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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我叫舅舅的男人,秋收後在家裡住過幾天,隱約聽他和母親說,要從我們家抱一個孩子過去。

舅舅家五個女兒,沒有兒子。

舅舅答應換一個女孩過來。母親說,她自己會生,下一個就是女孩了。

他們說話時我站在下風處,耳朵朝著他們。我擔心母親會讓舅舅抱走我。

最後抱走的是我弟弟。我看著他被抱走,我頭蒙在被子裡,從一個小縫看見他們。我沒有喊,也沒有爬起來攔住。

弟弟臉朝西側睡著,我也臉朝西,每晚一樣,他先睡著,我跟在後面,迷迷糊糊走進一個夢。聽劉二爺說,夢是往後走,在夢中年齡小的人在前面。

那時弟弟一歲半,不到兩歲。我的夢中從沒出現他,只是夜夜看著他的後腦勺,走進一個沒有他的夢裡。白天他跟在我後面,拉著我的手和衣襟。他什麼路都不知道,才下地幾個月,哪條路上都沒有他的腳印。不像我,村裡村外的路上,沒路的虛土樑上,都能遇到自己的腳印。以前我撒過尿的地方,留下一片黃色的硬鹼殼子。在虛土樑上撒一泡尿,比一串腳印留的時間長。腳印會被風吹走,尿水結成的硬鹼殼子,卻可以原樣保留好多年,甚至比人的命還長。人後半生裡遇見最多的,是自己前半生撒尿結的硬鹼殼子。不光狗和狼認識自己撒的尿,人也認識自己撒的尿。每個人撒尿的習慣不一樣,尿水衝出的痕跡就不一樣。有人喜歡對準一處,在地上衝出一個洞,有人不這樣。聽說王五爺撒尿時喜歡撥動球把子,在地上寫一個連筆的“王”。我偷看過王五爺的尿跡,確實這樣。劉二爺撒尿會不會寫一個連筆“劉”?我沒有跟去看過。這些聰明人,腦子裡想法多,肯定不會像一般人老老實實地撒尿。即使撒尿這樣的小事情,也會做得跟別人不一樣,做成大事情。多少年後,這片荒野遠遠近近的芨芨草和紅柳墩後面,到處能看到結成硬鹼殼子的連筆“劉”或“王”字,連空氣中似乎都飄著他們的尿騷味。這片天地就這樣被他們牢牢佔住。

我快睡過去了,聽見被子動。

“睡穩了,抱起來”,我父親的聲音。

我一動不動,心想如果他們要抱走我,怎麼辦?我睜開眼睛,哭鬧?把全家人叫醒?有什麼用呢,下一個晚上我睡著時還會被抱走。那我一聲不吭,假裝睡著,然後認下回來的路,自己跑回來。

被抱起來的是弟弟,他們給他換了新衣裳,換上新鞋。

我不知道為什麼假裝睡著。如果我爬起來,抱住弟弟不放,哭著大喊,喊醒母親和大哥,喊醒全村人,他們也許抱不走他,也許守夜人會攔住。但我沒爬起來,也沒聽到母親的聲音,也許她和我一樣,頭蒙在被子裡,假裝睡著。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母親低低的哭泣,聽見馬車駛出院門,從西邊荒野上走了。我記住了這個方向,等我長大,一定去把弟弟找回來。我會找遍西邊所有的村子,敲每戶人家的門。

我一直沒有長大。

以後我去過那麼多村莊,在這片荒野中來回地遊走,都沒想到去找被抱走的弟弟。長大走掉的是別人,他們沒為我去做這件事情。

那個早晨,我弟弟走進一場不認識的夢中。他夢見自己醒來,看見五個姐姐圍在身邊,一個比一個高半頭,一個比一個好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閉著眼睛。她們叫他另外一個名字:榆樹,讓他答應。他想說,我不叫榆樹,叫劉三。又覺得在夢中,叫就叫吧,反正不是真的,醒來他還是劉三。

兩個大人坐在旁邊,讓他叫“爸爸媽媽”。他認得那個男的,是舅舅,到過自己家,還住了幾天,怎麼變成爸爸了?自己有爸爸媽媽呀,怎麼又成了別人家的兒子?他想不清。反正是夢,夢裡的事情,怎麼安排的就怎麼做,跟演戲一樣,一陣子就過去了。他剛會聽話時,母親就教他怎樣辨別夢。母親說,孩子,我們過的生活,一段是真的,一段是假的。假的那一段是夢,千萬別搞混了。早晨起來不要還接著晚上的夢去生活,那樣整個白天都變成黑夜了。

但我弟弟還是經常把夢和現實混在一起。他在白天哭喊、鬧。我們以為他生病了,給他喂藥;以為餓了、渴了,給他饃饃吃,給水喝。他還是哭鬧,沒命地哭喊。母親問他,他說不出。

他在早晨哭,一睜眼就哭。哭到中午停下來,愣愣地朝四處望,朝天上地上望。半夜也哭,哭著哭著又笑了。

母親說,你弟弟還沒分清夢和現實。他醒來看不見夢裡的東西了,就哭喊,哭喊到中午漸漸接受了白天。到晚上,睡夢中他認識的白天又不見了,又哭喊,哭著哭著又接受了。我們不知道他夜夜夢見什麼。他在夢裡的生活,可能比醒來的好,他在夢裡還有一個媽媽,可能也比我好,不然他不會在白天哭得死去活來。

弟弟被抱走前的幾個月,已經不怎麼愛哭了。我帶著他在村裡玩,那時村裡就他一個這麼小的孩子,其他孩子,遠遠的隔著三歲、五歲,我們走不到跟前。我帶著他和風玩,和蟲子、樹葉玩,和自己的影子玩。在我弟弟的記憶裡,人全長大走了,連我也長大走了,他一個人在村子裡走,地上只剩下大人的影子。

在他剛剛承認睜開眼看見的這個村子,剛剛認牢實家裡的每個人,就要把夢和現實分開了,突然的,一個夜晚他睡著時,被人抱到另一個村莊。

他們給他洗頭,剃光頭髮,剪掉指甲,連眉毛、睫毛都剪了。

再長出來時,你就完全是我們家的人了,讓他叫“媽媽”的女人說。

他摸摸自己的光頭,又摸摸剪禿的指甲,笑了笑。這不是真的,我已經知道什麼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在心裡說。

多少年後,我的弟弟突然清醒過來。他聽一個鄰居講出自己的身世。鄰居是個孤老頭兒,每天坐在房頂,看村子,看遠遠近近的路。老頭兒家以前七口人,後來一個一個走得不見了。那個孤老頭兒,在自己家人走失後,開始一天不落清點進出村子的人。只要天邊有塵土揚起,他就會說,看,肯定是我們家的人在遠處走動。

他說“看”的時候,身後只有半截黑煙囪。

那時我弟弟站在房後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場夢中都有一個孤老頭兒坐在房頂,他已經認得他,知道關於他的許多事。

一個早晨,我弟弟爬梯子上房,站在孤老頭兒身後,聽他挨家挨戶講這個村子,還講村子中間的一棵大樹。說那棵樹一直站著做夢,反反覆覆地夢見自己的葉子綠了,又黃了。一棵活著的樹,誰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鋸掉根和枝,剩下中間一截木頭,誰都能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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