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瑪麗瑪麗,徐志摩全集,徐志摩,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這是瑪麗的模樣兒——她有淺色的頭髮,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鬆就落了下來,簡直像水一樣的衝了下來,齊著她的腰,有時她散披了在房裡走著,髮絲很美的弧形似的籠著她的頭,逼縮的掩住她的頸凹,寬蕩的散掠著她的肩,隨著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紋,湧著,萎著,顫著。她的髮梢是又柔又緩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純粹的淡金。在屋子裡她不束髮的時候多,因為她媽就愛那散披著頭髮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時她還要她女兒解了外裳,單穿著白襯裙,更看得年輕。她的頭形長得很嬌柔,很軟和。她把頭髮全攢在頭上的時候,她那嬌小的頭像是載不住發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溫柔,又羞怯的隱在厚重的眼瞼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開似的,她又常常的看著地,不很放平著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輕翻著,輕溜著,輕轉著,一會子又沉了下去;還有,她要是對著誰看,她就微微的笑著,像是告罪她自己的鹵莽。她有一張小小的白臉,有幾點與幾處角度很像她母親的,但她母親那鳥喙形緊皮的鼻子卻是不在瑪麗的臉上,她的鼻樑收斂得緊緊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剛夠看得見。

她媽就愛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頭露面似的。現在她們站在她們那面鏡子前,鏡面有一條大裂縫兒從右手的頂角斜著下來,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還有兩塊交叉兒的破綻,一上一下的,在鏡面的當中。

所以誰要照鏡的時候,一個臉子就變成四個古怪的相兒,頂可怕的;耳朵也許蒙著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詭怪的張著瞧。但是也還有法子照,她們用慣了知道破玻璃的脾氣,就是偶然準頭錯了變了相,也不覺得可怕了。

每回她們孃兒倆並肩兒站著照相,莫須有太太總是仔細的品評鏡子裡的A雙臉子,她點著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說她當初丈夫的鼻子也頂有分量的,她的女兒的鼻子為什麼只有那麼一點兒!除非她們上代或是旁支曾經有過小鼻子的種,她就歷數著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與祖姑母,從往古的墳裡翻起歷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過來比著瞧。瑪麗聽著她媽那樣科學的研究鼻子,她就張著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著,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頭她媽就親她的臉上的精品,賭咒的說這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個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須有太太說,“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個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頭髮的,高身材的,軍官先生們,法官,賣藥的,他們的鼻子長得大神氣,像你這樣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歡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著說,“我做小姑娘的時候在學堂裡,同學的女孩子們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總是願意他的,看熟了別人也就不討厭了。”

瑪麗的手腳,是又瘦小又軟弱的,她的手掌比什麼東西都軟,她的掌上有五個小的,粉紅色的肉墊子,從小拇指那裡起有一個頂小的墊子,過去一個大一點,再過去更大一點,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個頂大的,勻勻的排著,看得頂整齊的。她媽有時愛親這五塊小墊子,她扳著一根指頭,叫著她的名字,親了一下嘴,再來第二個,這是瑪麗的指頭的名字——湯姆塔姆根斯,威利溫各爾斯,郎但尼兒,塔西鮑勃推兒,最小弟小弟是的。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現在正在髮長到成人的體態,原來髫年的平直的肌膚漸漸的辨認出一半弧的曲線,漸漸的幻成了輕盈的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顫震,隱隱的顯示著將次圓滿的妙趣:她有時也感覺著這些新來的擾動,她只得益發的矜持她原來無拘束的行動。

她母親當然是很關心的注意著這漸放的春苞,有時不禁自喜與自傲,但亦往往私自的嗔著她的小姑娘,也不免長成一個大姑娘。她真的願意瑪麗永遠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她怕瑪麗有一天完全的長成了婦人,那時便許有種種的不便阻礙她們母女間自然的活潑的情景。一個成年的女子也許不再願意受人看護,不比小女子永遠是依人的小鳥。莫須有太太就怕哪不願意,事實上瑪麗的確已經感覺到一個甦醒著的肉體與新奇的溫暖的戟刺,她媽只當她小孩似的養育與日常慈愛的擁抱漸漸的不能使她滿足。她有時私自的想她也來把她摟在她的胸前,一樣的溫存的搖著,輕喚著寵惜的A語,緩吻著懷裡的頭頂與半掩的腮弧,但她卻不敢嘗試,怕惹她媽氣。這一點她媽是不容易讓步的,她愛她的姑娘去親吻她,輕撫著她的手與面,但她卻不願她的女兒來僭試母親的特權,也從不曾縱容她玩偶的習慣,她是阿媽,瑪麗是囝囝,她不肯讓步她做孃的身份,即使是偶爾的遊戲。

