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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先生在家,”她答我的問,“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遠’不見客的。”

我想糟了。“慢著,”我說,“這裡有一封信,請你給遞了進去。”“那麼A候一,”她拿了信進去,又關上了門。

她再出來的時候臉上堆著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願意見你,先生,請進來。”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嗎?先生,”她又笑了。“我怕,”我說。“不要緊,我們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這兒生客來得少。”

我就怕狗的襲來!戰戰兢兢的進了門,進了客廳,下女關門出去,狗還不曾出現,我才放心。壁上掛著沙琴德(Jonh Sargeant)的哈代畫像,一邊是一張雪萊的像,書架上記得有雪萊的大本集子,此外陳設是樸素的,屋子也低,暗沉沉的。

我正想著老頭怎麼會這樣喜歡雪萊,兩人的脾胃相差夠多遠,外面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狗鈴聲下來,哈代推門進來了。我不知他身材實際多高,但我那時站著平望過去,最初幾乎沒有見他,我的印像是他是一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熱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裡連著說“坐坐”,也不容我說話,彷彿我的“開篇”辭他早就有數,連著問我,他那急促的一頓頓的語調與乾澀的蒼老的口音,“你是倫敦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怎麼翻的?”“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前面那幾句問話是用不著答的(狄更生信上說起我翻他的詩),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話,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他坐著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只顯得高,私下不由的跼蹐,似乎在這天神面前我們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應分佔先似的!(啊,你沒見過蕭伯納——這比下來你是個螞蟻!)這時候他斜著坐,一隻手擱在臺上頭微微低著,眼往下看,頭頂全禿了,兩邊腦角上還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頭髮;他的臉盤粗看像是一個尖角往下的等邊三角形,兩顴像是特別寬,從寬濃的眉尖直掃下來束住在一個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時候多,最易看出顏色與表情。最特別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連著兩旁鬆鬆往下墮的夾腮皮。如其他的眉眼只是憂鬱的深沉,他的口腦的表情分明是厭倦與消極。不,他的臉是怪,我從不曾見過這樣耐人尋味的臉。他那上半部,禿的寬廣的前額,著發的頭角,你看了覺著好玩,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你感覺一種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覺著難受,他那皺紋龜駁的臉皮正使你想起一塊蒼老的岩石,雷電的猛烈,風霜的侵陵,雨溜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斑斕,什麼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面遺留著痕跡!你知A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頰,誰說這不洩露他的怨毒,他厭倦,他的報復性的沉默!他不露一點笑容,你不易相信他與我們一樣也有喜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傾向傴僂,他面上的表情也只是一種不勝壓迫的傴僂。喔哈代!

回講我們的談話。他問我們中國詩用韻不。我說我們從前只有有韻的散文,沒有無韻的詩,但最近……但他不要聽最近,他贊成用韻,這道理是不錯的。你投塊石子到湖心裡去,一圈圈的水紋漾了開去,韻是波紋。少不得。抒情詩(Lyric)是文學的精華的精華。顛不破的鑽石,不論多小。磨不滅的光彩。我不重視我的小說。什麼都沒有做好的小詩難〔他背了莎“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朋瓊生(Ben Jonson)的“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高興的樣子〕。我說我愛他的詩因為它們不僅結構嚴密像建築,同時有思想的血脈在流走,像有機的整體。我說了Organic這個字;他重複說了兩遍:“Yes,Organic yes,Organic:A poem ought to be a living thing.練習文字頂好學寫詩,很多人從學詩寫好散文,詩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晌。“三十年前有朋友約我到中國去。他是一個教士,我的朋友,叫葛爾德,他在中國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國來時每回說話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國什麼都知道,他請我去,太不便了,我沒有去。但是你們的文字是怎麼一回事?難極了不是?為什麼你們不丟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嗎?”哈代這話駭住了我。一個最認識各種語言的天才的詩人要我們丟掉幾千年的文字!我與他辯難了一晌,幸虧他也沒有堅持。

