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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

艾布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黑黑的巷子裡響。艾布年輕時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他走路像飄一樣,尤其夜晚,他提著腳在村子裡走,別人聽不到他的腳步,他自己也聽不到,連耳朵背一點的狗都聽不到。

我已經不像一個賊了。艾布想。

阿布旦村的夜晚,幾十年前就這樣,艾布覺得他的前半生是在夜裡度過的,那些夾在高高白楊樹中間的巷子,就像一個個黑洞,整個夜晚只有艾佈一個人清醒地走,其他人都在睡覺。

艾布走到一家門口,扒在院牆探頭望,院門從裡面頂著,一個歪木棍,斜頂在門板上,來回搡幾下門開了。村子裡的院門,晚上多半交給一個頂門棍。有些人家的鐵皮門,裡面鐵插銷插著,一般不鎖。這樣的院門就要翻牆進去開。會翻牆的人比風還輕快,像月光一樣悄無聲息。鐵皮門一動就有聲音,鐵皮的聲音比木板響,鐵比木頭好聲張。在颳風的夜晚,鐵門木門都被風颳響,鐵皮門發出破鑼聲,木板門發出爛鼓聲。到後半夜,好多人家的大門被刮開,賊大步流星進去,牽走羊,隨手把院門朝外扣住。第二天主人發現羊丟了,院門被人朝外扣住,出不了門,只有翻牆頭出去,或者等路上過來人,喊住,幫忙開啟門。

我一晚上把全村的牛羊偷完,他們都不知道。艾布想。

最好偷的是羊,無論牽一頭還是趕一群,都乖乖跟著走,靜悄悄地走出圈棚,走過主人家窗根,不叫一聲,腳步比賊還小心,好像生怕被主人覺察似的。

艾布沒偷過阿布旦村的羊。村裡的羊都認識他,他也全認識它們,不好意思偷。他只偷過村裡的狗。偷狗的活艾布小時候跟一個大哥哥學的,那是小偷首先要學會的,看上誰家的東西了,先把狗偷走,過幾天再去偷其他東西。一個家裡沒有狗,就等於門敞開了。

偷狗的方法很多,艾布平常只用一種,叫釣狗,跟釣魚一樣,繩頭的鐵鉤上掛一塊肉,遠遠扔給狗,待狗把肉吃嘴裡,繩子一拉,狗嘴被鉤住,叫不出聲,只有乖乖跟著你走。

另一個方法是把一塊幹饢在酒裡泡溼,扔給狗吃。狗醉倒後人進去偷東西。狗酒醒得一兩小時,偷啥都得手了。不過遇到酒量大的狗,就沒辦法,一塊饢吃了,不醉,兩塊饢吃了,還不醉。兩個饢加一瓶子酒餵狗了,狗沒迷糊,卻變得興奮,耍起酒瘋。賊只好躲遠。

還有一種辦法,想偷誰家了,白天去串門,兜裡裝著饢,見狗就扔,幾天就把狗喂熟。然後選一個夜晚,進來偷盜,狗見了非但不咬,還會討好搖尾巴。

偷雞最簡單,但要選好時間。在天亮前,頭遍雞叫和二遍雞叫之間去偷,最保險。那時天最黑,人也睡得死,頭遍雞鳴叫不醒人,叫醒了人也不睜眼睛,一迷糊又睡過去。這個時候的覺,給個國王都不換。有一個順口溜說人世間的四香:雞骨頭,羊腦髓,東方白的瞌睡,小女子的嘴。東方白的瞌睡,說的就是天亮前那一陣。至於小女子的嘴,可不像偷雞那麼容易偷到。

