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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今世諱言脂粉,動稱汙人之物,有滿面是粉而云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皆信唐詩太過,而欲以虢國夫人[1]自居者也。噫,脂粉焉能汙人?人自汙耳。人謂脂粉二物,原為中材而設,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惟美色可施脂粉,其餘似可不設。何也?二物頗帶世情,大有趨炎附熱之態,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使以絕代佳人而微施粉澤,略染猩紅,有不增嬌益媚者乎?使以媸顏陋婦而丹鉛其面,粉藻其姿,有不驚人駭眾者乎?詢其所以然之故,則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難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顯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試以一墨一粉,先分二處,後合一處而觀之,其分處之時,黑自黑而白自白,雖雲各別其性,未甚相仇也;迨其合處,遂覺黑不自安而白欲求去。相形相礙,難以一朝居者,以天下之物,相類者可使同居,即不相類而相似者,亦可使之同居;至於非但不相類、不相似,而且相反之物,則斷斷勿使同居,同居必為難矣。此言粉之不可混施也。脂則不然,面白者可用,面黑者亦可用。但脂粉二物,其勢相依,面上有粉而唇上塗脂,則其色燦然可愛,倘面無粉澤而止丹其唇,非但紅色不顯,且能使面上之黑色變而為紫,以紫之為色,非系天生,乃紅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一見紅,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覺紫氣東來,使乘老子青牛,竟有五色燦然之瑞矣。若是,則脂粉二物,竟與若輩無緣,終身可不用矣,何以世間女子人人不捨,刻刻相需,而人亦未嘗以脂粉多施,擯而不納者?曰:不然。予所論者,乃面色最黑之人,所謂不相類、不相似,而且相反者也。若介在黑白之間,則相類而相似矣,既相類而相似,有何不可同居?但須施之有法,使濃淡得宜,則二物爭效其靈矣。從來傅粉之面,止耐遠觀,難於近視,以其不能勻也。畫士著色,用膠始勻,無膠則研殺不合。人面非同紙絹,萬無用膠之理,此其所以不勻也。有法焉:請以一次分為二次,自淡而濃,由薄而厚,則可保無是患矣。請以他事喻之。磚匠以石灰粉壁,必先上粗灰一次,後上細灰一次;先上不到之處,後上者補之;後上偶遺之處,又有先上者襯之,是以厚薄相均,泯然無跡。使以二次所上之灰,併為一次,則非特拙匠難勻,巧者亦不能遍及矣。粉壁且然,況粉面乎?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為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幹,然後再傅第二次,則濃者淡而淡者濃,雖出無心,自能巧合,遠觀近視,無不宜矣。此法不但能勻,且能變換肌膚,使黑者漸白。何也?染匠之於布帛,無不由淺而深,其在淺深之間者,則非淺非深,另有一色,即如文字之有過文也。如欲染紫,必先使白變為紅,再使紅變為紫,紅即白紫之過文,未有由白竟紫者也。如欲染青,必使白變為藍,再使藍變為青,藍即白青之過文,未有由白竟青者也。如婦人面容稍黑,欲使竟變為白,其勢實難。今以薄粉先勻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間,非若曩時之純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變為深白,非使純黑變為全白也,難易之勢,不大相徑庭哉?由此推之,則二次可廣為三,深黑可同於淺,人間世上,無不可用粉勻面之婦人矣。此理不待驗而始明,凡讀是編者,批閱至此,即知湖上笠翁原非蠢物,不止為風雅功臣,亦可謂紅裙知己。初論面容黑白,未免立說過嚴。非過嚴也,使知受病實深,而後知德醫人,果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舍此更有二說,皆淺乎此者,然亦不可不知:勻面必須勻項,否則前白後黑,有如戲場之鬼臉;勻面必記掠眉,否則霜花覆眼,幾類春生之社婆。至於點唇之法,又與勻面相反,一點即成,始類櫻桃之體;若陸續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長短寬窄之痕,是為成串櫻桃,非一粒也。

[1]虢(guó)國夫人:楊貴妃三姐,原嫁裴氏,後得唐玄宗寵幸,天寶七載封虢國夫人,常自炫美豔,不施脂粉見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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