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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網上看到一篇博文,說新疆大盤雞是我發明的。博主叫“飛行員”,自稱是我早年的朋友,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從烏魯木齊到我家做客。正是秋天,門前菜園的蔬菜都長成了,院子裡養的雞娃子也長大了。我妻子很熱情地宰了一隻雞,摘了半盆青辣子,整個雞剁了跟辣子炒在一起,裡面還加了土豆芹菜,盛在一個大盤子裡端上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吃法,就問這叫什麼菜?我脫口說出“大盤雞”。

那時這一帶的飯館都有炒雞的,有叫辣子雞,有叫爆炒小公雞,都不叫大盤雞。他說我把“大盤雞”這個名字叫出來後,所有的雞都跟辣子整個炒了,都裝在大盤裡,都開始叫大盤雞。

我在相簿中看見一張舊照片上頭戴飛行帽的博主,站在一架很老式的小飛機下面,衝著我笑。他是我的朋友旦江。早年我在沙縣城郊鄉當農機管理員時,他在首府開飛機,是我們縣出去的唯一一個飛行員。多年不見的朋友在網上遇見,就像在夢中夢見一樣。我和旦江的認識也像一場夢,我那時早就知道每天頭頂過往的飛機中,有一架是我們縣的旦江開的。但我從來沒想過會認識旦江。那個時候,認識一個汽車駕駛員都覺得風光得很。誰會想到認識飛機駕駛員。可是,我妻子金子的同學帕麗跟飛行員旦江結婚了。帕麗在縣電影院上班,是金子最好的朋友。有一天,帕麗把飛行員旦江帶到我家,我和旦江吃著金子炒的大盤雞,喝了兩瓶金沙大麴,很快成了好酒友。以後旦江只要回沙縣,帕麗就帶著來我家,金子每次都炒大盤雞,我和旦江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半夜。後來我到烏市打工時,旦江已經轉業到一個旅遊公司當辦公室主任。有一陣子旦江家就是我的家,我經常去他家混飯吃。金子來烏市時我們也一起住他家。帕麗和旦江都是好熱鬧的人,常在家裡招待朋友喝酒。旦江家的酒宴一直不斷,直到有一天帕麗出車禍下半身癱瘓。那時金子已經調到烏市工作,我們在城裡也有了自己的家。金子依舊常去看帕麗,每次都買一隻雞帶去,給帕麗炒大盤雞吃。我卻因為忙很少去他們家了。只聽金子說帕麗癱瘓後,旦江辦公室主任不幹了,值夜班給公司看大門,這樣白天可以在家照顧帕麗。

我在旦江的博文中沒看到有關帕麗癱瘓的事,有幾篇文章寫他早年的飛行經歷,一篇寫到他開飛機飛過家鄉沙縣的情景,他違章把飛機高度降低,幾乎貼著縣城飛過。他本來想從自己家房頂飛過,但整個縣城的房頂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從天上沒找到自己的家。

旦江的文章一下把我帶回到二十多年前那個小縣城。我問金子要來旦江家電話,撥號時突然覺得這個號碼是多麼熟悉,好多年前我曾背熟在腦子裡。

我說,旦江你好嗎,聽出我是誰了嗎?

旦江說,你的聲音我能忘掉嗎?你現在成名人了,把老朋友都忘記了。

我說,我看到你的部落格了,你在那裡胡說啥,大盤雞怎麼是我發明的?

旦江說,大盤雞就是你發明的。你幹了這麼大的事你都忘了嗎。

旦江的口氣非常堅定。他說每次吃大盤雞,他都自豪地給朋友介紹大盤雞是我發明的。他寫的博文也早在網上流傳開了。

旦江的話讓我有點恍惚,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記得大盤雞剛興起那會兒,我在城郊鄉農機站當管理員,開了一個農機配件門市部,我是否發明過大盤雞,真的記不清了。我從19歲進農機站工作,到30歲辭職外出打工,這近二十年的時間,我幹過多少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包括是否真的發明過大盤雞。可是,我開農機配件門市部這件事卻一直記得。那是我年輕時乾的最隱秘的一件事,到現在沒有人知道,我掛著賣農機配件的牌子,開了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

