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斷絲連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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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朋友住在倉街，我在他家吃過幾次飯喝過幾次酒，老房子的天井，潮滷滷，溼沓沓，窗臺下種些紫鴨腳、寶石花，飯桌油膩，鄰居高聲，一派人間煙火。但在倉街上轉個彎似的，眼睛一眨，有個地方就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知道蘇州的，就知道我要說耦園。

耦園是藉著涉園廢墟，另有所圖。造園的要旨在一個“借”字，借之又借，眾妙之門。借山，借水，借城牆，借鄰居，借光，借錢，園造到一半，沒錢了，當然要借錢。這個“借”字，往美學裡說，就是借景借境借勢借意。借景入其中，借境出其外，借勢留餘味，借意去羈絆。這“去羈絆”很重要，造園的越到後來越不懂。能借就借，借不到就自己借給自己——怡園所處位置沒什麼可借，就在亭子里弄一面鏡子借自己看，雖說捉襟見肘，倒也對付過去。蘇州的一些園林都願意在廢園基礎上起步，除了風水原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借樹。假山可以堆，曲池可以開，樹卻一時難以置辦——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尤其老樹。一些人家的氣息身份就是從園子裡的樹看出。北京有個說法：“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是內務府”，把樹作為甄別之一，放在第一。曹雪芹祖上就是在內務府混的，也就是暴發戶。從中看出，暴發戶家裡沒大樹，我倒突然起了敬佩之心，他們白手起家，從苗圃抓起，不容易，不像宦門子弟背靠大樹好乘涼。

耦園的“耦”，本意是農具，說起“耦”，要從“耒”說起。耒是木製的翻土農具，叉形尖頭，“耒廣五寸為伐，二伐為耦”（《說文解字》）。後來耒是農具通稱，一般說為“耒耜”，如陸龜蒙《耒耜經》。我手上有一本陸龜蒙《耒耜經》，沒有插圖，讀起來頗費勁。“二伐為耦”，把兩個廣五寸的耒合在一起，翻土的時候兩人並耕。“耦”就引申為“兩人並耕”，又從“兩人並耕”引申為“配偶”。又從“配偶”引申為“偶數”和“合適”等等。

說了半天“耦”字，因為這一個字都與耦園關聯。

說耦園的園主人沈秉成嚴永華夫婦這一對“配偶”，說的人不少，這是人間的“配偶”，我來說說空間的“配偶”。

耦園的經營位置就是個“耦”字。這個字是形聲字，如果當初造字是會意字的話，兩個“耒”合在一起，我們就一目瞭然了。耦園的東面是“耒”，耦園的西面也是“耒”，兩個“耒”之間的空隙，就是耦園中部。所以耦園佈局在蘇州園林中很少見，它是一個對稱的園林，像是法國園林，只是耦園的對稱沒有法國園林那麼規矩、機械，是一種變化裡的對稱，這種對稱要細細體會才有察覺。西花園的假山是湖石假山，東花園的假山就是黃石的；西花園的藏書樓前有小井一口，東花園與這口小井對稱的卻是一泓池水（名“受月池”）。帶著寫對聯的心情遊玩耦園，會越玩越覺得好玩。剛才說對稱，如果說成呼應，或許更合適。但還是說成對稱好。耦園的黃石假山，獨步蘇州，也就是獨步世界（因為別處幾乎沒有），只有環秀山莊的湖石假山可以媲美，

陳從周《梓室餘墨》裡說：“蘇州耦園黃石山為清初物可信，證以山間古柏其年齡可當也。惟山巔之洞則後築。”這黃石假山傳為張南垣所疊。錢泳《履園叢話》有“堆假山者國初以張南垣為最”云云，他在《履園叢話》裡還有一段有趣的對話：

有友人購一園，經營構造，日夜不遑。餘忽發議論曰：“園亭不必自造，凡人之園亭，有一花一石者，吾來嘯歌其中，即吾之園亭矣。不亦便哉！”友人曰：“不然。譬如積資鉅萬，買妾數人，吾自用之，豈可與他人同樂耶？”餘駁之曰：“大凡人作事，往往但顧眼前，儻有不測，一切功名富貴、狗馬玩好之具，皆非吾之所有，況園亭耶？又安知不與他人同樂也？”

疊假山的，蘇州人叫“花園子”，其他地方多叫“山匠”。

耦園有農具之美，園主人沈秉成、嚴永華夫婦要在其間隱居，男耕女織，耕稻田太做作，織粗布也沒必要，那就耕種花田織紡迴文，“耦”吐出這兩個人的恩愛之絲。這兩個人恩愛得衣食無憂，不像沈三白與陳芸常常是一時無有命好苦。“耦園住佳耦，城曲築詩城”，這副對聯就是嚴永華所撰。“耦”不通“藕”，但我也儘可以把耦園的東西部分看成是兩支雪藕切了開來，擺放山水之間，而耦園的中部就是兩支雪藕吐出的藕絲——這裡是園主人的飲食起居之處，站在載酒堂前，我似乎還見得到沈秉成、嚴永華夫婦的纏綿。

遊玩耦園，往往對耦園中部匆匆放過，而在我看來，這中部卻是耦園的匠心、詩眼和警句，耦園東西兩支雪藕的斷處，就是中部來連上，借勢留餘味，藕斷絲連。唐代蘇州才子沈亞之把藕絲稱作“藕腸”，十分奇特，多大的藕才吐得出一個斷腸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