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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64年1月5日

這是我最偉大的一天,沒有這一天,也就沒有了我。這一天,是我的生日。

生和死是一個人最大的事,但沒有一個人會對自己的生死留下記憶。生是一次啼哭,死是一次閉眼。生的啼哭喚醒的是別人的記憶,死的閉眼關閉的是自己的記憶。生於何時,死於何刻;生的情景,死的情狀,這些記憶都儲存在他人的記憶中。所以,談自己的出生,無異於做小說,你說得頭頭是道,聞者都信以為真,但其實不過是人云亦云而已。

時間是放在空間裡的(反之亦然),賦予我成其為人的這個時間:1964年1月5日,我的降生之日,是放在距離杭州41公里的一個古老的大村莊裡的,村莊名字叫蔣家門口,行政上隸屬富陽縣(1994年撤縣改市)。富陽是個默默無聞的地名,但其下有兩張赫赫有名的面孔:一是富春江,二是郁達夫。富春江因黃公望留下的傳世名畫《富春山居圖》而名震遐邇(現今一半在大陸,一半在臺灣),郁達夫是現代文學史上的大家名士。我的家,蔣家門口是富陽的第一大村莊。這是一個殷實而富麗的村莊,它的古老,它的富麗,它的人丁興旺(現有4000多人),都使它顯得不像一個村莊,而像一個古鎮。在我出生前一個世紀,這裡就有了翻造上海灘上的三層樓房,寬敞的迴廊,紅色的琉璃瓦,明亮的玻璃,高大的檀木臺門(3米高、2米寬),龍飛鳳舞的飛簷立柱,寬闊方正的天井,至今都令人歎為觀止。80年前,我爺爺的父親賣掉了40畝竹山,帶著兩個兒子——我爺爺和小爺爺——開始模造這棟來自上海灘上的三層樓,雖然是縮小版的——只有兩層半,規模也小得多,但依然給我們家帶來了經久的美譽。小時候,我經常看到有外鄉人來我們家參觀,指著我熟視無睹的種種雕像、石刻評頭論足,流連往返。20年前,作家李杭育在我一個遠房叔叔的引導下也去看過,至今記憶猶新,見了我誇獎不已。

能夠出生在這樣一棟堂皇氣派的房子裡,應該是我的榮幸,但我的父親卻不這麼看。小時候,父親經常對我說,我們必須離開這座房子,否則我們家難有翻身之日。這麼說是有深刻的原因的,原因就在我們家前面的一棟樓。這也是一棟三層樓,但似乎沒有那麼考究,沒有那麼多純屬審美的鋪張浪費。那是一棟結構比較簡單、實用的三層樓,長長的一排,有點像現在的單位宿舍樓,外牆粉刷成紅色,到了我小的時候它還是紅的。我們家和他們家中間只有一條不到兩米寬的弄堂,也就是說,它的“屁股”對著我們家大門。父親告訴我,我們祖上和這家人的祖上是死對頭,他們之所以將房子造得這麼高,這麼擺放(屁股對著我們家大門),而且還漆成紅色,目的就是為了抑制我們家,破壞我們家的風水。怪的是,自從這棟紅房子造好後,我們家族興旺的景象,日漸敗落下來。我的小爺爺為了抵制這種神秘的“破壞”,專門到上海跟一個傳教士信了耶穌,回來後每天都在廂房裡做禱告。我小時候經常帶同學去看小爺爺做禱告,嘰嘰咕咕的,含糊不清的聲音裡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但是我父親知道,父親說他是在祈求耶穌保佑他,而且耶穌也確實保佑了他。我父親有兄弟四個,也就是說我爺爺有四個兒子,小爺爺只有一個,是獨子。但有了耶穌的保佑,小爺爺的兒子接連給他生了七個孫子,而我爺爺儘管有四個兒子,孫子卻也只有七個。我爺爺死得早(66歲去世,我沒有見著),沒有發現這個秘密:耶穌的力量——正因此,他無法活得更長壽。而我父親雖然發現了這個“秘密”,但由於時勢的原因,雖然滿心想投靠耶穌重振家業,卻又不敢。因為那是一個大肆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信耶穌是迷信——崇洋媚外的迷信,罪加一等!父親曾經透過養狗、在家門口擺放石獅子、殺公雞等多種迷信方式,來擺脫紅房子對我們家的詛咒。但事實似乎證明,這些方式過於簡單,缺乏真正的力量,重振家業作為一個夢想一直盤桓在他心裡。

