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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還是要說,這個世界是神秘的——因為喧囂和混亂而變得更加神秘,我什麼也不知道,雖然說了這麼多。

謝謝大家。

2008年4月13日於廣州小說的“責任”

我一直不相信我們的小說有什麼理由要求人們注目,那是歌星或者其他什麼星的事,不是我們小說家的。我堅持認為小說創作是一件純個人的事,就像我們的愛情一樣,是隱秘的,深刻的,是想象的,也是慾望的,當中包藏著我們生命珍貴的自我、瞬間,以及它們的改換變化和聯結活動。“我想說一說我此刻細膩的思緒”、“我想暫時離開一下現實”。我總是這樣或者那樣開始寫作每一篇小說,安靜和溫暖的燈光是我寫每一個字的客觀需要。你在大白天或在一片城市的潮汐聲中會親愛地去撫摸一個你用心珍愛的女人嗎?那時候被你撫摸的女人很可能只是你的玩物。因為玩物時刻都可能隨人而走,隨風而去,所以你要抓緊時間佔有、佔有、徹底佔用──啊,多快活啊──就像一隻狗在快活。

我也給寫作的自己賦予責任,但不是通常的。我不信奉哥爾多尼的語錄:現代藝術要求笑,要求詼諧的滋潤。我也不相信“寓教於樂”的現實性和崇高感。我覺得一個作家最重要的職責是要關注自己的心靈,要和自己的心靈時刻團結在一起。看書,從書本上獲得些許生活經歷或細節然後寫作,這不是我尊重的寫作習慣。為了寫個什麼,披星戴月地去哪裡生活一年半載,這種寫作精神令我欽佩,不過也僅此而已。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跟我號啕大哭一場後發現找錯了人,沒說一聲什麼就把電話掛了。幾天後,我開始寫《陳華南筆記本》,那個未名男人的哭聲一直陪伴著我的寫作,以至我沒辦法給陳華南一絲笑容。我就是這樣寫小說的,在想象和願望中寫作。

除了要和心靈團結外,我覺得一個作家還應該和自己寫作的語言握緊手。這不是無聊。語言是最具欺騙性的東西,但千萬不要欺騙了你作家本人。有人說,語言就像鈔票一樣,在流透過程中已被人使用得又髒又舊。這既是一種事實,又是一種告誡,是希望:人們在希望發行一種新幣!如果一篇小說裡揀不出一兩句帶點兒特點的句子,我就覺得這篇小說是臭烘烘的、要打倒的。這是我的固執和蠻橫,但是……怎麼說呢?我相信一個作家關注自己寫作的語言,就是關注自己的命運。換句話說就是:我們應該像關注自己命運一樣關注自己寫作的語言。我經常想,為什麼不能有這樣一種語言:它是簡單的,簡單中又蘊含著質的硬朗和美的韻律,就同人類的形體一樣。我以為,人類之語言的感覺應如流水之於一石頭一樣,隨著歲月流逝而越來越光滑、精練、硬朗、生機勃勃。這就是說,我們的語言不應該像鈔票一樣,而是應該跟武器一樣,像一杆槍!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我的這些願望和四周的現實放在一起,好像是將耶和華和撒旦放在了一起,我感到非常難堪的同時,也倍感孤獨、恐慌。

1997年5月5日

小說是“手工藝品”

現在經常有人把我和遙遠的博爾赫斯聯在一起,我難以判斷這到底是對我的褒獎還是貶斥,所以我既沒有因此得意,也沒有因此失意。進一步,我也不會因此刻意迴避談論博爾赫斯。今天,我可能會搬出一些大作家的金枝玉葉來替自己添色,幫吆喝,其中首先搬出的就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有一個小說集,是1944年結集出版的,裡面收錄了像《刀疤》、《南方》、《死亡與羅盤》等著名的短篇,其中《南方》是博爾赫斯自己認可的“前三名”小說之一。現在我要說的是,這個小說集的名字很有趣,很別緻,叫《手工藝品》。這不是裡面某篇小說的名字,僅僅是小說集的名字。不需要苦思冥想,大概只要望文生義一下,我們便可明白,博爾赫斯想傳達的意思就是:小說是手工藝品。

這是一種很偏激的方法,即使我真受了博爾赫斯無窮的指點和恩澤,我還是要表示我的異議。我以為,把一本小說書裝幀得像一塊金磚一樣流光溢金,它也許是工藝品了,但是小說本身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工藝品的。事實上,我敢肯定,博爾赫斯自己也不會這麼認為的,他所以這麼說只是一種態度,一種強調。這種態度包含了一個小說家對小說技藝的迷戀和誠服,而這種強調則是典型的博爾赫斯式的一種責疑,一種不滿,一種嘲笑,一種呼喚。不用說,這當然是對小說日漸疏離技藝的一種責疑,一種不滿,一種嘲笑,一種呼喚。

