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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家裡充滿了這些書。這些書陪著我吃飯、睡覺、思想、苦惱、歡樂,就像卡夫卡們的作品。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些書有90%是不值得讀的,有的烏七八糟——牛鬼蛇神,荒誕不經;有的粗製濫造——東剽西竊,東拼西湊;有的不痛不癢——像具死屍;有的譽詞滿天——像失敗的廣告。要說我絕不該去碰這些書,但書在身邊,從頭到腳都是,有時出於無聊或好奇或其他原因,偶爾翻閱一下,實乃難免。何況我是一條懼怕黑夜、要以書來驅趕黑夜的膽小怕事的書蟲。墨香陣陣,黑夜漫長,我時常不由自主地翻開一書,呼哧呼哧地啃將起來,而結果總是厭惡或害怕地逃竄出來。

一冊書讀得讓人害怕或厭惡,這該說是著書者最大的悲哀。但要我說,這更是讀者的悲哀。這種悲哀並不侷限於一本書,而是所有的書。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由於經常讀到一些使我厭惡或氣憤或害怕的書,現在我竟然變得對每一冊新書都有種莫名的、神經質的懼怕,只怕翻開一閱,又是一冊壞我心緒的糟書。誰都曉得,好書糟書,表面上你是識不破的,只有透過品讀才能知曉,才能分清。如果讀書的過程一旦被弄得像個法官一樣緊張、謹慎,那讀書又有甚樂處?換句話說,如果為讀到一冊好書必須忍受幾冊糟書的捉弄,讀書又有什麼意思?當你幹一件事所得的快樂還沒有不快多時,或者快樂和不快是一樣的,那你還會不會去幹這事?很可能就不幹了。

是的,我就是這樣對書慢慢地懼怕了,疏遠了,甚至仇恨了。

我原來是因為懼怕黑夜才迷戀上書的,讀書是我命定的一種生存方式,逃避苦難的方式,想不到書又讓我生出一大恐懼——對書的恐懼!

讀書,讀書,最後讀到這般地步,真是夠可憐可悲的。

黑夜漫漫,我陷入了胡思亂想中。我曾經有讀書和幻想這“二手”驅走黑夜的招術,但現在似乎只剩下幻想這一獨招了。想到我這輩子只能在空洞的幻想中度過,我就感到手腳發涼。一個只能幻想的人,不就成了廢物?從這個意義說,我有理由惡罵那些從各條衚衕、弄堂走出來的“作家們”。但我膽小怕事的秉性又讓我不敢張口破罵,我只有默默的可惜和一連串含糊的喃喃聲:“人生苦短,要讀的書那麼多,沒想到不該讀的書也是那麼多;那些書使我對書產生了懼怕;那些書傷害了我,誰敢說就沒有傷害你?嗬,可惡可惡……”

1997年5月28日嗜書如命

這是一個夢:在夢裡,我是個地下工作者,有一天,我被捕了(因為在夢中呼喚一個剛剛罹難的同志的名字,恰巧被敵人所聞——這種機率很小,也許只有千分之一,但卻是大多數地下工作者身份敗露的常數)。我在組織內是個機要員,掌握著與中央聯絡的密碼本。敵人知情後,對我軟硬兼施,要我說出聯絡密碼。軟的讓我睡席夢思,吃紅燒肉,看馬列主義小冊子,聽蘇聯紅軍的十月革命廣播電臺,喝迷魂湯,等等。硬的讓我坐老虎凳,用燒紅的鐵烙我的胸脯,用竹籤釘我指甲縫,用1800瓦的射燈明亮地烤我黑色的眼,拿我的手心當箭靶子射,等等,不一而足。但我就是不說。堅決不說!比劉胡蘭不差,跟江姐差不多。總之是軟硬不吃,守口如瓶,表現出了大無畏的崇高的革命精神。殊不知,狡猾的敵人在暗中觀察我,尋我的軟肋,終於發現:我嗜書如命,不讀書睡不著覺,魂不守舍,意志崩潰……像癮君子離了白粉,六親不認,生不如死。於是,他們開始刑罰我,沒收了我身邊所有的書。幾天後,敵人將我帶到審問室,沒有一句廢話,只說了一句話:“快說!再不說我讓你永世看不了書!”一針見血,一劍封喉。我一下子感到雙腿發軟,嘴皮發麻,眼前飛滿了像蝌蚪一樣的無線電碼……我招了。我就這樣招了。

