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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C已經哭了一天一夜(漁夫從木盆的溼度中看出了C漂流的時間),這哭聲一定充滿了絕頂的哀求和恐懼。這哭聲像河水一樣洶湧不止,漁夫擔心C是某個神靈對他良心的試探和考驗——他每天生活在水上,神靈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神靈的出現使C得到了拯救,漁夫抱著C回家,一路上,他沮喪地想:這要是條魚多好,起碼有七八斤重吧……

這種說法在C的少年時期,始終像一尾蛇似的盤踞在她心裡。由於未成年的渴望和怯弱,這條蛇使C感到罪惡和危險,C從不敢去碰它一下。但是歲月和閱歷給了她膽識和勇氣,也許還有個原因,就是這條蛇在C心裡盤的時間久了,就像一隻毒瘤在身上長久了,你同樣會漸漸地接受它,大大咧咧地觸控它一樣,現在C對它——這條蛇——就是這樣,早沒有當初的畏懼心情,反倒有一種盲目的玩賞心理,經常將它掏出來,品味它神秘的花紋和顏色。多少次,C曾帶著這條蛇逆流而上,尋找她可能下水的地段。她依靠一隻相似的木盆,和一塊七八斤重的石塊(C的原始體重)與漂流的時間(一天一夜),推斷出C可能下水的地段是他們縣城。在鄉間,只有縣城才有老幹部和像狐狸精一樣漂亮的女人,這一發現似乎印證了那說法的可靠性和真實性。

從那以後,C千百次地流竄到縣城,千百次地來尋找她父母。

縣城的人們啊,我相信C的父母一定就在你們之中,也許你們(C父母)早已認出了她,只是不敢認她;你們像害怕事實一樣地害怕看見C,害怕承認你們早已潛伏起來的最初的本能;你們敢於偷情,卻不敢承認,可惡!可惡!!縣城的人們啊,我知道C恨你們之中的某一個男人和女人;這種恨啊,因為始終落實不到一個具體的人頭上,結果使C對你們所有人都產生了恨。C為什麼早早地背井離鄉,而且越走越遠,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飛啊飛,飄啊飄,最後都不知道飄去了哪裡——消失了,失蹤了,就是因為C深刻地恨著你們,不想再見到你們——甚至我們,甚至永遠。縣城的人們啊,這麼多年了,我不知你們是不是還記得C?啊,不要記得她了,忘掉她吧,我知道C也在極力地忘掉你們,甚至我們。他們——那對孕生C的男女,現在好嗎?也許你們現在活得很可憐,也許已過早地去世,可這與C又有什麼關係呢?你們可以無視自己女兒,她為什麼不可以無視你們?說真的,C早已斷絕了尋找你們的願望,她甚至不相信她的生命與你們會有什麼關係。我知道,C寧肯相信她是一朵最初的蘑菇,是天地雲雨滋生了她:天地相交的一刻,一次閃電的射xx精,C橫空出世了……

是的,C已把父母之說遠遠地丟擲了心靈之外。她的父母拋棄了她,她也拋棄了他們,這是拉平;這中間,C沒什麼失落,只是平添了無限的煩惱和憂苦。

但是,C可以拋棄父母,卻無法拋棄生日,生日對一個人情感、生活的種種切入也許只有沒有生日的人才能感覺到,就像你只有在肝臟病變時才能感覺到肝臟是身體的寶貝一樣(平時你很可能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沒有生日,就意味著你每年中沒有這一天,沒有這一天的歡樂或苦惱,沒有這一天的期盼和回憶。而這一天在你的一生中就像某種輪迴的一個結,失去了這個結,整個輪迴就沒有了秩序和節奏。每年每年,旁人都有樹木年輪一樣明顯又具體的記號,透過這一記號,他們把過去與未來砌成一級一級的臺階,拾級而上,或拾級而下。然而C由於沒有這記號,沒有這介面,不論是過去和未來都成了一道斜坡,歲月被敷衍地粘成了一整塊,呈現出笨重和野蠻狀,一種天然的節奏和力量被無端地剝奪了。

沒有生日你還會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和孤獨,因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日,你計算著他們的生日,參加他們的生日晚宴,傾聽他們關於生日的種種回憶和期待,並不得不編造你自己的有關生日的種種美好回憶和願望。你在生日面前其實什麼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騙人的,所以你厭倦。要命的是,C在生日面前沒有一錐之地,卻又不得不隨時插一足,今天是她,明天是他,後天是他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年復一年,每一次插足C都感到厭倦和孤獨。而每一次插足又永遠不是最後一次,所以這厭倦和孤獨是漫長的。當然也是巨大的,因為沒有人知道C沒有生日,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厭倦和孤獨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承擔,沒有人會同情地幫她分擔一點。不但沒人分擔,而且——因為無人知曉,沒有人會專業有意地做點什麼,比如迴避啊、迎合啊、投巧啊……不,人們從不這樣,人們常常以自己的經驗和願望友好地把C拉入幸福的生日派對上,讓她舉起痛苦的雙手,高聲合唱:“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就這樣,任何一次都可能重複一次!