艾布就偷到了。

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艾布走進木匠買買提的院子。艾布不知道要偷啥,見院門沒鎖,就進去了。地上全是爛木頭,一把斧頭放在木凳上,白刃泛著光。木匠的斧頭不能偷,偷回去會砍手。這是艾布小時候聽木匠說的。艾布弓腰走過一個小視窗,聽見木匠買買提的鼾聲,知道他睡這間房子。挨著是另一個小視窗,窗扇半開著,艾布趴著窗臺,剛探進頭,看見黑黑的一雙眼睛在望著他。艾布趕緊縮回頭,拔腿要跑,卻被一股力量牽住,艾布蹲下緩口氣,又伸頭看了一眼,這次他看清楚了,那雙黑黑的眼睛是木匠女兒古麗莎的,她醒醒地看著自己。

艾布心跳得厲害,從來沒遇到這樣的事。過了一會兒,艾布聽見床上有動靜,趕緊蹲下身,他聽見她下床,走到門口,接著門咯吱一聲,開了個縫。艾布緊張地想跑,又聽到她回到床上。艾布起身望屋裡,又看見那雙黑黑的眼睛,等在那裡望著自己。艾佈下意識縮回身子,在窗根蹲了好一陣,他明白她的意思了,摸到門口,從半開的門縫側身進去。

木匠買買提的女兒古麗莎半年後成了艾布的洋岡子。結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孩子。

月光裡的賊

那時的夜晚多長啊,眼睜睜躺在床上,上半身睡著了下半身醒來了。好不容易把下半身哄睡著,眼睛又沒瞌睡了。穿衣服出去,星星和月亮把村子照得跟白天一樣,全村人都睡著了,狗也睡著了,毛驢在草棚下眯著眼睛。驢這個鬼東西,耳朵靈醒地動,聽人腳步呢,眼睛卻裝睡眯著。半夜出來的多是幹壞事的人,驢不想讓人以為它看見了。它什麼都沒看見,睡著呢。即使有賊娃子把驢身邊的羊牽走、牛牽走,驢還是眼睛眯著,只豎耳朵聽。

賊不偷驢,這一點驢都知道。偷驢是這一帶賊娃子的禁忌。養驢的人不一定知道,他們把毛驢子看管得比牛羊小心,餵養得比牛羊仔細,當一家人一樣。其他牲口都嫉妒呢。驢也知道其他牲口嫉妒,眯著眼,裝沒看見。

丟驢的事偶爾發生一次。都是生手乾的,不懂規矩,順手牽驢。這樣的案子很難破掉。最難抓的賊是偷一次不偷了。俗話說,賊心人人有,賊膽個別人有。有賊膽的人才能成為賊娃子。好多人只是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或瞬間,有過賊念頭,但手沒伸,成了一個好人。還有的人是遇到好機會了,順手偷一把。因為以後再沒這樣的好機會,或者東西偷回去後悔了,心不安。從此再不幹這樣的事,變成一個好人。

艾布也只當了幾年小偷,後來結婚有了一對兒女,就住手不偷了。但喜歡在夜裡遊走的毛病卻一直改不掉,只要視窗有月光照進來,他的眼睛就閉不住,清醒地躺著,等身旁的妻子睡熟,隔壁房間的孩子睡熟,然後穿衣出門。他輕腳走出自己家院子時,狗都懶得理識,只有驢眼睛幽幽地看著他。驢知道他幹啥去。

為啥賊不偷驢呢?一說驢和賊娃子是一夥的,驢比賊還賊。二說賊偷不動驢,人夜裡偷驢時,驢知道人在偷他,眼睛看著人,拉著不走,屁股坐住朝後退。驢和人在黑暗中默默叫勁。懂行的賊遇到這種情況,就不偷了,順手牽一隻羊走了事。要是再強拉,驢就不給賊面子了,踢、尥蹶子、大聲叫。賊自然被嚇跑。

艾布也沒偷過驢。羊偷回去連夜宰了,皮子雜碎埋掉,肉藏著慢慢吃。驢偷來沒法處理。它不是可以吃肉的牲口,只有賣給人家使喚。買驢的人,也不買生人手裡的驢。因為驢會跑回原來的主人家。賣多遠驢也能跑回來。其實也賣不了多遠,人不會把一頭龜茲驢騎到喀什賣掉。只要不出縣,賣掉的驢遲早會找到。羊就不一樣,幾天找不到,就被人消化了,啥都沒有了。