每天有飛機從縣城上空飛過,從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房頂飛過。我住的縣城在一條飛機路下面。我注意到天上有一條飛機路是在開配件門市部以後。門市部開在城東,那裡是三條路的交匯點,從東邊南邊北邊到縣城的路,都匯到這裡。我看到飛機的好幾條路也在頭頂交匯。由此我斷定飛機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因為天上並沒有路,飛機駕駛員盯著地上的路飛到一個又一個地方。這個發現讓我激動不已,我本來想把我的發現告訴單位的老馬,老馬說他坐過飛機,不知是吹牛還是真的。我和老馬騎腳踏車下鄉,頭頂一有飛機過,老馬就仰頭看,然後對我說,他坐過的就是這種飛機,或者不是。老馬能認出天上飛機的型號,就像一眼看出拖拉機的型號一樣,這讓我很是佩服。有幾次我都想問老馬,他坐在飛機上是否看見下面有一條路。但我沒問。我覺得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這肯定是一個重大的秘密。如果我說出去,大家都知道了飛機沿著地上的路在飛,飛機就飛不成了。因為飛機是有秘密的。沒有秘密的東西只能在地上跑,像拖拉機。拖拉機沒啥秘密,我是管拖拉機的,知道它能幹啥,不能幹啥。儘管我時常夢見拖拉機在天上飛,那都是我在駕駛,我的夢給了拖拉機一個秘密,它飛起來。飛機的秘密註定是我們這些人不能知道的,那是天上的東西,即使被我這樣的聰明人不小心知道了,我也要裝不知道,給它保住密。

我跟飛機的秘密關係就這樣開始了,雖然我沒坐過飛機,連飛機場都沒去過,但我知道了飛機的一個大秘密,它順著地上的路在飛。我們天天行走的路原來有兩層,下面一層人在走車在跑,上面一層飛機在飛。地上的人除我之外都只能看到一層,看不見第二層。有時我往西走,看見一架飛機在頭頂,也往西飛。我就想,我要一直走下去,會追上這架飛機。但我不會追它,我不是傻子。我們縣上有一個傻子,經常仰著頭追飛機,順著路追。我不清楚他是否也知道飛機沿著路飛的秘密,他後來被車撞死了。

飛機飛來時路上的行人都很危險,因為好多開車的司機頭探到駕駛室外看飛機,騎腳踏車的人仰頭看飛機,這時地上的路只有飛機駕駛員在看。我知道飛行員在隔著舷窗看路,就故意挺直胸脯,頭仰得高高,不看飛機,很傲氣地望更高處的雲和太陽,我想讓飛機上的人看見我的高傲,知道路上走著一個不一樣的人。

我確實是一個不一樣的人,在我二十歲前後那些年,我跟這裡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後來就一模一樣了。

星期天,金子帶著帕麗來到配件門市部,腳踏車停在門口,兩人站在牆根望天。金子說,帕麗的飛機要過來了,旦江給帕麗打電話了,他今天開飛機去伊犁,路過沙縣。

我早知道帕麗的男朋友是飛行員。帕麗經常給金子說旦江開飛機的事,晚上金子又把帕麗的話說給我。旦江一年到頭回不來,他開的飛機卻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全縣城的人都知道我們這裡出了一個飛行員,他開的飛機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這是帕麗告訴大家的。帕麗經常帶著朋友看飛機,好多人把旦江開的那架飛機記在了,一聽見飛機的聲音就說,看,帕麗的飛機過來了。帕麗帶著朋友在縣城許多地方看飛機,到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前面來看卻是第一次。金子說,她讓帕麗到這裡來看的,她跟著帕麗到好多地方看過飛機,都沒有城東這一塊飛機多。

金子很少來配件門市部,她不喜歡店裡機油黃油柴油還有鐵生鏽的味道。那就是一臺破拖拉機的味道。金子不喜歡拖拉機,不喜歡滿身油汙的拖拉機駕駛員到家裡來。儘管拖拉機駕駛員都不空手上門,不是提一壺清油,就是背半袋葵花籽。那些駕駛員坐在她洗得乾乾淨淨的沙發單上,跟我說拖拉機的事。金子不愛聽,就到門前的菜園收拾菜地。配件門市部開張後金子只來過有數的幾次,她怎麼知道這一塊天空飛機最多呢?

金子說聽見飛機聲音了,喊我出去。飛機先是聲音過來,天空隆隆響,聲音比飛機快,從聽到聲音到看見飛機,還得一陣子。我把路對面的小趙,路拐角的飯館姚老闆,還有電焊鋪的王師傅都叫出來,一起看飛機。隆隆聲越來越大,東邊的半個天空都在響。飛機的聲音只有鏈軌拖拉機能和它比。飛機就是天上的拖拉機,一趟一趟地犁天空。早年我寫過一首叫《挖天空》的詩,在那首詩裡,我的父親母親,還有一村莊人都忙地裡的活,我舉著鐵鍁,站在院子裡挖天空。我想象自己在天上有一塊地。後來我看見了飛機,知道天上已經沒我的事了。

帕麗尖叫起來,說來了來了,我們往帕麗指的天空看,一個小黑點在移動,帕麗使勁朝小黑點招手,金子也跟著招手,還尖著嗓子喊,飛機在她們的叫喊聲裡很快飛到頭頂,飛機從頭頂過的時候,我感覺它停住了,就像班車停在路上等客一樣。帕麗揮著紅絲巾跳著喊旦江旦江,金子也跳著喊,好一陣子,飛機一動不動停在頭頂。