說起我們共同的朋友。他又問起狄更生的近況,說他真是中國的朋友。我說我明天到康華爾去看羅素。誰?羅素?他沒有加案語。我問起勃倫騰(Edmund Blunden),他說他從日本有信來,他是一個詩人。講起麥雷(John M.Murry)他起勁了。“你認識麥雷?”他問。“他就住在這兒道騫斯德海邊,他買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著海,怪極了的小屋子,什麼時候都可以叫海給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車到鎮上來買菜。他是有能幹的。他會寫。你也見過他從前的太太曼殊斐爾?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說給你聽麥雷的故事。曼殊斐爾死了,他悲傷得很,無聊極了,他辦了他的報(我怕他的報維持不了),還是悲傷。好了,有一天有一個女的投稿幾首詩,麥雷覺得有意思,寫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個年輕的女子,兩人說投機A,就結了婚,現在大概他不悲傷了。

他問我那晚到哪裡去。我說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說好的,他就講建築,他的本行。我問你小說裡常有建築師,有沒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說沒有。這時候梅雪出去了又回來,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亂抓。哈代見我有些窘,就站起來呼開梅雪,同時說我們到園裡去走走吧!我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我們一起走出門繞到屋子的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咻咻的跟著。我說哈代先生,我遠道來你可否給我一點小紀念品。他回頭見我手裡有照相機,他趕緊他的步子急急的說,我不愛照相,有一次美國人來給了我很多的麻煩,我從此不叫來客照相,——我也不給我的筆跡(Au to graph),你知道?他腳步更快了,微僂著背,腿微向外彎一擺一擺的走著,彷彿怕來客要強搶他什麼東西似的!“到這兒來,這兒有花,我來採兩朵花給你做紀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壇裡去採了一朵紅的一朵白的遞給我:“你暫時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鐘車剛好,恕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頭揚了揚手,徑自進門去了。

吝刻的老頭,茶也不請客人喝一杯!但誰還不滿足,得著了這樣難得的機會?往古的達文謇、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是不回來了的——哈代!多遠多高的一個名字!方才那頭禿禿的背彎彎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嗎?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離開哈代家五個鐘頭以後,我站在哀克剎脫教堂的門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裡充滿著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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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哈代的著作略述</h3>

哈代就是一位&ldquo;老了什麼都見分明&rdquo;的異人。他今年已是八十三歲的老翁。他出身是英國南部道塞德(Dorset)地方的一個鄉下人,他早年是學建築的。他二十五歲(?)那年發表他最初的著作(Desperate Remedies)。五十七歲那年印行他最後的著作(The Well-Beloved),在這三十餘年間他繼續的創作,單憑他四五部的長篇,他在文藝界的位置已足夠與莎士比亞,鮑爾札克並列。(Jude the Obscure;Tess of D&rsquo;ur berville;Return of the Native;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在英國文學史裡,從《哈姆雷德》到《裘德》,彷彿是兩株光明的火樹,相對的暉映著,這三百年間雖則不少高品的著作,但如何能比得上這偉大的兩極,永遠在文藝界中,放射不朽的神輝。再沒有人,也許道斯滔奄夫斯基除外,能夠在文藝的範圍內,孕育這樣想象的偉業,運用這樣洪大的題材,畫成這樣大幅的圖畫,創造這樣神奇的生命。他們代表最高度的盎格魯撒克遜天才,也許竟為全人類的藝術創造力,永遠建立了不易的標準。