瑪麗己經十六歲了,但她卻不曾有工作。她媽不願意她的小女兒去嘗試勞苦的工役——唯一的職業她能替她想法的,就是幫助她自己傭工的生活。她打算把瑪麗送到一家店鋪,一家衣服店或是相類的行業,但那個時候也還遠著。“況且,”莫須有太太說,“要是我們再等上一年半載,也許有別的運氣碰出來。你的舅舅,他到美國去了二十年了,也許會得回來,他要是回來,你就用不著去做事了,乖乖,我也用不著了。再不然過路的人也許看上了你來問你求婚,那都是說不定會來的。”她有無數的計劃,她想象無數的偶然,都可以助成她女兒的安樂與光大她自己的尊榮。所以瑪麗在她媽出去傭工的時候(她差不多除了星期是每天去的)總是閒著,隨她自己愛怎麼玩。有時她住在家裡不出去。她在樓頂上後背的屋子裡縫衣服或是結線,修補被單與毛氈上的破綻,或是念她從開博爾街的公共圖書館裡借來的書:但是照例,她收拾了屋子以後,她願意出門去在街上閒走著,愛上哪兒就哪兒,逛著不曾走過的街道,看著店鋪與居民。

有許多人都是面熟的,差不多每天她總在這裡或那裡看見他們,她對於他們覺得有一種朋友的感情,她常常跟著他們走一小段路。整天的寂寞往往像一種重量似的壓在她身上,所以雖然這些面熟陌生的臉子做她遠遠的伴兒,她也安慰了。她願意在這人群裡打聽出幾個是什麼人。——其中有一個是有棕色長鬍子的高個兒,他穿著笨重的大氅好像穿著一把鐵鏟似的;他戴著一副眼鏡,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好像永遠要發笑;他一路去也是看著店鋪,他好像人人都認識。每走幾步路便有人停步與他握手,但是這些人從來不開口的,因為這個棕色長鬍子的高個兒一見他們便刺刺不休的來一大陣,使他們沒有說話的分兒,要是身邊沒有人的時候他便自言自語的咕A著。到了那種時候他眼睛裡看不見一個人,人家都得讓開道來讓搖頭擺腦的,兩眼注視遠遠的一個地方,邁著大步望前走。有一兩次瑪麗在他身邊經過,聽見他獨自唱著世界上最悲痛的歌。還有一個人——一個瘦長黑臉的男子——他的樣子很年輕,他常自在竊笑,他的兩片嘴唇永遠沒有休息過一分鐘,有幾次他從瑪麗身邊走過,她聽見他嗡嗡的像只大蜜蜂。他從沒有停步同一個人握過手,雖然有許多人向他行禮他並不理會,自己卻竊笑著,輕輕的哼著,放開腳步直望前走。還有第三個人她常常注意的: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經穿上了許久,一向沒有脫下過似的。他有一張長長的蒼白臉,一片漆黑的鬍鬚懸掛在一張很美麗的嘴上。他的眼睛很大很無精神,並且不大像人的眼睛,它們會斜著瞟——一種最親密的,有意的瞟。有的時候他除了走道什麼也看不見,有時卻什麼都看見。有一次他看了看瑪麗,把她嚇了一跳,當時她腦中就發生一個奇怪的念頭,彷彿這個人她在幾百年前曾經認識過,而他也還記得她似的。她心裡怕他,可是又喜歡他因為他的樣子很文雅,很——他還有一種樣子瑪麗想不出一個字來可以形容的,但是這種樣子彷彿在許多年以前她曾見過似的。此外還有一個矮小,清秀,蒼白臉兒的男子,這人的模樣好像他是世上最疲勞的人。他總像心裡有心思似的,但是沒有旁人那樣的古怪。他又像永遠在那裡倒嚼他的記憶;他看看旁人,似乎都引起他回憶那些久已故去的人們,而對於這些故去的人他只有思念,並不悲悼。他雖在人群之中仍是一個孤獨的人,他有一種冷峭的態度,就是他的笑也是冷峭的,孤高的。他在路上走過時瑪麗看見許多人都拿肘子互相輕輕的一推轉過臉來又看了看他,便咬著耳朵唧唧噥噥走去了。

這些人以及許多旁人她差不多每天看見,她常常帶著一種朋友的感情去留心他們。別的時候她走到一排站在慄薇河邊的碼頭上,望著基內斯的那些快船吹著氣順著河流而下,與幾千白鷗在黑水面上忽起忽落的玩著。後來她又走到鳳凰公園,那裡有人比賽板球與足球,也有些年輕的男子與姑娘們拋球的,也有孩子們玩著放鷹捉兔的,也有追人的,也有在日光底下跳舞,叫嚷的。她的媽每逢沒有工作的日子最歡喜帶她去逛鳳凰公園。離開了那條又大又白的馬路,這條馬路上有許多腳踏車,汽車接連不斷的,射箭似的飛過,走不上幾步便有幾條清淨的小路,路上陰森森的遮滿了大樹A荊樹的叢林的影子。在這路上你走了半天可以遇不見一個人,你以隨便躺在樹蔭下的草上或看著日光射在綠草地上與在樹林裡閃爍。這地方是非常的寂靜,住在城內的人初見此地一定很感到驚奇,美麗,並且這也稀奇:在這白日之下舉目看不見一人,除了那綠草的隨風翻疊,樹枝兒的輕輕搖動與蜜蜂,蝴蝶,小鳥的沒有聲息的飛翔之外沒有一點別的動靜。

