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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我寫過一篇創作回憶錄《關於〈春天裡的秋天〉》,談了一些郭的事情。其實關於郭可談的事不少,我雖然同他相知不深,可是我的腦子裡至今還保留著這個善良人的形象。他的才能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我常常這樣想。倘使他有充足的時間,倘使他能夠關起門來寫作,他一定會給我們留下不少的好作品。我在這裡用了“關起門來寫作”這個片語,並沒有特殊的意義,我只是想說不受到干擾。而在郭,這就是生活上的干擾。在抗日戰爭爆發以後,上海的小家庭給打掉了,他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東奔西跑,最後到國民黨政府機關裡工作,混一口飯吃。朋友分散了,刊物停了,沒有人向他約稿逼稿,他寫好文章也不知道該寄到哪裡去換稿費。我同他失去聯絡大約一年的光景,忽然在桂林的街頭遇見了他。我是從廣州“逃難”到桂林的。他跟著機關從湖南某地遷往四川,經過這裡,暫時住在旅館裡面。我們交談了幾句,聽見警報聲,就匆匆地分別了。當時我準備在桂林復刊《文叢》,向他拉稿,他答應把身邊寫好的稿子給我。第二天早晨他到東郊福隆街我住的地方來找我,把一篇散文放在桌上。他說,還有好幾篇文章,打算校改後全交給我。他還說,他翻譯了契訶夫的幾個劇本,譯稿都帶來了。我們正談得高興,警報的汽笛聲又響了起來。我們一起從後門出去躲避。

我們這次到了月牙山。在山上廟裡看見敵機向城內投彈,看見大股上升的塵土,看見火光。郭擔心他的行李,他估計他住的旅館就在中彈的地區。警報剛解除,他急匆匆下山去。我後來進了城去找他。但是路給攔住了,走不過去。這次大概是這座古城第二次遭到大轟炸,街上亂糟糟的。

下午我進城去找郭。我到了他住的那個旅館,眼前只有一大堆還在冒煙的瓦礫。他也來了。他想在瓦礫堆裡找尋他的東西。有兩三個老媽媽和中年人也在挖掘什麼。他看見我,搖搖頭說:“燒光了。”我問他:“怎麼辦?”他笑了笑,說:“今天就走,都準備好了。我來看一下。”他的笑中帶了點苦味。我問:“稿子呢?”我感到留戀,又感到茫然。他說:“反正現在沒有用,沒有人要,燒了也就算了。”我心裡難過,知道他也不好過。我還記得一九三三年年尾到一九三四年年初我帶著他的散文到北平,終於把它介紹給靳以在《文學季刊》裡發表了一組,後來又介紹給上海的黃源在《文學》月刊裡發表了另一組,然後在一九三五年年底在上海出版了他的第一個散文集《黃昏之獻》,我不僅是叢書的主編,我還是這本集子的校對人。我這樣做,只是因為我喜歡他的散文,我甚至想說他的散文中有值得我學習的地方。在《黃昏之獻》以後,我還編印了他的兩本散文集《鷹之歌》和《白夜》。我準備著編輯他的第四本散文集子。“燒了也就算了”,短短的一句話,彷彿迎頭給我一瓢冷水。但是我搖了搖頭,我說:“不要緊,你再寫。你寫了給我寄來。”

這一天他離開了桂林。我回到福隆街的老式屋子裡,攤開他給我送來的手稿,我讀著:

……我記得,在一次夜行車上,我曾經一手摟著發熱的孩子,用另一隻手在一個小小的本子上,握著短短的鉛筆,興奮而又慚愧地,藉著月光,寫下了幾個大字:

“江南,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我幾乎要叫出聲來。他寫得多好啊!我記得就在我來桂林之前在廣州市一個碼頭,僱小艇轉到我們租賃的木船,小艇沿著沙岸緩緩地流去,岸上的景物開始變為模糊,我用留戀的眼光看那些熟習的街道,和熟習的房屋,我不敢想象敵軍進城以後它們的“命運”,我不停地在心裡說:“廣州,美麗的土地,我們的!”那個時候我多麼愛這個我們就要失去的美麗的城市!那個時候我才懂得它是多麼美麗,多麼牽繫著我的心。

短短的一句話裡包含著多麼深、多麼豐富的感情。在抗戰的年代裡我不知道多少次反覆說著這一句話,我常常含著眼淚,但是我心裡燃起了烈火。甚至就在那些時候我也相信我們美麗的土地是敵人奪不走的。