在我10歲那年,父親借了錢在我們老屋邊上造了一間比較簡陋的新屋,那是他為了擺脫紅房子的詛咒的第一個大動作。收效似乎是明顯的,我哥隨即結了婚,我姐也在城裡找到了意中人。遺憾的是由於當時條件限制,新屋的位置離紅房子還是比較近,似乎還在紅房子發威的範圍之內。於是10年後,1982年,我們家又造了新屋,新屋建在村子外,可以說真正是徹底擺脫了紅房子的糾纏。因之收效似乎也是很明顯的,我們家轉眼成了當地出名的“萬元戶”。那時候,我已經在部隊,在千里之外。父親從來不要求我調回去,而且總是對我說,你走得越遠越好,意思是越遠紅房子越奈何不了我。原以為到此父親和紅房子的鬥爭結束了,殊不知大動作還在後面。1996年,父親冒著大逆不道的風險,把我們家的老屋很便宜地賣掉了,真正是驚世駭俗啊!在我們家鄉,老婆可以休掉,子女可以出讓,但祖屋是絕對不能賣的。不過我可以想象,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說到底,還是紅房子在作怪,在煎熬他,在改變他,在給他勇氣和力量。

父親對紅房子刻骨而經久的疑懼和抗爭,讓我從小就開啟了一扇通往神秘和幽境的小門。這是一扇現實之外的門,可能也是我通往文學深地的門。

2.1971年正月初十

這一天,我號稱9歲,其實才7歲。

在我們家鄉,人的年紀是以年頭來計的,說你多少歲,說的是虛歲,不是實足年齡。按這種說法,如果你是大年三十出生的,那麼天一亮,到了正月初一,就已經是兩歲了。我出生在元月,但在陰曆年中還是舊年,是農曆十一月十九,到年三十尚有41天。所以,當我出生42天時,我已經兩歲了。每到正月初一都要加一歲,更何況是正月初十。於是,到了1971年正月初十,我不容置疑是9歲了——其實才7歲零50天。這一天,我揹著書包走進了設在祠堂裡的教室,事後我痛苦地發現,我背的書包特別沉重——那不是書的重量,而是淚水的重量。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們那裡為什麼是正月裡開學,這個問題我沒有琢磨過。不過,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以後都是夏季開學了,而我們之前好像都是正月裡開學的。我覺得正月裡開學更有種喜慶色彩,書包裡藏著壓歲錢和酥糕,那感覺是很好的。中國的農村給人最統一的印象是窮,貧窮落後,吃不飽,穿不暖,髒不拉嘰,大人缺乏尊嚴,小孩少了天真。但是公平地說,我們那邊不是這樣的,我從小沒有捱過餓,每年都有新衣服穿,冬天一套,夏季一套,過年時還有壓歲錢,遠的親戚給兩角、五角,近的親戚,像外公、孃姨、姑姑至少給一元。我還認了個乾爹乾媽,自己很節儉的,但對別人很好,尤其對我更好,壓歲錢經常給我一張五元大鈔。一般一個春節過下來,我可以得到十幾至二十塊的壓歲錢。這是我的零用錢。我用這個錢到縣城看電影,買好看的塑膠涼鞋和的確良,回來做襯衣。這是少年的我最美好的回憶。換句話說,我小時候沒有感到過生存上的困難,沒有這方面的記憶。有關困難的記憶都來自精神上,來自時尚和世俗。每個時代都有時尚,我少年的時代是一個講成分和階級的時代,把人劃成兩個階級:革命和反革命;分成兩種顏色:紅色和黑類。黑類又細分為五類,即“地富反壞右”,俗稱黑五類。這黑五類中,我們一家佔了兩類:右派和地主。右派是我父親,地主是外公,兩頂大黑帽子,是兩座黑壓壓的大山,壓在頭頂,全家人都直不起腰。

我上學的記憶是從被侮辱開始的,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老師出去看雪了,我們在教室自習;雪花從窗戶裡飄進來,落在臨窗而坐的我的脖子裡,我下意識地縮緊了脖子,起身想去關窗戶,剛好被從外面賞完雪進來的老師發現了。老師走到我面前,問我要幹嗎。我說雪飄進了我脖子,我想關窗戶。老師問我是不是冷,我說是的。狗日的老師說:你頭上戴了兩頂大黑帽還怕冷啊。

是在課堂上!