但哈代藝術的生命,還不限於小說家,雖則他三十年散文的成就,已經不止兼人的精力。一八九七那年他結束了哈代小說家的使命,一八九八那年,他突然的印行了他的詩集(Wessex Poems)。他又開始了,在將近六十的年歲,哈代詩人的生命。散文家同時也制詩歌原是常有的事:Thackery,Ruskin,George Eliot,Maceaiay,The Brontes都是曾經試驗過的。但在他們是一種餘閒的嘗試,在哈代卻是正式的職業。實際上哈代的詩才在他的早年已見秀挺的萌芽。(他最早的詩歌是二十五六歲時作的)只是他在以全力從事散文的期間內,不得不暫遏歌吟的衝動,隱密的培養著他的詩情,眼看著維A利亞時代先後相繼的詩人,譚宜孫,勃郎寧,史文龐,羅剎蒂,利斯,各自拂拭他們獨有的絃琴,奏演他們獨有的新曲,取得了勝利的桂冠,重複收斂了琴響與歌聲,在餘音縹緲中,向無窮的大道上走去。這樣熱鬧的過景,他只是閒暇的不羨慕的看著,但他成熟的心靈裡卻已漸次積成了一個強烈的反動。維多利亞時代的太平與順利產生了膚淺的樂觀,庸俗的哲理與道德,苟且的習慣,美麗的阿媚群眾的詩句&mdash;&mdash;都是激起哈代反動的原因。他積蓄著他的詩情與諧調,直到十九世紀將近末年,維多利亞主義漸次的衰歇,詩藝界忽感空乏的時期,哈代方始與他的詩神締結正式的契約,換一種藝術的形式,外現他內蘊的才力。一九O二年他印他的(Poems of the Past and Present),又隔八年印他的(Time&rsquo;s Laughing&mdash;Stocks)。在這八年間,他創制了一部無雙的傑作&mdash;&mdash;(The Dynasts),分三次印行,寫拿破崙的史蹟總計一百三十餘景的偉劇,這是一件駭人的大業。歐戰開始後,他又印行一本詩集,題名(Satires of Circumstances),一九一八年即歐戰第四年又出(Moments of Vision),一九二二年又出(Late Lyrics and Earlier),一九二三年出一詩劇(The Queen Cornwall),曾經在他鄉里演過的,一九二五年出他最後的詩集(Human Shows Far Pantasies)除了詩劇,共有六集詩,這是他近三十年來詩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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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哈代的悲觀</h3>

哈代的名字,我國常見與悲觀厭世等字樣相聯,說他是個悲觀主義者,說他是個厭世主義者,說他是個定命論者,等等。我們不抱怨一般專拿什麼主義什麼派別來區分,來標類作者,他們有他們的作用,猶之旅行指南,舟車一覽等也有他們的作用。他們都是一種&ldquo;新發明的便利&rdquo;。但真誠的讀者與真誠的遊客卻不願意隨便吞嚥旁人嚼過的糟粕,什麼都得親口嘗味。所以即使哈代是悲觀的,或是勃郎寧是樂觀的,我們也還應得費工夫去尋出他一個&ldquo;所以然&rdquo;來。藝術不是科學,精彩不在他的結論,或是證明什麼。藝術不是邏輯。在藝術裡,題材也許有限,但運用的方法,各各的不同。不論表現方法是什麼,不問&ldquo;主義&rdquo;是什麼,藝術作品成功的秘密就在能夠滿足他那特定形式本體所要求滿足的條件,產生一個整個的完全的獨一的審美的印象抽象的形容詞,例如悲觀浪漫等等,在用字有輕重的作者手裡,未始沒有他們適當的用處,但如用以概狀文藝家的基本態度,對生命或對藝術,那時錯誤的機會就大了。即如悲觀一名詞,我們可以說叔本華的哲學是悲觀的,夏都勃理安是悲觀的,理巴第的詩是悲觀的,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是悲觀的,或是哈代的哲學是悲觀的,但除非我們為這幾位悲觀的思想家各下一個更正確的狀詞,更親切的敘述他們思想的特點,僅僅悲觀一個字的總冒,絕對不能滿足我們對這各作者的好奇心。在現在教科書式的文學批評盛行的時代,我們如其真有愛好文藝的熱誠,除了耐心去直接研究各大家的作品,為自己立定一個&ldquo;口味&rdquo;(Taste)的標準,再沒有別的速成的路徑了。