一九四七年八月我從臺北坐車去基隆,在那裡搭船回上海,小車飛馳著,南國的芳香使我陶醉,一切是那麼明亮,那麼茂盛!我上了船,望著美麗的海港漸漸退去、朋友們的揮動的手終於消失的時候,我立在甲板上,身子靠著欄杆,搖著手,低聲說:“臺灣,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我在一九五九年四月寫的一篇慶祝上海解放十週年的文章裡,還用了這樣一個題目:《上海,美麗的土地,我們的!》今天單單念著這個題目,我就十分激動。我在文章的開頭寫著:

一九三八年一個初冬的夜晚,在桂林郊外的一間平屋裡,一位朋友交給我他一篇散文的原稿,我激動地讀著那個題目:《上海,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這裡寫的是“初冬的夜晚”,和我在前面寫的“第二天早晨”相矛盾,現在記起來,應當是“早晨”。而且我最近借到了《文叢》第二卷合訂本,重讀了我提到的那篇散文,它的題目原來是《江南的記憶》。我把這篇散文發表在《文叢》第二卷五六期合刊上,我當時在桂林就只編印了這一冊刊物。至於《文叢》第二卷第四期還是在廣州排好的,刊物來不及付印,廣州就受到敵軍的圍攻,我帶著紙型逃到桂林。刊物的主編靳以早去了四川,大部分稿子,還是他留下來的。

我在桂林印出兩期《文叢》,後來經過金華、溫州回到上海,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的朋友看到新的刊物,就在上海租界裡重新排印出版了合訂本,印數僅一千冊,送了十多本給我。一九四〇年七月我離開上海經海防去昆明的前幾天,忽然聽說日軍要進租界搜查,我一天得到幾次在報館工作的朋友們的電話。從下午起我燃起火爐,燒信燒書,一直燒到深夜,剩下的七八本《文叢》合訂本全燒了。倘使借不到這本書,我今天還弄不清楚那篇散文的題目。

以後我在重慶、在上海還看見郭。他重新翻譯了契訶夫的劇本。可是他始終擺脫不了國民黨政府機關裡的工作,為了他一家人的生活,他默默地拖下去,混下去。全國解放後,他起初在武漢,後來在北京工作。我在北京見過他多次,他講話很少,只是默默地微笑著,偶爾講兩句有關翻譯工作的話,很少談起散文。他重新翻譯了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前夜》和《貴族之家》,他還校改了陸蠡翻譯的小說《羅亭》。

我等待他的第四本散文集,白白地等了多年。《江南的記憶》以後他似乎再也沒有寫過散文了。他為什麼沉默呢?為什麼不爭取一個機會寫出他心裡的感情、他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熱愛新社會的感情呢?可能是過去那一段時期的生活像一個包袱重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他感到舉步艱難。他從事電影藝術書刊的翻譯。他響應號召去廣州擔任華僑學生的教師,一九六八年他在“勞動改造”中突然倒在地上,心臟停止了跳動。十年以後一九七八年,廣州暨南大學開追悼會,宣佈了對他的歷史的審查結論,給他恢復了名譽。

在我靠邊的期間有人從廣州來“外調”郭的事情,我所知有限,他不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談起來,他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好人,一個清清白白、尋尋常常的人。但是他的默默的死亡對我們的文學事業也是一個損失。倘使他能留下一本、兩本新的散文,那有多好啊!

“江南,美麗的土地,我們的!”這樣響亮的聲音,這樣深厚的感情!我永遠忘記不了《江南的記憶》的作者。

郭的名字是安仁。他發表文章,用了一個奇怪的筆名:麗尼。這是他幼小時候一個女友的名字,這個外國女孩早早地死去了,為了紀念她,他寫了《月季花之獻》、《失去》等散文,還把她的名字的譯音作為自己的筆名。

我在前面提到的那個主張翻印《文叢》第二卷合訂本的友人是雨田,她幾個月後就離開上海,後來到了福建永安,同黎烈文結了婚。抗戰勝利後他們夫婦去了臺灣。一九四七年我去臺灣旅行曾到臺北他們家作客,當時烈文在臺灣大學教書。三年前我聽說烈文病故,家境蕭條,友人建議為他們的子女教育費用募款,雨田拒絕接收。去年我在北京見到在報館工作的朋友,他證實了這個訊息,說雨田表現得很堅強。分別二十二年,我非常惦記她。臺灣迴歸祖國,我相信這絕不是夢想。我一定會看到它成為現實。只要有機會我願意再到臺灣旅行。一九四七年因為大雨沖壞了公路,我沒有能去風景如畫的日月潭,至今感到遺憾。倘使能再一次踏上美麗的南國寶島,這將是我晚年莫大的幸福。

3月9日

[1]本篇最初連續發表於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九、三十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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