這個狗日的!

老師都是如此,更何況少不懂事的同學。所以,我不喜歡上學,因為上學對我就意味著受欺辱。都說學校是育人的,教人以美德,授人以知識,但其實不盡然。我小學到初中,喊過的老師至少十幾個,但真正溫暖過我的只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叫蔣關仁,女的叫王玲娟。王老師是知青,胖胖的,演過沙奶奶。蔣老師是個仁義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樣,上課不用教鞭(只有他一個人),高個子,籃球打得很好。十幾個老師,只有兩個人,似乎是少了些。但夠了,因為他們代表著善良、正直、仁義和愛,是可以以一當十的。每次我受了欺負,賴在家裡不去上學(這像一種慢性病,一年裡總要犯個一兩次),父親和母親會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來催趕我去上學,父親是動武,用毛竹條抽打我,粗暴地趕我去;母親是搬救兵,把王老師和蔣關仁老師搬出來說教,有時還直接把老師搬回家,現場將我帶走。父親的方式其實往往是把事情弄得更復雜,我經常是人走了,但又不去學校,而是找一個牆角躲起來,等放學了才回家,製造一個上學的假象。假的真不了。王老師(她是班主任)看我一天不去上學,晚上篤定要來我家問原因,一問真相大白了。所以,從結果看,父親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把愛我的老師請進家門。當然,老師登門了,學校的大門又向我敞開了。小學五年半(就只有五年半),我最深的記憶就是這種再三的逃學、勸學,大門關了,又開了;開了,又關了。就這樣反反覆覆,反覆中我一再嚐到了被多數同學和老師欺辱的苦頭,也一再品到了被個別老師寵愛的甜頭。

蔣關仁老師,王老師,一男一女,一高一低,像一對天使,像一個完美的世界,存放在我心的最深處、最暖處。他們使20年前的我留下了一首詩——

我心裡有陽光

來自兩個有性別的太陽

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很笨拙的,但很真實。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沒有這兩個太陽、天使,我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

3.那年那月那三天

這裡指的是兩個時間:一是1978年6月11日—12日,二是1981年7月7日—9日。前者是初中考高中的日子,後者是高中考大學的日子。兩個日子對我都非同尋常,有點一錘定音的意味。人生能有幾回搏,說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把歧視當作動力,發奮讀書,透過優異的成績叫人刮目相看,從而改變受歧視的劣勢地位,這是受歧視者正常的一種反應,一種情況。另一種情況是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無所謂,無所求,任歧視自由發展。我當屬於前者,想透過努力把劣勢改變的。但是,我們那會兒讀書學習成績是不重要的,考試都是開卷考,好壞很難體現也無人關注。那時候,我們的好壞主要體現在勞動積不積極,好事做得多不多,對老師禮不禮貌,等等這些課本之外的東西上。這些東西我都做得不錯,小學五年,我當了三年的勞動委員。我待人也特別禮貌,因為自卑,做什麼都禮讓三分,當忍則忍,包括現在都這樣的。少不更事的我並不知道,我的努力並不能改變我的命運。改變我命運的是鄧小平。到了1977年,天變了,國家恢復了高考,學校也開始要成績了。這時我在讀初二。我讀的是兩年制初中,初二就是畢業班。要在以前,像我這種“黑五類”,上高中肯定是沒門的。以前讀高中都講推薦,百分之五的比例,基本是“幹部”子女的特權。但是那一年鄧小平把天變了,上高中要考試,擇優錄取,我的機會就來了。

