦霞館的羊肉面,再到俞橋去看了楓葉,再乘早車動身各分南北。後來叔永夫婦執意要回去,結果一半落北,一半上南,我被他們拉到杭州去了。

過臨平與曹女士看暝色裡的山形,黑鱗雲裡隱現的初星,西天邊火飾似的紅霞。

樓外樓吃蟹,精衛大外行!

湖心亭畔盪舟看月。

三潭印月聞桂花香。

十月四日

昨天與君勵菊農等去常州。乘便遊了天寧寺,大殿上有一二百個和尚在禮懺,鐘聲,磬聲,鼓聲,佛號聲,合成一種寧靜的和諧,使我感到異樣的意境。走進大殿去,只聞著極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一直上騰到三世佛的面前,又是一種莊嚴而和藹,靜定的境界。

十月五日

方才從君勵處吃蟹回來,路上買得兩本有趣的舊書,一是Mark Twin的Is Shakespear Dead?一是Sidney Lanier的Music and Poetry,雖舊,卻都是初版,不易得到的。

早上同裕卿到吳淞去吊君革,聽了他出現的奇蹟,今天我對人便講,也己寫信去告訴爸媽。這實在是太離奇了,難道最下等的迷信會有根據的嗎?紙衣,紙錠,經懺,壽限……這話真是太渺茫了。我已經約定君革的母親,他的陰靈回家時,我要去會他。君勵亦願意去看個究竟。

今天與振飛在一枝香吃飯,談法國文學頗暢,振飛真是個“風雅的生意人”。

十月九日

前天在常州車站上渡橋時,西天正染著我最愛的嫩青與嫩黃的和色,一顆鑠亮的初星從一塊雲斑裡爬了出來,我失聲大叫好景。菊農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色是真的。最初還帶幾分勉強,現在看的更銳敏,欣賞也更自然了。今夜我為眼怕光,拿一張紅油光紙來把電燈包了,光線恬靜得多。在這微紅的燈光裡,菸捲燒著的一頭,吸時的閃光,發出一痕極豔的青光,像磷。

十月十一日

方才從美麗川回來,今夜叔永夫婦請客,有適之,經農,擘黃,雲五,夢旦,君武,振飛,精衛不曾來,君勵闖席。君勵初見莎菲,大傾倒,頃與散步時熱忱猶溢,尊為有“內心生活”者,適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衛從政,憂其必毀。

午間東蓀借君勵處請客,有適之菊農築山等。與菊偃臥草地上朗誦斐德的“詩論”,與哈代的詩。

午後為適之拉去滄州別墅閒談,看他的煙霞雜詩,問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適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顧忌。“努力”已決停版,擬改組,大體略似規復“新青年”,因仲甫又復拉攏,老同志散而復聚亦佳。適之問我“冒險”事,雲得自可恃來源,大約夢也。

秋白亦來,彼病肺已證實,而旦夕勞作不能休,可憫。適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詩,陳義體格詞采皆見竭蹶,豈“女神”之遂永逝?

與適之經農,步行去民厚裡一二一號訪沫若,久覓始得其居。沫若自應門,手抱襁褓兒,跣足,敞服(舊學生服)狀殊憔悴,然廣額寬頤,怡和可識。入門時有客在,中有田漢,亦抱小兒,轉顧間已出門引去,僅記其面狹長。沫若居至隘,陳設亦雜,小孩羼雜其間,傾跌須父撫慰,涕泗亦須父揩拭,皆不能說華語。廚下木屐聲卓卓可聞,大約即其日婦。坐定寒暄己,仿吾亦下樓,殊不話談,適之雖勉尋話端以濟枯窘,而主客間似有冰結,移時不渙。沫若時含笑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2Ub43.gif" />視,不識何意。經農竟噤不吐一字,實亦無從端啟。五時半辭出,適之亦甚訝此會之窘,雲上次有達夫時,其居亦稍整潔,談話亦較融洽。然以四手而維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況A不甚愉適。且其生計亦不裕,或竟窘,無怪其以狂叛自居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領了他的大兒子來看我,今天談得自然的多了。他說要寫信給西瀅,為他評《茵夢湖》的事。怪極了,他說有人疑心西瀅就是徐志摩,說筆調像極了。這到真有趣,難道我們英國留學生的腔調的確有與人各別的地方,否則何以有許多人把我們倆混作一個?他開年要到四川赤十字醫院去,他也厭惡上海。他送了我一冊《卷耳集》,是他《詩經》的新譯;意思是很好,他序裡有自負的話:&ldquo;&hellip;&hellip;不怕就是孔子復生,他定也要說出&lsquo;啟予者沫若也&rsquo;的一句話。&rdquo;我還只翻看了幾首。

沫若入室時,我正在想做詩,他去後方續成。用詩的最後的語句作題&mdash;&mdash;《灰色的人生》,問樵到讀了好幾篇,似乎很有興會似的。

同譚裕靠在樓窗上看街。他列說對街幾家店鋪的隱幕,頗使我感觸。卑汙的,罪惡的人道,難道便不是人道了嗎?