&ldquo;哈代是個悲觀主義者&rdquo;,這話的涵義就像哈代有了悲觀或厭世的成心,再去做他的小說,制他的詩歌的。&ldquo;成心&rdquo;是藝術的死仇,也是思想的大障。哈代不曾寫《裘德》來證明他的悲觀主義,猶之雪萊與華茨華士不曾自覺的提倡&ldquo;浪漫主義&rdquo;或&ldquo;自然主義&rdquo;。我們可以聽他自己的辯護。去年他印行的那本詩集(Late Lyrics and Earlier)的前面作者的自敘裡,有辨明一般誤解他基本態度的話,當時很引起文學界注意的,他說他做詩的本旨,同華茨華士當時一樣,決不為遷就群眾好惡的習慣,不是為謳歌社會的偶像。什麼是誠實的思想家,除了大膽的,無隱諱的,袒露他的疑問,他的見解,人生的經驗與自然的現象影響他心靈的真相。百年前海涅說的&ldquo;靈魂有她永久的特權,不是法典所能翳障也不是鐘聲的樂音所能催眠&rdquo;。哈代但求儲存他的思想的自由,儲存他靈魂永有的特權&mdash;&mdash;儲存他的Obstinate questionings(倔強的疑問)的特權。實際上一般人所謂他的悲觀主義(Pessimism)其實只是一個人生實在的探險者的疑問。他引證他一首詩裡的詩句:&mdash;&mdash;

lfway to the better there be,it 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 worst.

這話是現代思想家,例如羅素,蕭伯訥,華理士常說的,也許說法各有不同,意思就是:&ldquo;即使人生是有希望改善的,我們也不應故意的掩蓋這時代的醜陋,只裝沒有這回事。實際上除非徹底的認明瞭醜陋的所在,我們就不容易走入改善的正道。&rdquo;一般人也許很願意承認現在世界是&ldquo;可能的最好&rdquo;,人生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有希望的,幸福與快樂是本分,不幸與挫折是例外或偶然,雲霧散了還是青天,黑夜完了還是清晨。但這種淺薄的樂觀,當然經不起更深入的考案,當然只能激起徹底的思想家的冷笑。在哈代看來,這派的口調,只是&ldquo;骷髏面上的笑容&rdquo;!

所以如其在哈代的詩歌裡,猶之在他的小說裡,發現他對於人生的不滿足;發現他不倦的探討著這猜不透的迷謎;發現他暴露靈魂的隱秘與短處;發現他的悲慨陽光之暫忽,冬令的陰霾;發現他冷酷的笑聲與悲慘的呼聲;發現他不留戀的戡破虛榮或剖開幻象;發現他盡力的描畫人類意志之脆薄與無形的勢力之殘酷;發現他迷失了&ldquo;跳舞的同伴&rdquo;的傷感;發現他對於生命本體的嘲諷與厭惡;發現他歌詠&ldquo;時乘的笑柄&rdquo;或&ldquo;境遇的諷刺&rdquo;,在他只是大膽的,無畏的盡他詩人,思想家應盡的責任,安諾德所謂Application of ideas to life;在他只是披露他&ldquo;內在的剎那的徹悟&rdquo;:在他只是反映著,最深刻的也是最真切的,這時代心智的度量。我們如其一定要怪嫌什麼,我們還不如怪嫌這不完善的人生,一切文藝最初最後的動機!

至於哈代個人的厭世主義,最妙的按語是英國詩人老倫士平盈(Laurence binyon)的,他說:如其他真是厭世,真是悲觀,他也決不會不倦不厭的歌唱到白頭,背上抗著六十年創造文藝的光明。一個作者的價值,本來就不應拿他著作裡表現的&ldquo;哲理&rdquo;去品評。我們只求領悟他創造的精神,領悟他擴張藝術境界與增富人類經驗的訊息。況且老先生自己已經明言的否認他是什麼悲觀或厭世;他只是,在這六十年間,&ldquo;倔強的疑問&rdquo;著。

編者按:本篇正文第一段及附錄一、附錄二,均見《湯麥司哈代的詩》一文中,惟字句稍有出入,為保持原發表時格式起見,仍一併錄存。

(原載:民國十七年三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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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寧夫人的情詩</h3>

