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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地方只要有了中國人,就會有中國餐館,這是中國人的生計。過去在美國見到的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和餐館有關係。現在不一樣了。有的人可能是編軟體的,有的人可能是教書的,但是種類還是不多。物理學說,世間只有四種力:強力,弱力,電磁力和萬有引力。中國人在外的生計種類也不比這多多少。這些生計裡不包括大多數中國人從事的那一種:種地。這是因為按照當地的標準,中國人都不會種地。剛到美國,遇到了一個美國老太太,叫沃爾夫,就是大灰狼的意思。她是個農民,但是不想幹了,叫我教她中文,她要到中國來教書。我教她中文,她就教我英文,這是因為她拿不出錢來做學費。但是這筆買賣我虧了。我教了她不少地道的北京話,她卻找了幾本彌爾頓的詩叫我抑揚頓挫地念。念著念著,我連話都不會說了。沃爾夫老太太有英美文學的學位,但是她教給我的話一出口,別人就笑。這倒不是因為她的學位裡有水分,而是因為時代在前進。在報紙上看到哈佛大學英美文學系老師出個論文題:論《仲夏夜之夢》。學生不去看莎翁的劇本,卻去找錄影帶看。那些錄影帶裡女孩子都穿超短裙,還有鐳射炮。沃爾夫老太太讓我給她念楊萬里的詩,唸完以後,她大搖其頭,說是聽著不像詩。我倒知道古詩應當吟誦,但我又不是前清的遺老,怎麼能會。我覺得這位老太太對語言的理解到中國來教英文未必合適。最後她也沒來成。

現在該談談沃爾夫老太太的生計——認識她不久,她就請我到她農場上去玩,是她開車來接的。出了城走了四個多小時就到了,遠看鬱鬱蔥蔥的一大片。她告訴我說,樹林子和宅地不算,光算牧場是六百多英畝,閤中國畝是三四千畝。在這個農莊上,總共就是沃老太太一個人,還有一條大狗,和兩千多隻羊。我們剛到時,那狗跑來匆匆露了一面,然後趕緊跑回去看羊去了。沃爾夫老太太說,她可以把農場賣掉。這就是說,她把土地、羊加這隻狗交給別人,自己走人,這是可以的。但是這隻狗就不能把農場賣掉——換言之,這隻狗想把土地、羊加沃爾夫老太太交給別人,自己走掉就萬萬不能,因為老太太看不住羊。這個笑話的結論是農場上沒有她可以,沒有它卻不成。當然,這是老太太的自謙之辭。車到農場,她就說:要把車子上滿油,等會出去時忘了可找不到加油站。於是她把車開到地下油庫邊上,用手泵往車裡加油,搖得像風一樣快。我替她搖了一會,就沒她搖得快,還覺得挺累。那老太太又矮又瘦,大概有六十多歲。我是一條彪形大漢,當時是三十五歲。但是我得承認,我的臂力沒有她大。她告訴我說,原來她把汽油桶放在地面上,鄰居就說有礙觀瞻。地方官又來說,不安全。最後她只得自己動手建了個地下油庫,能放好幾噸油。我覺得這話裡有水分:就算泥水活是她做的,土方也不能是她挖的。不過這話也不敢說死了,沃爾夫老太太的手像鐵耙一樣。後來她帶我去看她的家當,拖拉機、割草機等等。這麼一大堆機器,好的時候要保養,壞了要修,可夠煩人的了。我問她機器壞了是不是要請人修,她就直著嗓子吼起來:請人?有錢嗎?

後來我才知道,沃爾夫老太太這樣的農婦帶有玩票的性質,雖然她有農學的學位,又很能吃苦耐勞,但畢竟是個老太太。真正的個體勞動者,自己用的機器壞了,送給別人去修就是恥辱。不僅是因為錢被人賺走了,還因為承認了自己無能。後來我們到一位吊車司機家做客,他引以為自豪的不是那臺自己的價值三十萬美元的吊車,而是他的修理工具。那些東西都是幾百件一套的,當然我們看了也是不得要領。他還說,會開機器不算一種本領,真正的本領是會修。假如鄰居或同行什麼東西壞了請他修,就很光榮。而自己的傢什壞了拾掇不了要請別人,就很害臊。總而言之,這就是他的生計。他在這方面很強,故而得意洋洋。在美國待了幾年,我也受到了感染。我現在用計算機寫作,軟體是我自己編的,機器壞了也不求人,都是自己鼓搗。這麼幹的確可以培養自豪感。

沃爾夫老太太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混得很成功,是個大公司駐日本的代表。這位女兒請她去住,她不肯,說沒有意思。我在她家裡看到了男人的襪子,聊天時她說到過還有性生活,但是她沒和別人一塊住。照她的說法,一個人一隻狗住在一個農場上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不過她也承認,這幾年實在是有點頂不住了。首先,要給兩千只羊剃毛,這件事簡直是要累死人。其次,秋天還要打草。除此之外,環繞她的牧場有十幾公里的電網,擋住外面的狼(更準確地說是北美野狗)和裡面的羊,壞了都要馬上修好,否則就不得了啦。等把這些事都忙完就累得七死八活。當時正是深秋,她地上有十幾棵挺好的蘋果樹,但是蘋果都掉在地上。她還種了些土豆,不知為什麼,結到地面上來了。晚飯時吃了幾個,有四川花椒的味道——麻酥酥的。我很懷疑她的土豆種得不甚得法,因為土豆不該是這種味道。遠遠看去,她那片墨綠色的牧場上有些白點子。走近了一看,是死羊。犄角還在,但是毛早被雨水從肢體上淋下來,大概死了有些日子了。面對著這種死羊,老太太面露羞愧之色,說道:應該把老羊殺死,把皮剝下來。老羊皮還能派上用場,但是殺不過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隻羊。因為那些羊不但在自己死掉,還在自己生出來。好在還有Candy(她那隻狗)知道。Candy聽見叫它名字,就汪汪地叫,搖搖尾巴。我在沃爾夫老太太農場上見到的景象就是這樣的。

在美國我結識了不少像沃爾夫老太太這樣的人——個體吊車司機、餐館老闆、小鎮上的牙醫等等,大家本本分分謀著一種生計,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不成功的人就想再換一種本分生計,沒有去炒股票,或者編個什麼故事驚世駭俗。這些人大概就叫人民吧。美國的政客提到美國富強的原因,總要把大半功勞歸於美國高素質的人民,不好意思全歸因於自己的正確領導。回了中國,我也盡結識這樣的人。要是有人會炒股票,或者會寫新潮理論文章,我倒不急於認識。這大概是天性使然吧。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3年第5期《四川文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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