十月十三日

昨寫此後即去適之處長談,自六時至十二時不少休。歸過慕爾鳴路時又為君勵菊農等,正洗澡歸,截劫,擁入室內,勒不令歸,因在沙發上胡睡一宵,頭足嶇嶢,甚苦,又有巨蚊相擾,故得寐甚微。

與適之談,無所不至,談書談詩談友情談愛談戀談人生談此談彼,不覺夜之漸短。適之是轉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適之詩前有序後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

十月十五日 回國週年紀念

今天是我回國的週年紀念。恰好冠來了信,一封六頁的長信,多麼難得的,可珍的點綴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將晚時,我在三島丸船上拿著遠鏡望碇泊處的接客者,漸次的望著了這個親,那個友,與我最愛的父親,五年別後,似乎蒼老了不少,那時我在狂跳的心頭,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邊便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後來回三泰棧,我可憐的娘,生生的隔絕了五年,也只有兩行熱淚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嬌兒。但久別初會的悲感,畢竟是暫時的,久離重聚的歡懷,畢竟是實現了。那時老祖母的不減的清健,給我不少的安慰,雖則母親也著實見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mdash;&mdash;今天呢?老祖母已經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親見她鍾愛孫兒生命裡命定非命定的一切&mdash;&mdash;今天已是她離人間的第四十九日!這是個不可補的缺陷,長駐的悲傷。我最愛的母親,一生只是痛苦與煩勞與不懌,往時還盼望我學成後補償她的慰藉,如今卻只是病更深,煩更劇,愁思益結,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長侍她的左右,多少給她些溫慰。父親也是一樣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煩勞,卻反增添了他無數的白髮。我是天壤間怎樣的一個負罪,內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過去了。我的原來的活潑的性情與容貌,自此亦永受了&ldquo;年紀&rdquo;的印痕&mdash;&mdash;又是個不可補的缺陷,一個長駐的悲傷!

我最敬最愛的友人呀,我只能獨自地思索,獨自地想像,獨自地撫摩時間遺下的印痕,獨自地感覺內心的隱痛,獨自地呼嗟,獨自地流淚&hellip;&hellip;方才我讀了你的來信,江潮般的感觸,橫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個乞兒,輕拍著人道與同情緊閉著的大門,忘想門內人或許有一念的慈悲,賜給一方便&mdash;&mdash;但我在門外站久了,門內不聞聲響,門外勁刻的涼A,卻反向著我襤褸的軀骸狂撲&mdash;&mdash;我好冷呀,大門內慈悲的人們!

前日沫若請在美麗川,樓石庵適自南京來,故亦列席。飲者皆醉,適之說誠懇話,沫若遽抱而吻之&mdash;&mdash;卒飛拳投詈而散&mdash;&mdash;罵美麗川也。

今晚與適之回請,有田漢夫婦與叔永夫婦,及振飛。大談神話。出門時見腴廬&mdash;&mdash;振飛言其姊妹為&ldquo;上海社會之花&rdquo;。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後,又與適之去亞東書局,小坐,有人上樓,穿臘黃西服,條子絨線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mdash;&mdash;頗似捕房&ldquo;三等偵探&rdquo;,適之起立為介紹,則仲甫也。彼坐我對面,我<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2Z0630.gif" />視其貌,發甚高,幾在頂中,前額似斜坡,尤異者則其鼻樑之峻直,岐如眉脊,線畫分明,若近代表現派仿非洲藝術所雕銅像,異相也。

與適之約各翻曼殊斐兒作品若干篇,並邀西瀅合作,由泰東書局出版,適之冀可售五千。

讀E.Dowden《勃朗寧傳》,我最愛其夫婦戀史之高潔,白萊德長羅勃德六歲,其通訊中有語至駭至復至蠢至有味:&mdash;&mdash;

&ldquo;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r by you or in you,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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