&ldquo;偉大的靈魂們是永遠孤單的&rdquo;。不是他們甘願孤單,他們是不能不孤單。他們的要求與需要不是尋常人的要求與需要,他們評價的標準也不是尋常的標準。他們到人間來一樣的要愛,要安慰,要認識,要了解。但不幸他們的組織有時是太複雜太深奧太曲折了,這淺薄的人生不能擔保他們的滿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們,比方說,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相當的異性配對,他們就可以平安的過去,再不來抱怨什麼,惆悵什麼。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卻往往不能這樣容易對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別的事情方面還可以遷就,配偶這件事最是問題。想象你做一個大詩人或大畫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權利的時候!),你做到一個賢字,他不定見你情,你做到一個良字,他不定說你對,他們不定要生活上的滿足,那他們有時儘可隨便,他們卻想象一種超生活的滿足,因為他們的生活不是生根在這現象的世界上。你忙著替他補襪子,端整點心,他說你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襪子,他餓的不是肚子!這樣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夠彆扭的,叫你摸不著他(或她)的脾胃。他快活的時候簡直是發瘋,也許當著人前就摟住了你親,也不知是為些什麼。他發愁的時候一隻臉繃得老長,成天可以不開口,整晚可以不睡,像是跟誰不共天日的過不去,也不知是又為些什麼。一百個女人裡有九十九喜歡她們的丈夫是明白曉暢一流,說什麼是什麼,顧寶家,體惜太太,到晚上睡著了就開著嘴甜甜的打呼。誰受得了一個詩人,他

&ldquo;&hellip;Wants to know

What one has felt from earliest days,

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

And one&rsquo;s loves of long ago&rdquo;

因此室家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們十九是沒有幸福的。&ldquo;我不能想象一個有太太的思想家&rdquo;,尼采說。怎怪得很多的大藝術家,比如達文謇與密仡郎其羅,終身不曾想到過成家?他們是為藝術活著的,再沒有餘力來敷衍一個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間,在全部思想文藝史上,你舉得出幾個人在結婚這件事上說得到圓滿的。拜倫的離婚,他一生顛沛的張本,就為得他那太太只顧得替他補襪子端整點心。歌德一生只是浮沉在無定的戀愛的浪花間,但他的結婚是沒有多大光彩的。盧騷先生撿到了一個客寓裡掃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內的瑪蒂爾代又是一個不認字的姑娘,雖則她的顏色足夠我們詩人的傾倒。史文龐孤獨了一生,濟慈為了一個娶不著的女人嘔血。喀萊爾蒙著了一個又俊又慧的潔痕韋爾許,但他的怪僻只釀成了一個歷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這一路的人真難得知道幸福的。

本來戀愛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崙說結婚是戀愛的埋葬。這話的意思是說這兩件事兒是不相容的。這不是說夫妻間就沒有愛。世上盡有十分相愛的夫妻。但&ldquo;浪漫的愛&rdquo;,它那熱度不是尋常溫度表所能測量的,卻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故事。它那動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個慘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熱情的永恆。朱麗葉要是做了羅米歐太太,過天發了福,走道都顯累贅,再帶著一大群的兒女,那還有什麼意味?劇烈的東西是不能久長的:這是物理。由戀愛而結婚的人當然多的是,但誰能維持那初戀時一股子又潑辣又猖獗像是狂風像是暴雨的熱情?結婚是成家。家本身就包涵有長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義。有家就免不了家務,家累,尤其免不了小安琪兒們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樣看法。如其現代多的是新發明的種種人生觀,戀愛觀的種類也不得單簡。最發揮狹義的戀愛觀的要算是哥諦靄的馬斑小姐,她只准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濃豔的快樂,算是彼此盡情的還願,不到天曉她就偷偷的告別,一輩子再不A他會面,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ldquo;浪漫的熱戀&rdquo;的晶瑩的象,一往下拖就毀!但是話說回來,這類的見解,雖則美,當然是窄,有時竟有害,為人類繁衍的大目標計,是不應得聽憑蔓延的。愛是不能沒有的,但不能太熱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當節制與調劑。浪漫的愛雖則是純粹的呂律格,但結婚的愛也不一定是寬弛的散文。靠著在月光中氾濫的白石欄杆,散披著一頭金黃的髮絲,在夜鶯的歌聲中呼吸情致的纏綿,固然是好玩,但帶上老棉帽披著睡衣看尊夫人忙著招呼小兒女的鞋襪同時得照料你的早餐的冷熱,也未始沒有一種可尋味的幽默。露水甜,雨水也不定是酸。