這些東西瑪麗看了都愛,但是她媽卻愛看孩子們的跳舞,汽車的奔忙,那些身上穿著鮮豔的衣服,手裡舉著美麗的洋傘的來往的人們與休息日的各色各樣的情景。

一天早晨瑪麗跳下床來點著了火。她很驚奇這一次會這樣容易點著:洋火剛湊近,火焰便直向黑煙囪裡竄上去,這件事使她覺得對於這世界是沒有困難的。她媽還在床上偎著,比往日格外高興的講著話。這時將近六點,初夏的陽光照滿了那扇積滿塵垢的窗子。頭天晚上的郵差送來一張郵片給莫須有太太,要她去見一位叫奧康諾太太的,這位太太的房子是在阿庫耳街上。當然這是整天的工作了——又是一個新主人。

莫須有太太的僱主永遠是新的。她在她的僱主家裡看見她們自己有房子,又把她完全當作奴隸使,不上幾天,她便怨了。有時她瞪眼看著她們的黑綢圍裙,往往看得她們發氣,等到她們設法要叫她躲開,叫她耽在她應該耽的地方,她便批評她們的相貌,她們的行為,批評得她們立刻要攆她出去,還要教唆她們的丈夫去難為她。

莫須有太太盡在那裡猜想究竟是誰把她介紹給這位新主人,並且這樣的介紹信用什麼讚美詞句寫的。她又在盤算向例是一先令六便士一天,現在該不該要求一先令九便士。假使那一家是個大家庭這位新主人也許一星期不止找她一次咧。還有這一家裡除了這位太太也許還有別人,說不定他們會找點小事給她做——針線活或是送信或是這類可以賺點小錢的事情,她自信凡是女子擅長的事情她都情願並且能夠擔任,做得好好的。以先她做過一家,那家住著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叫她出去買兩打啤酒,她把啤酒帶回到家,這位先生謝了她以外,又賞給她一個先令。許多類此的事情使她對於人類的信仰常常保持新鮮。她做過的人家裡一定還有許多手敞的先生,像這樣的人奧康諾太太家裡不一定還不止一個呢。老天知道,也有許多小氣的人,這種人差人送了信,因為他讓別人給他做了工,還希望他自己得賞A的。莫須有太太對於這種嗇刻鬼所用的各種樣咒詛的字眼正抵得他們的逐一的過失,但是她並不理會這種人,在一個光明的世界裡他們算不得重要的。一到晚上她又會相信他們的可怕的存在,但是在那時候之先,這個世上一定住滿了許多善心的人。她舉出許多她所認識的,這些人總是先付工錢,先給東西,不是一定希望,實在不希望,什麼報酬的。