現在來說說手工藝品。手工藝品不是寶器,也不是危險品,窮人富人,老人小孩也許都有一兩件。起碼都見過。一隻茶杯不是工藝品,它是用品、器具,但是當我們在這隻茶杯上雕滿了花鳥,嵌加了金邊,變法了造型等,總之,當它的觀賞或儲存價值大於使用價值時,它就是工藝品了。但是就是嵌了兩邊金邊,雕滿了花鳥,觀賞性、趣味性、珍貴度無限地加增了,我們還是無法在其中看到作者特定的思想、感情、道德等精神層面的東西。而小說,哪怕最差的小說,它也體現出一種精神層面。這就是我不同意小說就是手工藝品的主要理由。

但是,為了說明小說的難度問題,我似乎又願意承認——暫時承認,小說是手工藝品之說法。因為,我覺得小說在文字的完成過程中,就像一件手藝品一樣,需要作者工於匠心,精於技藝。故事怎麼發展,人物怎麼說笑,情感、命運怎麼演變,用什麼樣的語言敘述,用什麼樣的結構構建,起承轉合,都是有技術,有巧妙的。具體到某一篇小說中,這種技術和巧妙的標準是唯一的。我覺得完成一篇小說的過程,就像登一座山,登上山其實不難,起碼對我現在來說。但是要找到集花徑、險途、捷徑等於一起的“那個路”是非常難的。只有找到了這條路,你這次登山才是成功的,一路看到了美景,經歷了驚險,又捷足先登了。說真的,我現在還是經常登不上山,寫著寫著丟掉了,報廢了。有時即使上去了,毫無成功的快樂,不敢回首,羞於提起。就像我本來是想做一個手藝品的,但結果出來的只是一件生活用具,人人手上都有,不敢拿出手炫耀,要藏起來。

說到底,把小說說成手工藝品,是對小說的一種退而求之說法,是不能破的底線,是小說家註定應該遵守的紀律。如果你不想或者不能在這隻杯子上雕花繡錦,沒有這個功夫或者不願下這功夫,你這隻杯子對我們毫無意義。那麼如果要加雕花繡錦,就需要專業的技術,就是有難度,要見功夫。難度到了極致,價值才會青雲直上。

生活在改變我,在一日盛於一日地把我塑造成一個住家男人。最近五年,我的生活簡單到了弱智、寡淡的地步,沒有娛樂,很少出門。平時,除了參加一些文學活動和與少有的一些作家朋友喝喝茶之外,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而且是家裡的書房裡。不是執著,而是痴情。我像吸毒者迷上了毒品迷上了小說,整天在家裡讀書﹑發呆﹑寫作,就這三種狀態,其中讀的、寫的主要是小說。可以說,這些年我看過的當代小說很多,國內的,國外的,經典的,不經典的,有名的,無名的。看過之後,給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沒有難度。尤其是國內小說(國外的因為翻譯本身已經經過一次篩選,相對好一些),一年看下來,長的短的加起來至少有幾百篇,但真正打動我的可能也就幾篇而已。我們現在看到的許多小說,包括一些成名大家的小說,從敘述層面和文字上看,是沒什麼難度的。稍為留心一下,你還可以發現,很多小說是在有意地迴避難度,取消難度,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說,一個腔調,一個角度,直通通地拉下來,不要結構,不要變化。當然,有人說小說的最高藝術境界是無藝術。但我想,這裡所說的“無”其實不是真正的“無”,是大音無聲之“無”,是大象無形之“無”,是無為而治的“無”,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總之,這個“無”不是沒有的“無”,而是“有了不見”的“無”,是大有,是大藝術,大技巧,渾然天成的大技巧。

我這麼說的意思就是,小說是應該有技巧,有難度的。技藝就是難度。這是從小說的技術層面上說。從形態上說,我相信小說是一種非常態的東西,芝麻稈上長出芝麻,我覺得這不是小說。芝麻稈長出西瓜,或者西瓜藤上結芝麻,可能就是小說了。我想說小說就是要非日常化,把小說寫得跟日常生活一模一樣,那小說的活力就值得懷疑了。還有,我還要說的就是,作家應該帶著信念去寫作。尤其是在當下,做人、做事、做文的標準和秩序已經混亂不堪,作家要真正寫出好東西,肯定要犧牲﹑放棄某些東西,也要堅守某些東西,尤其精神上的某些東西。取消小說的難度,首先是精神上的放棄,對底線的放棄。破了底線做事,任何事都是做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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