整個村子睡著了,總要有人醒來做些事情。月亮在喊人呢。賊一般不選擇月夜裡行竊。但月亮讓賊睡不著。賊睡覺時手都放在被窩。賊的手一見月光就醒來,不由自主地動,整個身體跟著醒來。賊睡不著時,不會像其他人老老實實躺著,手不願意,癢得很,身體被手牽著走進月光裡。這樣的月亮地,不太適合行竊,賊就在月亮下走,到一個門口,輕輕推一下,眼睛貼門縫往裡望,再趴院牆上,腳踮起來探頭看,看見一個好東西,看到眼睛裡拔不出來,翻牆進去。結果被發現了。大月亮,賊躲藏不了,只有跑。

跑的方向有幾種,一是向著月亮跑,影子拖在後面,抓賊的人踩著影子追,影子就像牲口拖在後面的韁繩,賊很難跑掉,但還是要跑,跑到月上中天,影子越來越短,最後回縮到自己腳下,抓賊的人抓不到影子,就有逃脫的機會。

二是揹著月亮跑,月亮在東邊時人往西跑,影子在前面。捉賊的人看見自己影子已經追到賊跟前,一個月光照亮的脊背。賊低頭飛跑,後面的喊聲直追上來,“賊,站住,站住”。賊最基本的素質是不回頭,追到跟前也不回頭,左手被逮住臉朝右扭,右手被逮住臉往左轉,被按倒在地臉埋土裡,決不讓人看見臉,識了相。賊揹著月亮跑時,自己的影子遠遠跑在前面,影子先跑掉了。賊覺得影子才是賊,自己是捉賊人。後面捉賊人的影子追上來了。賊根據前面自己影子的長度,判斷後面捉賊人的遠近。隨著月亮升高,影子越跑越慢,漸漸地縮回來。賊跑得沒勁了。捉賊人的影子也一點點縮回去,看不見。這時候就不是影子在跑,是賊和捉賊人前後跑,能不能跑掉就看腿的本事了。

三是朝南或朝北跑,往這兩個方向跑,影子都在人側面,捉賊的人分成兩隊,一隊跟著賊後面追,一隊盯著賊的影子追,兩隊人平行追趕,追賊的一隊邊追邊喊,“賊,站住”。追影子的一隊不喊,只是追。也是追到月上中天,影子越縮越短,捉賊的兩隊人漸漸聚攏在一起,變成一隊。賊不害怕人多,人多也是每人兩條腿在跑,賊害怕人群中有長腿人,跑到最後,長腿人跑到前面,把賊逮住。

藏身

如果沒有月亮,或者月亮在遠處,星星也高。追賊的人和賊都在黑暗裡。賊被追累了,就地一站,站成一個木樁,有興致再斜伸出一隻胳膊,當樹杈。或倒地一趴,和地融為一體。或者抱著樹幹,樹皮一樣貼在樹上。沒樹就裝牲口,跑到一頭吃草的驢身邊,手臂著地,裝成小驢娃子,頭藏在大驢肚子下。或躬腰趴在羊群中,頭伸到羊肚子下。裝牲口要有一兩頭牲口做掩護,偽裝成它們中間的一頭。夜晚村裡到處是牲口,有的一頭獨站著,有的三五成群。如果沒有牲口,自己偽裝成一頭羊,就要會學羊叫,學羊跑,學羊放屁。裝成一條狗的難度大一些,人要瘦,趴在地上像狗,跑的樣子也像狗。以前村裡有兩個賊,合夥出去偷東西,一高一低,高的在前,低的在後,肩上扛一個抬耙子把兩人連在一起,不管偷了啥,都往抬耙子上一扔,兩個人抬著回來,從沒被捉住過。連在一起的這兩個賊,能在黑夜裡跑出四條腿的驢腳步,人經常把它們當成驢,眼皮底下過去都認不出。