這時候那把茶壺很勉強的放平在床上,她的一條腿上放著兩杯茶,另一條上一罐煉乳,還有一塊四分之三大的麵包,瑪麗很小心的坐下去,吃這一頓早點的時候,她母親從她自己的好記性裡翻出一張做好事的目錄,這些好事有的是她身受的,有的是她眼見的。瑪麗聽完了又把她自己經歷的事情補足了她母親的背誦。她常常看見街上一個男子給一位老太太一個便士。她也常見老太太們把東西舍給別的老太太們。她知道有許多人不要賣報的孩子找回那半個便士。莫須有太太稱讚這種辦法公道;她承認假使她自己在一個不必計較的地位,她也會這樣做,但是一個人等到賺麵包過日子成了她每天的問題,而且她不一定對付得了這問題的日常變樣的情形,那她可就不能太隨便了——“幹,幹,幹,”莫須有太太說,“那是我的生命,假使我一天不幹……”她將她的瘦薄的手一擺,擺到那恐怖的烏有鄉去了。她的主張是有餘的人應該把他的餘剩送給不足的人。她一見那孤苦伶仃的人躑躅道中,隔著麵包房與糖食店的玻璃窗子探頭張望,與那些抱在沒人賙濟的手裡的孩子,她很難過,心裡像針刺似的痛苦!想到這些事情,她說,不為她肚子餓,她吃的每口飯一定梗住了不能下嚥。但是也許,她舉目沉思向那扇金黃色的窗子一望,也許這些窮人內裡沒有像他們的外表那樣窮苦:的確,他們總有方法養活的,這種方法旁人不知道罷了。不一定他們會從善心人的手裡得到許多錢,行好事人家門口得到些食物,或是這裡與那裡得到幾件佈施下來的衣服,零碎東西,假使這種衣服,東西,他們不穿,不用,他們也知道怎樣處置。這類人一定很知道許多極端的方法!沒有一條陰溝因為太低而不去抓撓的,沒有一個老鼠洞因為太低而不去搜括抓撓的,一扇大門代表一件可以爬過去的東西:一扇敞著的門意思就是歡迎,一扇緊閉的就是拒絕。他們躲在法律的籬笆下,越過道德的帶刺的鐵絲網,可以同樣的不受傷害,並且這些受苦受到極端而不能再苦的人們對於無論多嚴酷的刑罰都不怕的。這種人失望得不知所措的樣子,受打擊而無告A情形與他們的憔悴的臉兒,朦朧的眼睛可以認作他們的貨物,一把動人心的,解人錢袋的,開人家門戶的鑰匙。那是一定的,因為這時熊熊的日光正照耀著,小鳥兒隔著草地不極遠的正唱著歌,四面圍牆的花園裡一群孩子在果木林裡,花叢里正亂叫亂跳著。她會相信這種道理,因為這是早晨,是人們應該相信的時候,但是到了晚上,她又會譏笑這樣輕易的信念,她脫下了衣服,便會看出人類的瘦弱的肋骨。

她媽走後,瑪麗便收拾屋子,做那些整理一間小屋必須做的各樣事情。有幾片裱糊的紙在牆上鬆鬆的飄著,這些須用郵票邊黏上的。那隻床得要鋪好的,地板也得要擦的,還有許多雜碎的東西,該刷的刷,該拍的拍,都得整理。她那有數的幾件衣服也得搬出來縫縫脫線的扣子,修補破綻是使她練習注意的一種職務。她的衣服向來是她媽給做的,她媽曾出過名,是一位做好活的老手,所以她穿的衣服比別的小姑娘的衣服格外有樣。穿珠子,改珠子是她最常做的,最高興的一件工作。她有四串不同的項練,代表從一便士公司(這個公司裡的貨物每件都賣一便士)裡買來的四種不同的一便士一串的珠子。一串是綠的,一串是紅的,一串是真珠色的,還有一串是雜色雜樣的。這些珠子好好的選擇一下,只費上半點多鐘的容易工作,便可以穿成一串很美麗的新項練。

這天因為有太陽,所以她取出一套白色的衣服,她在這上頭很費點工夫。這件衣服曾縫著五個折襉,一個又一個的已經放開過四個。這是剩下的最末一個,現在也須放開的,這件衣服雖已這樣的額外放長,但還是高高的吊在她腳踝上飄蕩著。她媽以先允許過等她有了工夫要給她添上一條假邊,今天瑪麗決意一等她媽做完工回來,便要提醒她這個允許。她擦亮了她的皮鞋,穿上那套白的衣服,於是走到那面有裂縫的鏡子面前梳起她的頭髮。向來她的頭很單簡。她先從上面一直梳下去,再從中間對劈開,捲成一個大球緊貼在她的後頸骨上。她幾次想要燙頭髮,真的,她的頭髮一燙便曲的:但是這件事情她曾請問過她媽,她媽說,燙頭髮不是上等的,只有極小的小孩與女戲子好習這種小花巧,這正是顯露她們心理的柔弱,至於有規矩人是很少燙的。況且燙起來也太費工夫。燙好了一遇見空中的溼氣,立刻就A鬆下來,變成很醜的爛泥似的一灘,因此,除了去跳舞,去野遊,燙髮是用不著的。

瑪麗梳完頭,遲疑不決的揀選一會項練子。那串真珠色的確是好看,但是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貨。像這樣大的真珠價錢一定不輕。並且戴假珠子太有點孩子氣,近來她不願戴了。現在她已是成人了。放下那最末的折襉分明表示她又到一個時期,正如她梳起頭髮的時期一樣的分明。她願意她的衣服一直拖到腳後跟,這樣她便有很正當的理由可以用手提著她的裙子。她媽老不給她裝那條假邊,她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假使她媽已經把它剪了出來,她自己也會綴上的,但是今天也只好這一件了。她希望有一串紅珊瑚,不要珠子似的圓形的,是要有齒的十字形的——一串夠繞脖子兩圈還可以掛到胸前的。假使她有那麼長的一串,她便把它剪下一段來做一隻手鐲。她愛看這樣一隻手鐲斜掛在她的手腕上。