假如更進一步說,一對夫妻的結合不但是淵源於純粹的相愛,不是膚淺的顛倒,而是意識的心性的相知,而且能使這部純粹的感情建築成一個永久的共同生活的基礎,在一個結婚的事實裡闡發了不止一宗美的與高尚的德性,那一對夫妻怕還不是人類社會一個永久的榜樣與靈感?

但不幸這類完全的夫妻在人類社會上實在是難得,雖則戀愛與結婚同是普遍而且普通的一回事。好夫妻,賢孟梁,才子佳人,福壽雙全子孫滿堂的老伉儷,當然是有,多的是,但要一對完全創造性的配偶,在人類進化史上畫高一道水平線,同時給厭世主義者一個積極的答覆,哪裡有?男子間常有偉大的友誼,例如歌德與席勒的,他們那彼此相互的啟發與共同擎舉的事業是一個永遠不可磨滅的靈感。夫妻呢?

女子在教育上不曾得到完全的解放,在社會得不到與男子平等的地位,我們不能得到一個正確的夫婦的觀念。在一個時候女性是戰利品。在又一個時候女性是玩物。在一個時候女性是裝飾,是奢侈品。在又一個時候女性是家奴。在所有的時候女性是&ldquo;母畜&rdquo;,它的唯一使命與用處是為人類傳種。因此人類的歷史是男性的光榮,它的機會是男性的專利,直到最近的百年前,跟著一般思想的解放,女性身上的壓迫方始有鬆放的希冀,又跟著女權的運動,婚姻的觀念方始得到了根本的修正,原先的謬誤漸次在事實的顯著中消失。

這是一件大事,因為女性的解放不僅給我們文化努力一宗新添的力量,它是我們理想中合理生活的實現的一個必要條件。夫妻是兩個個性自由的化合,這是最密切的夥伴,最富創造性的一宗冒險。

詩人白郎寧與衣裡查白&middot;裴雷德的結合是人類一個永久的紀念。如其他們結婚以前的經過是一葉薰香的戀跡,他們結婚以後的生活一樣是值得我們的讚美。如其他們彼此在感情的交流是不涉絲毫勉強,他們各自的忍耐與節制同樣是一宗理性的勝利。如其這婚姻使他們二人完全實現這地面上可能的幸福,他們同時為蹣跚的人類立下了一個健全的榜樣。他們使我們豔羨,也使我們崇仰,他們不是那猥瑣的侷促的一流。如其白郎寧在這段情史中所表見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與華貴,白夫人的是女性的堅貞、優美與靈感。他們完全實現了配偶的理想,他們是一對理想的夫妻。

白郎寧是一個比較晚成的詩人,在他同時期的譚宜孫詩名炫耀全國的時候認識他的天才只有少數的幾個人,例如穆勒約翰與詩人畫家羅剎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親手抄繕白郎寧的第一首長詩。但他的詩,雖則不曾入時,已經有幸運得著了衣裡查白裴雷德在深閨中的認識與同情。同時白郎寧也看到裴雷德的詩,發見她引用他自己的詩句,這給了他莫大的愉快,這是第一步。經由一個父執的介紹,裴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寧開始與他未來的夫人通訊。裴雷德早年是極活潑的一個女孩,但不幸為騎馬閃損了脊骨,終年困守在她樓上的靜室裡,在一隻沙發上過生活,莎士比亞與古希臘的詩人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有一個嚴厲的經商父親,但她的姊妹是與她同情並且隨後給她幫助的。她有一個忠心的女僕叫威爾遜,一隻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寧大至六歲,與他開始通訊的那年已是三十九歲。