父親比我還重視這個機會,並把這種機會歸結到是我們造了新屋。其實那時我們的新屋很小,全家人有一半還住在老屋裡,但我住的是新屋。新屋離紅房子遠啊。從那以後父親在新屋裡給我調整了房間,調到離紅房子更遠的西邊的房間裡,並專門對我講了一大通話。這些話是我以後長長的一系列知道的開始,可以不誇張地說,這些話幾乎決定了我對世界的看法,至今還在對我發揮作用。父親圍繞著希望我發狠讀書的主題,說著說著,變得像一個哲學家,向我道出了一個至真的道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已經忘記父親有沒有引用原文(完全可能),但由此發揮的閒言碎言,我至今不忘。父親說,文化就像太陽光,火燒不掉,水淹不掉,政府也沒收不了(那時政府經常沒收私人東西,連你家多養一隻雞也要沒收,叫割資本主義尾巴),一個人有文化、有知識,是最大的福氣和運氣,云云。

把知識文化比喻成天外來的太陽光,這是我父親的發明。說真的,以前我對父親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對生活和事情特別有見地、有追求,像個哲學家,另一方面我又覺得他糊塗,經常裝神弄鬼,像個愚昧的人。另外,我父親脾氣很差,有點喜怒無常,動不動要打人。現在我又不這樣看了。現在我覺得我父親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只是時運不佳,虎落平陽,變成了一隻羊而已。

話說回來,自父親跟我談過這次話後,我開始發奮讀書,得到的回報是考上了高中。那一年,我們甲乙兩個班共98名同學,最後考上高中只有5個人。到了高中,大家都在發奮讀書,我雖然也發奮,但成績在班上一直處於中間,不冒尖。1981年,我參加高考,當時的高考錄取率大概只有3%,按我平時的成績肯定是考不上的。結果那年高考,我們班上54名同學只考上了3人,其中有我。我是第二名,比錄取分數高出不多,屬於險勝。儘管如此但依然驚動了老師和同學,而且馬上流傳開一種很惡毒的說法,說我在考試時“做了手腳”。

這是放屁!

但是,我也在想,為什麼我平時成績一般,高考又考得那麼好?完全用運氣來說有點說不通,因為高考三天,後面兩天我都在發燒。我是在昏昏沉沉中應考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否則我一定會考得更好。

那麼,是什麼呢?我現在也不知道。

包括我父親,他本是最愛探究神秘的人,但也沒有給我探究出一個科學的所以然,而是給出了一個大眾化的答案:這就是我的命。

這個答案其實比問題本身還要更神秘、更復雜化。

4.1981年8月29日

陽光都被樹葉剪碎了,剪成了一片片不規則的圖形,晃晃悠悠浮沉在柏油馬路上。這是浙江省城杭州市裡的馬路。這是1981年8月29日。這一天,我像進入了夢鄉,被一輛軍車牌照卡車從富陽拉到杭州,進而拉到浙江省軍區招待所,在招待所作短暫停留後(等人),又呼呼啦啦去了火車站。一路上,我記住了一個驚奇,就是太陽光像一塊大白布,被遮天的樹葉剪得粉碎,鋪在泛黑的瀝青路上,黑白分明,晃悠晃悠的,像是夢中的情景。雖然這時候我還穿著便裝,但嚴格地說此時我已經是一位軍人,享受著軍人應有的待遇。比如進火車站時,我們走的是軍人專用通道,上了火車,乘務員給我們提水倒茶,我們也給乘務員拖地擦窗,親如一家人,情如魚水情。

我上的是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現在更名為解放軍資訊工程大學,在鄭州。這是當時軍隊的重點大學,錄取分數很高,院方到我們學校招生時,他們初定的調檔線比錄取線高出40分。我屬於險勝,相差甚遠,自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那些高分的佼佼者被院方帶去醫院做體檢後,可以說是潰不成軍,檢測視力的“山”字表簡直像一架機關槍,一下子撂倒了20人中的14人,加上其他關卡卡掉的,最後只剩下兩人。要知道,這不是一般的學生體檢,這是入伍體檢,是按軍人的要求來要求的。於是,又重新劃了調檔線,比前次降了一半。但對我來說還是不夠,還差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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