今天的天氣好像戴紅的最合式,她便從盒子裡拿出那串紅的戴上。鮮紅的顏色映在白衣服上真美麗,但是——她還不十分滿意:嫌它太硬,她又重複把它收在盒子裡,另外取出一根烏絨帶子掛在脖子上,她覺得這一根好些。她戴上帽子,這是一頂草帽,已經洗過許多次了,帽子沿著一條闊的烏絨帶。她最希望有一條三寸闊烏絨腰帶圍在她的腰上,她媽禮拜日穿的裙子就有這麼一條,但是,這當然是不能碰的,假使她問她媽要,說不定她會給她。其實那條裙子沒有她也不難看,要是她媽知道這條帶子配在她腰上怎樣好看,她一定會給她。

她對鏡子最後照了一照,便出門轉向碼頭那邊,望著鳳凰公園走去。這時強烈的日光照得滿街格外的分明。壓在重大的草堆底下的馬一點不覺重量似的拉著它們的貨物。那些身材高大,臉兒赤紫的趕馬伕很自在的向後倚著,他們的硬頂帽子高高的掀在額角上,他們的眼睛對著日光眯著細縫。市街的電車亮得像大寶石似的不絕的飛過,一輛輛遊客的汽車也急急的在大街上賓士,那些臉上笑嘻嘻的,坐在車前的馬伕一顛一顛的過去的時候,都向瑪麗擠眉弄眼睛。這些人在街上來來往往好像都很滿足,都很高興似的。這時正是一點鐘,從各種公事房裡,店鋪子裡出來的許多年少的男男女女都急急忙忙的走去吃中飯,但是沒有一個少年走得很急的,在他們低頭鑽進一爿價錢便宜的飯館或一個更便宜的酒店去吃飯之先,總是很景仰A望瑪麗幾眼。河內的白鷗緩緩的迂遠的在空中盤旋,忽而下降,輕的在水面掠過,旋又用它們輕巧,傾斜的翅膀翻向上來。每隔幾分鐘必有一艘滿載大木桶的貨船吹著氣像箭一般的向橋下射過。所有這些貨船都有很雅緻的名字。船上的人優遊自在的坐在那些大木桶上,一面吸著煙,一面你一句我一句的緩緩的談著天。頭頂上蔚藍的奇麗的天空無限的遙遠,水平線內充滿了光明與溫暖。瑪麗緩緩的走近公園。她很覺高興。有時一點黑影在她腦中一閃,但這黑影並不矇蔽她心中的光明,反將它烘托得額外的清晰。她願意她的裙子很長,可以輕輕的提起,如同在她前面走的那個女子:一手提著裙子,手腕上一隻金鍊的軟鐲低垂在那戴著潔白手套的手上,鏈子的每個銜接的地方都嵌著一塊藍色寶石,日光在這寶石上閃爍的跳躍。瑪麗希望有一隻細長的紅珊瑚的手鐲,也要一直掛到她的手掌,也要在日光裡看了很可愛的,她想這一定比那個女子戴的手鐲更好看。

她在公園裡走了一回。穿過路旁的欄杆可以看見許多花壇。這些花壇做成各種式樣——星形的,方形的,十字形的,圓形的,各色樣的花卉鋪陳出無數精巧的花樣。一個極大的星形,靠下兩個角尖裡兩堆嫣紅燦爛的鮮花,中心嵌著一堆很稠密,很觸目的黃花。還有那些圓形的花壇,內部一圈套一圈的,每圈一個顏色。又有一種三圈一個顏色的相間著——三圈白的,三圈紫的,三圈橙黃的,一圈往裡小一圈直到最小的一點。瑪麗很想知道所有這些花名,但是她一見便知道的只有天竺葵和幾種玫瑰花,紫蘿蘭,莫忘草,如意花。許多新奇的她都不認識,而她對於它們的感情與普通習見的種類程度不同。

她離開了那條大路,踱到草地上去徘徊。一霎之間那條大路便隱滅了,電車,汽車,腳踏車也不見了,好像這世界裡沒有這種東西似的。一大群孩子一隊一隊界限分得很清楚的玩著;每隊都有一個,有時兩個大人,姑娘或婦人,陪伴著。這些姑娘或婦人們有的展開四肢朝天臥在溫暖的草地上,有的背倚著樹幹讀小說,她們的周圍一群孩子在那裡繞著彎兒,嚷著,笑著。這是一個充滿飄蕩的遮胸袋,與裹著黑襪統的小腿與清脆悅耳的聲音的世界。在這大空間這些小孩的聲音彷彿是非常的遼遠;這種可愛的,尖銳的聲音與在街上的,屋內的不同。屋內與街上的聲音震盪了空氣,散撞在牆上,房上,或街道上擊成回聲。但是在這外邊,這些嬌滴滴的聲音向那高深,稀薄的空氣中歡呼,一直衝向高處,遠處,漸漸的消散在樹頂上,雲端裡,直到寥廓風高的地方。這些小孩也受了這種縮小的影響,在這廣大的綠森森的草坡上他們的身材看去比他們原來的更覺渺小,那些樹尖在他們頭頂上晃動得很大,那些青草在他們腳底下飄搖得很闊,那個天空從遠遠的天A將他們包圍了。他們的形骸不能妨害那自然的大體,他們的嘻笑不是對於寂靜的一種細語,一點不能擾亂那廣大的恬靜,正如同一隻蚊子的翅膀輕輕的在峭壁上飛撲。