你們見過她的畫像的不能忘記她那凝注的悲愴的一雙眼,與那蓬鬆的厚重的兩鬢垂鬈。她的本來是無歡的生活。一個廢人,一個病人,空懷著一腔火熱的情感與希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邊界上黯然的消散著。在這些黯慘的中間造化又給她一下無情的打擊。她的一個愛弟,無端做了水鬼,這慘酷的意外幾於把她震成一種失心的狂癇,正如近時曼殊斐爾也有同樣的悲傷。她是一個可憐人,哀愁與絕望是人生給她的禮物。

但這哀愁與絕望是運定不久長的。當代她最崇拜的一個詩人開始對她謙A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為他的至誠所感動。在病榻上每日展讀矯健篤的來書,從病榻上每日郵送鄭重綽約的去緘。彼此貢獻早晚的靈感,彼此許諾忠實的批評。由文學到人生,由興會到性情,彼此發見彼此間是一致的同心。在不曾會面以先,他倆已經聽熟了彼此的聲音&mdash;&mdash;不可錯誤的性靈的聲音。

這初期五個月密接的通訊,在她感到一種新來的光明驅散了她生活上的暗塞,在他卻是更深一層的認識。這還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侶?沒有她人生是一個偉大的虛無,有了她人生是一個實現的奇蹟,他再不能懷疑,這是造化恩賜給他的唯一的機緣。她准許他去見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見著了她,可憐的瘦小的病模樣,蜷伏在她的沙發上,貴客來都不能欠身讓坐!他知道這是不治的病,但他只感到無限的悲憐。他愛她,他不能不愛她,在第一次會見以後,偉大的白郎寧再不能剋制他的愛情。他要她。他的盡情傾吐的一封信給了溫坡爾街五十號的病人一次不預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躊躇。到早上她寫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見他。偉大的白郎寧這次當真紅了臉,顧不得說謊,立即寫信謝罪,解釋前信只是感激話說過了分,請求退還原函(他生平就這一次不說真話)。信果然退了回來,他又帶著臉紅立即給毀了去(他們的通訊單缺了這一封,這使白夫人事後頗感到懊悵的。)這風險過去,他們重複回到原先平穩的文字的因緣。裴雷德准許他的朋友過時去看她,同時郵梭的投織更顯得殷勤,他講他的義大利忻快的遊蹤,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慘的餘生&mdash;&mdash;這不使他感到單調嗎?他們每週會面的一天是他倆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時住在倫敦的近郊。這正是花香的季候,鄉間的清芬,黃的玫瑰,紫的鈴蘭,相繼在函緘內侵入溫坡爾街五十號的樓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隨著初秋的陽光漸漸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裡的鬱積&mdash;&mdash;她的悲哀,她的煩悶&mdash;&mdash;緩緩的流向她唯一朋友的心裡。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過分,但他還記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經忍何妨忍耐到底。他現在早已認定,無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ldquo;一行的慈善&rdquo;,她的心已經為他跳著了。但她還不能完全放開她的躊躇。她能承受他的愛嗎?這是公平嗎?他,一個完全的丈夫。她,一個頹廢的病人。他能不白費他的黃金嗎?這砂留得住這清泉嗎?她是一個對生命完全放棄的人,幸福,又是這樣的幸福,這念頭使她忖著時都覺得A暈。但這些不是阻難。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時,承受她靈感,寫他的詩,由此救全他的靈魂,他還有什麼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遠殘廢都不成問題,他要的只是性靈的化合。她再不能固執,再不能堅持,她只求他不要為她過分遷就,她如其有命,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對他她只有無窮的感恩。她准許他用她的乳名稱呼!