一個玩笑。不是夢。這個玩笑有“母版”,是這樣的:張兄生得熊腰虎背——篤定是個鼾聲如雷的品種。據說,他的鼾聲嚴重時可以把自己從床上掀下床,一般的情況下也可以熄滅一隻燭火。然後是一年春天,該兄應邀與一干人外出採風。第一天,不知情,李四與其同寢。第二天,李四從房間出來時,竟無人相識——因為張某的鼾聲幾乎把他熬成了人渣,判若兩人!從此,一路上,同一句戲言像一首經典老歌被反覆翻唱:快怎麼著,再不怎麼著晚上就讓你跟張某同寢!屢試屢爽。

哈哈,又是玩笑——一下子開了兩個玩笑。這是我嗎?知我者曉,生活中我是個極其無趣的人,不好事,不善言。人多了,我怕鬧,人少了,又窮於應酬。最好的辦法就是關起門來,自己打發自己。在滿街酒吧茶館的成都,我滿足於抽象的方式佔有它們。我待在家裡,除了睡覺,大部分時間都在讀書、寫書和發呆。發呆是麻木,靈魂出竅,味同嚼蠟。寫作是便秘,是等待,苦不堪言。唯一的樂趣是讀書。好書壞書都讀,不同的是壞書讀過丟了,好書讀了還要讀。一本書被反覆讀——熟讀成誦,不是出於“學習”,是由於對已知的樂趣的迷戀。有那麼幾冊書,就像某筆秘密存款一樣,總在那裡等我,在我需要它時任我所用。缺什麼補什麼。一個生性無趣的人往往會迷愛有趣的書——事實上,書都是有趣的。愛德華·紐頓,一個英國人,一個世界級的讀書和藏書大師,這樣說過:

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其次是一本書,它使人抓住秘密的核心……

所以,也不要奇怪我有有趣的一面——一下子開了兩個玩笑!近墨者黑。我讀了那麼多妙趣橫生的書,總是要受影響的。實戰不行,紙上談兵總是行的。換言之,天生無趣,但有趣的書改變了我,起碼在紙上。這是我急需的,必須的。很難想象,少了它們我的生活會多麼枯燥,人會多麼寡淡。

前不久,有人寫了我一個東西,上面有一段文字:

本刊曾經做過一個“封殺電視”的選題,到了麥家家我才發現,這一理念在他家裡已經貫徹實施了。家裡最小的地方是客廳,最差的電器是電視機,25吋,沒有遙控板的那種,擺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蓋的布上落滿灰塵,可見是“下崗”的遭遇……

說真的,我看了非常滿足——以此為榮為樂。

我一直認為,無論是對心靈而言,還是對寫作而言,喧囂最終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你可以不是一個以寫作謀生的人,但你無法不是一個有心靈的人。心靈不是肉體,有無窮的慾望和需要。心靈是排斥肉體的,肉體越喧囂,慾望越多姿,它越累。心靈只要一點點,一點異樣的東西:無色無味,無形無狀,比飛翔還輕,比月光還靜,就是安靜、安詳、安心。文字是“屬靈的”,當你和文字相遇時,哪怕是一份產品說明書,內心也會沉靜下來——就像肉體碰到肉體,會情不自禁地活躍起來。關鍵是,這個世界太喧囂,太物質,太複雜,我們需要簡單,需要沉靜。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以虛無的精神和心智戰勝(熄滅)潮汐一般經久不息的市聲和世俗。心中有磐石,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這就是虛無的博大精深。是心智。是無力的有力。是柔軟的堅硬。是枯燥的活潑。是無趣的有趣……人世的混亂和炎涼,內心的孤獨和無助,現實的紛繁與平庸,愛與恨,生與死,輕與重,是與非,黑與白……它們時刻都在銷蝕我們的意志和生命。我以為,如果我們不服,想拒絕,想減緩銷蝕的速度和力度,最普通又實用的辦法就是:把門關上,開啟一本書。與書為伴,把自己交給一頁“屬靈”的字,一本書,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你佔領了一定的制高點。起碼是安全點。即使不慎被流彈擊中,受了傷痛,起碼你還能替自己療傷。

時下,網路大有“奪人所愛”之勢。但我根本不相信網路最終會讓我們離開書。網路的本質不是這樣的,只是現在它還年幼——像我兒子,才八九歲,還有點貪玩(居然設定了那麼多遊戲功能),還不太能夠理解、體諒大人的心情。但它會成長的,會慢慢長出心智,最終懂得大人的心情的。即使它不懂也沒關係,不要說幾千年來,光近幾十年來,相繼冒出了多少似乎會讓我們離開書的東西,但最終只是“似乎”而已。像潮水,洶湧地上來了,又慢慢地退走了。如果真有哪股潮水,永遠洶湧而上,那麼“永遠”又會有多遠呢?可能近在咫尺。說到底,書是人類的岸,你若丟失了岸,又哪裡去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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