瑪麗向前走去,幾頭母牛很莊重的抬起它們的好奇的臉面,待她走過後,它們在她身後晃動它們重大的腦袋。有一兩次五六隻野鹿突從樹林後飛奔出來,一見瑪麗驚得忽然站住了——注視了一會,又像疾風似的,很高興,很自由的,一縱一跳的向前奔去了。這時一隻蝴蝶一左一右繞著圈兒的飛來——翅膀靠左撲十下,靠右撲二十下,於是又轉向左邊,有時她忽然繞了一圈,重新又折回到原路上,漫不經心的在日光裡疾飛。遠遠的一群小鳥不偏不倚的在天空裡駛過——它們知道它們的目的地,這時忽有一隻小鳥脫離了群眾,一陣高興獨自繞了一個大彎,重又加入它的夥伴隊裡,於是它們一同前進,前進,一直向那天邊前進——你們這些敏捷的東西!喔,自由呀,快樂呀!從天上飛來的音樂!從濃厚的日光裡傳來的歡歌!幸福的遨遊者!你們飛得多麼快,多麼勇敢——上前,上前,直到那地面漸漸的消失不見,而那無邊無際的穹蒼,日光裡的深沉的幽靜與那天空的緘默接待了你們!

瑪麗走到一棵樹旁,沿著樹的周圍有一圈木製的座位。她便在這裡坐下,望望寬曠的草場。遠遠的向前望去那土地漸漸向下傾斜成了許多土凹,又漸漸向上高起成了一個個土山。那些土凹裡的樹林只露著碧綠的樹頂,而那遠的土山上的樹林看去是渺小的,極清楚的片面的黑影,有的是大片的,全體的樹林。近處的是些獨乾的樹木,每棵有它孤立的樹影,樹枝之間湧出一縷縷的太陽光線,遍處都是青草綠葉,成千累萬的金黃色的小花,與無數的白雛菊。

她坐了一回,一個黑影從她身後一步一步的移向前來。她注視這影的長度與那種古怪的一搖一擺的移動。這影延到最長的時候便止住不動。她才知道有人站住了。看這影子的形像她知道是一個男子,但是這人緊挨著她,她又不願意抬頭。這時發出一個說話的聲音。這聲音的宏大有如海水的洶湧。

“噲,”這個聲音說,“大姑兒,這多半天你在這裡做什麼哪?”

瑪麗的心裡忽然突突的一陣狂跳。她的胸膛有些容不了這膨脹的心的情形。她舉目一看,一個偉大的男子站在她的身旁:一手舉著,捻弄他的鬍鬚,一手很隨便的耍著一根長手杖。他穿著便服,但是瑪麗立刻覺出這就是站在葛萊夫登十字路口指揮來往的車輛的那位高大的巡警。

那位巡警講了許多奇怪的事情給她聽。他告訴她鳳凰公園所以稱為鳳凰公園的原故。動物院裡雖然有世上各種各樣的飛鳥,但是他不信那裡會找出一隻鳳凰來。現在他才想起,以先他從沒有想過要專誠調查這一類鳥,但是下次他再到動物院去倒要留心考察考察。說不定有那麼一天好日子,譬如說就是明天吧……這位姑兒會允許他(這是一種最可寶貴的特權)陪她到動物院去。他似乎很相信如今鳳凰已經絕種了——絕種言其是死盡,並且他一想到據一般人所說的這類鳥的性質很怪僻,便以為這鳥向來沒有真的存在,不過是一種神秘的生靈——神秘的生靈言其是一種莫須有的鳥,是一種神話。

他又告訴瑪麗這個公園是世上最大之中第三個,可是最美麗的。他這句話不但有本地新聞作證,本地新聞的意見也許因為愛國而有什麼偏見——偏見就是背乎實在的真理的意見——還有著名的英國報紙上許多可靠的證據,如同在答問報,珍報,披爾口週刊上他找著一個有力的使人滿足的同樣的實證——同樣的實證言其它們的意見都是一致的。他又細說那些使瑪麗聽了懷疑的話,他用多少哩,多少碼,多少畝來說明這個公園的正確的大小,還有這裡面可以容納多少頭牛羊,假使這個公園作為牧場——作為牧場言其把它變作草地;或者把它變作莊稼,可以有多少經濟租田的主人——經濟租田這個名詞是一個深邃的——是一個奧妙的,困難的科學與社會學的名詞。