現在唯一的困難就只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親。他不能想象他女兒除了對上帝和他自己的忠貞還能有別的什麼感情的活動。他是一個無可通融的人。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點不得回家,這一點他的女兒們都是知感的。裴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邊沿,陽光暖和處去養息身體,因為她現在的生命是貴重的了。從死的黑影裡劫出來,幸福已經不是不可能的夢想了。但她的父親如何能容她有這種思想。她只要一開口這獅子就會叫吼得一屋子發震。她空懷著希望,卻完全沒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遠主張抵禦惡的勢力的,他貢獻他的勇敢,他建議積極的動作。裴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與更雄健的意志。同時他倆的感情也已經到了無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們再不能防禦真情的泛濫。純粹的愛在瞭解的深處流溢著。他們這時期的通訊不再是書柬,不再是文字,是&mdash;&mdash;&ldquo;一對搏動的心&rdquo;。從黑暗轉到光明,從死轉到愛,從殘廢的絕望轉到健康的歡欣,愛的力量是一個奇蹟。等到第二個春天回來的時候,裴雷德已經恢復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陽光下,在草青與花香間,在禽鳥的歌聲中,她不能不訝異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給她的莊嚴的愛在她的心中像是一盤發異香的仙花,她是在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鈴蘭曾經從鄉間輸入她的深閨,她這時也在和風中為他親手採擷濃蕊的蝴蝶花。在這些甜蜜的時光的流轉中,她的家庭的困難一天嚴重似一天,她的父親的顢頇是無法可想的,這使情人們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條幹脆的出路。他們決意走。到義大利去,他倆的精神的故鄉。他們先結了婚,在一個隱僻的教堂裡,在上帝的跟前永遠合成了一體;再過了幾天他倆悄悄的離別了島國,攜著忠心的威爾遜與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陸,攀度了阿爾帕斯,在阿諾河入海處玲瓏的皮薩城中小住,隨後A遷去翡冷翠,在那有名Casa Euidi中過他們無上的幸福的生活。

這無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這十五年中他倆不知道一天的分離。他們是愛遊歷的,在羅馬與巴黎與倫敦間他們流轉著他們按季候的蹤跡。白夫人,本來一個沙發上的廢人,如今是一個健遊者,巴黎是她的&ldquo;軟弱&rdquo;,義大利是她的&ldquo;熱情&rdquo;,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創作的成績也不弱於她的&ldquo;勞勃脫&rdquo;,雖則她是常病,有時還得收拾她的&ldquo;盆&rdquo;兒的嘴臉與襪鞋。他倆的幸福正是英國文學的幸福。勞勃脫在他的&ldquo;巴&rdquo;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頭,他自己即使有什麼成就,那都是她的靈感。&ldquo;盆&rdquo;兒是他們最大的歡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給他們不少的快樂。在交友上他們也是十分幸運的。白郎寧的剛健與博大,他夫人的率真與溫馴,使得凡是接近他們的沒有不感到深徹的愉快。出名壞脾氣的喀萊爾,&ldquo;狂竄的火焰&rdquo;似的老詩人蘭道(Savage Landor),長厚的譚尼孫,偉大的羅斯金,美秀的羅剎蒂弟兄,都一致的傾倒這一雙無雙的佳偶。羅剎蒂最說得妙,他說他就奇怪&ldquo;那兩個小小的人兒(指白氏夫婦)何以會得包容真實世界的那麼多的一部分,他們在舟車上佔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裡用不到一隻雙人床?&rdquo;他們所知道的唯一的悲傷與遺憾就只白郎寧的母親的死和白夫人父親的倔強,他們的幸福始終得不到他的寬恕。白夫人對義大利的自由奮鬥有最熱烈的同情,也正當義大利得到完全解放的那一年&mdash;&mdash;一八六一&mdash;&mdash;白夫人和她的勞勃脫永訣。如其她在生時實現了人生的美滿,她的死更是一個美滿的紀錄。她並沒有什麼病痛,只是覺得倦,臨終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寧商量消夏的計劃。&ldquo;她和他說著話,說著笑話,用最溫存的話表示她的愛情。在半夜的時候,她覺著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寧的手臂上假寐著。在幾分鐘內,她的頭垂了下來。他以為她是暫時的昏暈,但她是去了,再不回來。&rdquo;那臨終時一些溫存的話是白郎寧終身的神聖的紀念。她最後的一句話,回答白郎寧問她覺到怎麼樣,是一單個無價的字&mdash;&mdash;&ldquo;Beautiful&rdquo;!&ldquo;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rdquo;,她在她情人的懷抱中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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