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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後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不問而知為今曲,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讀書,而所制之曲絕無一毫書本氣,以其有書而不用,非當用而無書也,後人之曲則滿紙皆書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詞皆覺過於淺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淺,非借淺以文其不深也,後人之詞則心口皆深矣。無論其他,即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元人,宜也。問其精華所在,則以《驚夢》《尋夢》二折對。予謂二折雖佳,猶是今曲,非元曲也。《驚夢》首句雲:“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以遊絲一縷,逗起情絲,發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淡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制曲初心並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則瞥見遊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雲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餘“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至如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雲,“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而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於前後各折之中。《診祟》曲雲,“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雲,先渴倒在巫陽會”“又不是困人天氣,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憶女》曲雲,“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孃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髮親”“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雲,“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此等曲,則純乎元人,置之《百種》前後,幾不能辨,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

若論填詞家宜用之書,則無論經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無一不當熟讀,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下至孩童所習《千字文》《百家姓》,無一不在所用之中。至於形之筆端,落於紙上,則宜洗濯殆盡。亦偶有用著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並非我覓古人。此等造詣,非可言傳,只宜多購元曲,寢食其中,自能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在《西廂》《琵琶》二劇,而在《元人百種》之中。《百種》亦不能盡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戶誦,出與二劇爭雄者,以其是雜劇而非全本,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諸管絃,不便奏之場上。今時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即欲不為紈扇之捐,其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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