瑪麗差不多不敢舉目看他。這時一種不能自主的羞赧佔領了她。她的兩眼不是竭力支撐,斷乎抬舉不起:它們白在那裡向上翻騰,還不等舉到多高,便向旁邊閃縮,重又轉到下邊,落在她的膝上。她竟會坐在一個男子身旁A那種驚訝的思想溫熱了,驚動了她全體的血液,一霎時便熱烘烘像火燒似的都湧上她的雙頰,旋又冷颼颼的一陣,寒顫著退了下去。她的垂下的雙目差不多被那靠近她身旁的,彷彿兩根石柱子似的,穿著土維特絨布褲的雙膝給催眠著了。這一對膝蓋比她的一對高出許多,比她的謙讓不敢出頭的膝蓋長出有尺半多。她坐在那裡,兩膝向下傾斜,他的卻一直凸出在前,好似她在博物館裡見過的神像的那雙堅硬不動的膝蓋一樣。他的一個巨大的膝上擱著一隻同樣大的大手。同時她的一手自然而然的也安放在她的膝上,她心裡抖抖縮縮的要想比較這兩手的不同。她自己的手很瘦小,皮色白得像雪,分量似乎很輕,一陣微風可以把它吹起。她的手腕又纖小又柔弱,從這腕上的乳白色的表皮裡隱隱露著一根根淡藍色的回血管。她正在注意她的手腕,心裡起了一個忽然的,感情的慾望。她希望有一隻紅珊瑚的手鐲在這腕上,或者一根打成扁圓片的白銀鏈子,或者就是一隻小綠珠子的兩絞絲鐲也可以。放在隔壁膝上的那隻大手比她自己的大三倍,這手的皮色被日光曬成了老花梨木的顏色。天氣的炎熱使那些粗大紫色的回血管根根暴起成了一個個小疙瘩,一條條脊樑,橫過手背,蜿蜒下至手腕。這手的特別重量看去十分可怕,她可以想象它一把拉下了一隻公牛的堅強的脖子。他一邊對她說話,這手盡在那裡擺動,這手握緊了由花梨色變成慘白色,重新張開了又成了頑木不靈,盾牌似的一塊。

她心裡害羞因為她找不出一句話來談。她的字眼不幸忽然減少成了“是”與“不”兩個字,至多也不過變成一句膽小不敢出口的“真的”與“那個我不知道”的話。她想不出一句可以辯駁他那種滔滔不絕的大話,在平常她的舌頭又流利又宛轉像風吹鵝毛那樣的輕便易舉。然而他並不理會這種不作聲。他以為這樣是很對的,這是一個小女孩子對一個巡警的一種當然的敬禮。他喜歡這種敬禮因為這是幫助他覺得他的樣子有多大。他相信他有一種能力,無論在什麼時候,對哪一位女子,永遠可以有一段很文雅的,津津有味的談話。

過了一忽瑪麗站起來,畏縮的想要對他說聲再見。她希望走開,走到她自己的那間小屋,在那裡她可以看著自己,盤問自己。她要在憶想中體會那坐在一棵樹下,一個男子身旁的她。她知道她能夠很精細的重新建造一個他,但是恐怕不能重新建造她自己。那時她站了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並且緊A她的身旁,很自然的,步伐很整齊,因為那時已經無法可想,只好向走去。他依舊滔滔不絕的,興致勃勃的,很博學似的擔負談話的責任。他高談政治,社會的重要事情,多多的解釋他滿肚子裡的奇異,高深的字眼。不久他們走到公園的最熱鬧的一處。小孩子們都停止了他們的嬉戲,睜圓眼睛看著那個小姑娘同那個大漢,他們的僕婦都瞪眼瞧著,嬉嬉的笑著,又滿心的羨慕。在這些視線之下瑪麗的步履頗受偏向旁去的為難,這種偏向使她左避右閃的常常猛不防闖在她的同伴身上。這時她很氣她自己,心裡又是害羞。她咬緊牙裝作很自然的一直向前走,但不是他的肘子輕輕的碰了她的肩,便是他的手的擺動常常觸了她的上衣,真使她狼狽得不敢前進,她只得斂步在後,離他總有一臂之遙。如此觸碰了五六次,她恨不得一蹲身倒在草地上儘量的大哭一場。到了公園門口她忽然站住,鼓著沮喪中的勇氣對他說了再見。而他卻很殷勤的懇求還要送她一程,她並沒有允許他,他便向她舉一舉帽。(她雖然在苦痛中,但是恍忽間依然能注意這是從來第一次一個男子暴露在她面前。)她一路向前走去,覺得他的兩眼還不住的跟隨她,因此她的倉皇的步履急得差不多飛跑了。她痴心的希望她的衣服比現在的長些——那條假邊!假使她手裡能抓著一條裙子,只要抓著一點東西,便能使她鎮定。她惟恐他在那裡批評她的裙子的短小與沒規矩的踝骨。