對一個身體殘疾者言,他的親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會謹慎地迴避他的痛處。然而C之痛處卻是越親密善良的人越會捅它,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寧願用一隻手(哪怕是右手)換取一個生日,那時她是殘疾人,同時也將得到一個殘疾人應有的照顧和同情。可現在不,現在C身上丟掉了也許比一隻手更應有的東西,卻得不到一點照顧和同情。我覺得,C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獨也許只有一個秘密的同性戀患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獨就像一個同性戀患者一樣秘密、深刻、巨大。

沒有生日還常常讓C有種盲目的愧疚感,一種永不可休止的錯誤和欺騙,就像影子一般終生跟隨著她。每一個在水上作業的人都是神靈的最忠實信徒,因為他們的生活充滿了猝死的陰影,他們相信每次從水上安安泰泰回來都是由於神靈佑護,而要神靈佑護是有條件的,就是要正直、誠實,要做有道德的人,不能做缺德事。C在漁夫(讓C喊一聲:爸爸!)身邊生活了17年,C沒有繼承他優良的水性,但對神靈的迷信我認為他們達到了同等高度。C從來沒有玩刀弄槍的喜好,那是因為C怕玩刀弄槍傷著了無形的神靈:神靈的概念在C的血液裡嘩嘩流淌著。漁夫不但把C養大成人,而且還把她養育成了一個有神靈心靈和崇尚德性修煉的人,為此C非常感激他。C經常對我說,就像身體的心臟,德性是我們精神的心臟:一個德性差的人,幹什麼事情都會感到困難、侷促、力不從心,失敗的手就像毛髮一般附於他身上,無法驅除。C還說,一個人的德行和才能往往是平衡的、同時的,就像人的兩隻眼睛,它們的內部神經是絲絲相連、互為呼應的。所以,你雙目之亮度、力度一般都是對稱的、相應的。也有獨眼龍,但他們總使人感到怪異、邪惡、恐懼——不論是精神的獨眼龍或是肉眼的獨眼龍——我認為,這樣的人很少,但再也不能增多了,一個也太多了!

哦,C對德行如此看重,卻常常在生日問題上成為自己的異教徒。每次每次,當你漫不經心地問起C生日時,她總是猶豫一下,然後正經八百地告訴你一個日子。C知道這是假的,但你不會懷疑,厭倦和壓力就在這!如果你問C其他事,比如你問她有過幾個男朋友,她說只有一個,雖然這可能是假話,但C沒有壓力,因為即使C不騙你仍然免不了你的懷疑。這似乎是遊戲,心靈在此虛實難分,虛假也失去了應有的羞愧。但當C告訴你生日時,C感到的全是羞愧,因為C欺騙的是一顆完全真誠、無忌的心——你怎麼可能懷疑她欺騙了你?你的無忌無疑的信任使C羞愧難當!於是,告訴你生日成了C一次自傷的過程、羞愧的經歷。這種感覺一次可以忽略,兩次可以忘記,但像C這樣經常都可能面臨一次,將對C心靈有多大壓力和傷害。我們知道,C孤獨的內心充滿了神靈,她謹慎地依照著自己對神靈的理解和敬重規範著自己的全部言行,但沒有生日就像她一條剪不斷的尾巴,她費了老大勁終於將身子掙脫上岸,但尾巴卻依然在水中,而且越拖越長——

這是一條水做的尾巴,它永遠上不了岸!

沒有生日使C的宗教信仰也遭到了基礎性的動搖和玷汙,C有種功虧一簣的慘敗感。

問題還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既然你不論怎麼修煉,怎麼無辜,一種盲目的愧疚感將始終橫陳於你心中,你又何必做種種努力?這種想法、感受,容易使人自艾自嘆,放棄修身,墮落下去。而這種想法又像細菌一樣時刻潛伏於C的身上心裡。在這裡,沒有生日又成了縱容C墮落的化學劑。不不不,C沒有墮落。但誰知道,由於沒有生日,C墮落的次數、程度要比原本增添了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認為肯定是增添了。

我還知道,由於沒有生日給C的心靈深處增添了無窮的混亂和傷痛和緊張。我們可以想象,C的心靈從來沒有放鬆過、自然過,就像一張疤痕累累的臉——C的靈魂深處貼著一塊由於沒有生日而烙下的巨大的疤痕!