夜裡發現一個賊,半村莊人都會醒來。捉賊的人一多,賊就高興了。賊被追急了,一轉身,混在捉賊的人裡,跟著捉賊。有時候,賊跑在前面,大喊捉賊,半村莊人跟著賊跑。賊說,賊往東跑了。捉賊人呼啦啦朝東跑。賊喊,賊往北跑了。人們又呼啦啦朝北跑。賊比一般人跑得快,跑到後半夜,後面跟隨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剩下賊,孤獨地站在月亮下。

賊脫身的另一個辦法是上房。房頂上過去一隻貓,屋裡的人都能聽見。賊的腳不踩房頂,順著牆頭走,就勢一蹲,蹲成一截黑煙囪。看著捉賊的人在眼皮底下瞎轉。

捉賊人也有一計。喊著“不找了,賊跑了,回家睡覺了”。大家都回去了。窗戶的燈滅了。村裡鼾聲四起。賊以為安全了,剛一露頭,被一把逮住。

原來有幾個人沒回去,像賊一樣抱著樹、趴在地上、在另一個牆頭蹲成半截黑煙囪,從空中到地下,都被控制住。

賊也知道捉賊人有埋伏,出來前扔一個土塊探虛實。捉賊人聽出一個土塊落地,不上當。賊再施一計,同時扔出兩個土塊,這一招厲害,兩個土地落地的聲音就像一個人從牆頭跳下來,捉賊人以為賊跳牆跑,大喊著從四面猛撲過去,賊藉機逃脫。

一種計謀用一次,很快會被人知道。下次用就不靈。賊在夜裡想象會發生的各種危機和應對辦法,偷盜時某一種情景發生了,就按事先想好的辦法應對。當然,老辦法也可以反覆用,變著花樣用。就像扔土塊。賊用兩個土塊扔出人跳牆的聲音,兩個土塊要同時落地,不能分開,把人跳牆的聲音模仿得真切,人沒法不上當。除此,賊還可以用扔土塊模仿人跑步的聲音。扔的方法是這樣,賊左右手各握幾個大小不一的土塊,先扔出左手的土塊,緊接著扔出右手土塊,左手土塊落得近,右手土塊落得遠,大小土塊落地又有時差,聽著就像一個人往遠處跑。捉賊人聽見有人跑,就跟著追,追幾步前面沒聲音了,黑黑的什麼都沒有,捉賊人突然害怕了,以為遇見鬼,轉頭就往家裡跑。

賊最怕倔強的人,看見賊藏在一個地方,找不見,不找了,喊親戚鄰居都起來,把這個地方圍住,等天亮。賊哪敢熬到天亮,只有想辦法逃出包圍。硬衝肯定不行。一個辦法是挖洞跑掉,但動靜太大。另一個辦法是點火,賊把旁邊的草垛羊圈點著,圍的人都過來救火,火很快撲滅了,但人的眼睛被火光一照,不適應黑夜,啥都看不見。等人的眼睛適應過來,賊早從身邊溜走了。

賊還有最後一個辦法,就是睡著。實在逃不脫,就在藏身的地方睡著。人一睡著,就沒事了,夢裡是另一個世界。清醒的捉賊人和昏睡的賊被一種東西隔開。有人說,夢和醒之間蒙著一層黑氈。還有人說睡是一輛車,夢是它到達的遠方。總之,藏在夢裡是安全的。有夜裡偷東西的賊,進到人家裡,趴在床下等主人睡著,等著等著自己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主人醒來見地上躺著一個人,打著呼嚕,也只把他當作半夜走錯了家門的人。

賊藏身的地方無非草垛、驢圈、房頂、渠溝。這裡的人有一個習慣,不把晚上睡在自己家草垛驢圈的人當賊,不把睡著的人當賊。即使一個賊,找著找著,發現他睡著了,也就算了,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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