他略略站一會,他的大臉上帶著笑容望著她的後影。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那裡看她,他一邊站著,一邊從他衣袋內拉出他的手來摸摸,理理他的鬍鬚。他有一嘴紅色鬍鬚,很稠密,但是剪得短短的,方方的,一根根堅硬得好像鐵絲似的挺立在他的嘴唇上。人都以為一碰它便要折的,可是它從沒有折過。

十一

那天晚上莫須有太太回家來身子似乎很疲倦,她抱怨她在奧康諾太太家的工作比她以先做過的幾家都辛苦。她歷舉那家的許多房間:那些鋪著地毯的屋子裡四邊露著的地板都得上蜂蠟,其餘的,只有一部分鋪著小塊的毛氈的,滿得要上蠟。樓上的幾間都沒有鋪地毯,也沒有鋪氈子,因此得用水刷洗。地窨子裡一共有兩間鋪紅磚的廚房,一間碗盞的貯藏室都得打掃。那位女主人特別注意掃除板壁和門窗。樓梯的上半截是光著的,得要從上擦下來,底下的半截通那條夾道,鋪著一條窄長的地毯,兩旁都用銅條按著,兩邊露著的地板也得上蠟,銅條又得用油擦。還有這裡,那裡,滿屋子裡盡是些用不著的,討厭的銅器。這一家內除了奧康諾太太和她兩個姊妹以外還有四個孩子,所以洗濯的東西簡直接連不斷的,多得可怕。

在吃茶的工夫莫須有太太又記起那家客廳裡的壁爐架上與鋼琴頂上的各種擺設。爐架的一端立著一個瓷制的牧羊女,手裡挽著一籃花,那一端上也有與它同樣的,絲毫不差的一個。架的中間是一隻有斑點的大理石的大自鳴鐘,鐘頂上駕著一所穹頂的小屋,面前有兩根歌林多式的石柱子,屋頂上又立著一位弓箭手,一手挽著一張弓——弓箭手的上面便沒有別的東西,因為那裡沒有餘地了。這些東西的每個空當裡立著一個個小的鑲著鏡框的奧康諾太太的家屬的相片。所有這些東西的背後有一面刻玻璃鏡,鏡的兩旁是斜坡的,左右都有許多層木架。每層上都擺著一隻茶杯或一隻碟子或一隻瓷碗。壁爐的左首掛著一張金屬製成的畫片,片上是一個少女,穿一件天藍色的長衣,跨著很清楚的一級級的石階,渡過一條窄小的但是急流的小河,【畫】片之中央飾著一頭牛,地平線上是兩隻白羊,一隻棕色狗,一個噴水泉和一個日規。壁爐的右首是一個少年,穿一件紫紅外套和一A黃色,齊膝的半截短褲,臂下挾著一頂三角帽,他也在渡一條小河,形同對面的是一模一樣的,並且他的配景也是同樣的紊亂。每堵牆上有三張畫片——屋內共有九張,三張畫的是羊,三張是戰爭,兩張是神畫,是兩個形容憔悴的人各自坐在一個特別令人絕望的荒野上(每塊荒野上有一棵仙人掌同一只駱駝)。這兩人中的一個很注意的凝視著一個骷髏,那一個卻在竭力迴避一個不大表致的婦人,婦人身上穿著一件太露肉的白色長衣:長衣上部隱約露出一截胸膛——大概這就是那人竭力迴避的緣故。最末一張畫片是一個小女孩子坐在一把太師椅內,好像很有學問似的在那裡讀一部本子厚大的聖經:她戴著她祖母的帽子,還戴著一副眼鏡,樣子很可愛卻很莊重。她的一旁坐著一個挺胸凸肚的洋娃娃,地板上一隻小貓專心一志的在追逐一個絨線球。

以上這些東西都是莫須有太太講給她女兒聽的,她又講到那地毯也許是在土耳其或旁處織的,那碗櫃大約不是花梨木,那些椅子腳與有的桌子腿因為受過震動都得了軟腳病,那些淡黃色的窗簾,內加一層毛織厚窗簾,外加一層百葉窗。還有一個鹿頭立在門的木架上,這個大約是他們家裡的人在夢中射得的,還有幾隻銀盃子放在這獵得品的側面,大概是錫制的。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開局九色神龜,縱橫兩界修長生

仙豆豆

史上最強傳道

我為人世間

護國龍帥

知一

重生做神醫

風雨白鴿

我的房東竟是大明星

小天不吃辣

白月光他被氣活了[快穿]

杏仁蛋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