哦哦,沒有生日其實等於沒有一顆自然的、安靜的心。哦哦,因為沒有生日,C把父母、故鄉、朋友這些人人都應有的東西都丟失了。哦哦,一個連生日都沒有的人,她還可能擁有什麼呢?

補記:C,全名的拼音縮寫是CGK,1980年考入解放軍洛陽外語學院英美系,1984年畢業分配至福建某情報部門工作,任戰情翻譯。1985年與我建立戀愛關係,歷時一年零一月。1986年5月24日,C赴法國公幹,失蹤。對她的失蹤有種種說法,其中之一是說她逃跑了,叛國了。如果確鑿如此,我有理由懷疑她與我戀愛不過是為逃跑做的精心準備,因為當時我們單位有規定,單身者是不能出國公幹的。我們沒有結婚,但熱戀是公開的,鑑此領導方批准她赴法公幹,以為我是她的錨。我到底扮演了她的什麼角色,我至今不曉。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國了,我也是至今不得而知。我認為,有些人的內心是永遠無法猜度的。

1996年5月下旬初稿

2008年3月5日修改、補記

凝眸天花

對現在的年青人來說,跟他們談論可怕的“天花”恐怕是難以引起共鳴的,在他們的經驗及知識中,可怕的病魔決不會是天花,而是白血病、癌症、艾滋病等,天花對他們來說似乎更像一個可怕的傳說:經常有所耳聞,但從未真正見過。沒有人會去害怕一個傳說的。如今的年青人,寧願去警惕一場流行感冒,也不會對摸不著邊的天花留存一絲恐懼。

確實,曾經不可一世的天花今天已經徹底遠離我們了,即便有人想找到它,哪怕是它的一個病毒,也成了難以實現的奢望。隨著天花病毒絕跡的腳步聲日漸遠去,天花這一曾經給人類帶來極大恐怖和苦難的疾病也正在慢慢被人忘卻,而且有可能完全被忘卻。好了傷疤忘了痛,這是人類的通病。

但是,不管怎樣,天花在人類疾病史上確實是創下了“奇蹟”的,可以這麼說,迄今人類遭受過的最令人恐怖的疾病除了瘟疫,就是天花了,它對生命的殺傷力跟現在人們談起色變的癌症或者艾滋病相比,簡直要強大得多,兇殘得多。導致這種病的元兇是一種痘病毒,這種毒病一旦侵入人體就會無情複製,一個病毒轉眼可以在DNA周圍產生上千個新病毒,其發病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患者所現的症狀先是發熱,渾身出現紅色丘疹,然後變成皰疹,最後變成膿包,出現腐爛。這時候,病毒就會從腐爛的膿包中蜂擁而出,感染其他細胞和周圍人。所以,天花的傳染性極強,只要有風就能迴圈傳染。

在科學沒有發現牛痘之前,一旦患上這種病只有死路一條,就連神奇的國王也不能例外。由於它防不勝防的傳染性,人們最初對付它的辦法是殘忍地把患者丟到荒野中,甚至採用更加殘忍的手段:活埋。幾個世紀前,天花確實讓人類不得不變得殘忍而無人性可言。即便到了本世紀初,它的死亡率依然高居20%之上,而倖存者要麼破相,要麼瞎眼,往往變得面目全非,很難有一個真正的倖存者。

天花不但是人類可以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疾病,而且由於病人後期不可避免地出現全身腐爛和因此產生的惡臭常常令人噁心至極,所以它也是人類迄今見過的最噁心的疾病。

對天花這個可怕的敵人,人類始終不停地在探尋消滅它的武器。十八世紀中葉,英國的一位叫愛德華·詹拉的鄉村醫生,在一次實驗中不經意地發現,溫和的牛痘劑量可以使人產生免疫力對抗致命的天花病毒。他從牛痘中提取了世界上第一支殺死天花病毒的疫苗,事實上牛痘疫苗也是人類對付天花病毒的唯一武器。但遺憾的是,愛德華·詹拉的偉大發現在當時卻遭到多數人的嘲笑,人們難以相信,一個無名的鄉村醫生會開創改變人類歷史的奇蹟。坦率說,這種愚蠢人類已經不是第一次犯了,也不是最後一次。和被當眾燒死的布魯諾相比,僅僅被人嘲笑的詹拉確實要幸運得多了,但對全人類來說,這卻是一個巨大的不幸。

對詹拉的嘲笑沒有應該地在短時間內得到制止,而是直到200年後的1966年5月,世界衛生組織終於透過了一項里程碑式的決議:要依靠“牛痘疫苗”和不多的“200萬美元”,在世界範圍內徹底消滅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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