我說,帕麗,你看旦江把飛機停下讓你上去呢。

帕麗顧不上跟我說話,她仰著臉,揮著紅頭巾,本來就苗條的身體這下更苗條了。她的腿長長的,屁股翹翹,腰閃閃,胸鼓鼓,脖子細細,下巴尖尖,鼻子稜稜,眼睛迷迷,整個身體朝著天上。

飛機開始慢慢移動,要是沒有那幾朵雲,幾乎感覺不到飛機在移動。但一會兒,人的脖子就開始偏移。我看見帕麗的臉仰著,整個人都像一個夢幻。我就想,我一個人在夢中飛的時候,有沒有一個人這樣痴迷地仰著臉看呢。

帕麗的臉漸漸往西邊扭過去的時候,飛機就小得剩下一點點了。帕麗說,她想爬到的門市部房頂上看飛機,讓我趕快搬梯子來。金子也讓我趕快搬梯子。我磨蹭著說梯子在房東的院子裡,不好搬。又說梯子壞了。說著說著飛機看不見了。但飛機的聲音還在,過一會兒聲音也沒有了。

我選擇在城東開店是動了些腦子的。我們這裡的人分動腦子和動身子兩種。我身體不如別人強壯,但腦子多。這是老馬說的。老馬根據我和他下象棋的路數,知道我的腦子比他拐的彎多,我給他讓一個車,他都老輸。不過不久後老馬又說,可惜你的腦子動偏了。老馬嫌我的腦子沒用在工作上,私自開一個農機配件門市部,經常不去單位上班。

我開店的城東是一個破爛的小三角地,路上坑坑窪窪,路邊很早就有一家汽車修理鋪和一個電焊鋪。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離它們有一截子路。我不喜歡那個電焊鋪切割鐵的聲音,刺刺剌剌,活割肉一樣。我在三叉路口的西面租了間裡套外的房子,裡面庫房兼臥室,外面營業,房租每月60元。這真是一個賣零配件的絕好地方,門口車流不斷。經常有從鄉下開來的拖拉機,突突突突開到這裡壞掉。也有汽車摩托車開到這裡壞掉。那時候從鄉下到縣城的路都不好走,大坑小坑,那些破破爛爛的拖拉機,好不容易顛簸到縣城邊,就要進城了一下壞掉。縣農機公司在城西。農機修理廠也在城西。要在以前,壞車會被拖到城西修理。現在不用了,城東有我的配件門市部。開車的師傅提搖把子進來,問我有沒有前輪軸承。我說有。問我有沒有活塞。我說有。啥都有。都在庫房裡。庫房遠嗎?不遠。十分鐘就拿來。

我騎摩托一趟子跑到城西縣農機公司,花十幾塊錢買一個軸承,回來二十幾塊賣給等待修車的師傅。這些精密零配件只有農機公司有,農機公司零配件齊全。我的門市部擺放的大多是常用的粗配件,比農機公司的便宜,就是質量差一點,這個我知道。我進的是內地小廠子的貨。正規廠家的配件我進不起,人家要現金。小廠子的貨款可以欠。經常有推銷農機配件的人,來到門市部,拿著各種農機配件樣品,我跟推銷員談好價格,籤一個簡單的購銷合同,不用付定金,過半個月,貨就到了。再過一個月,推銷員過來收款。前面的款結了,不合格的零配件退了,再進一批新貨。有時錢緊張,貨款還可以拖欠,越欠越多。兩年後我的門市部賣掉時,還欠了一個河北推銷員的一千多塊錢。在以後的幾年中,那個推銷員找過我好多次,我的門市部關門了,他問對門理髮店的小趙,小趙告訴他我們家住在園藝場,他找到園藝場,我大哥說我搬到縣城銀行院子了,找到銀行院子,我岳父說我到烏魯木齊打工去了。那幾年,只要我回去,就能聽到有關河北推銷員在找我要貨款的事。他們還告訴了我在烏魯木齊打工的單位。我想著那個推銷員也許找到我最早打工的廣告公司,又找到後來打工的報社,我換單位的頻繁肯定使他失去繼續找下去的耐心,也許他還在找。而那些賣剩下的配件,也一直在園藝場的舊房子堆著。我也一直想找到這個推銷員,他發給我的劣質轉向杆彎頭,因為斷裂導致好幾起車禍。有一起車禍是轉向杆彎頭斷了,小四輪方向盤失靈,撞進渠溝,坐在車斗上的一個人當場摔死。車主找我麻煩,我說配件是廠家生產的,去找廠家。車主說就不找廠家就找你。我沒辦法。我也想找到那個推銷員。我一直等著他找上門來,等得我都快把他忘記了。就在不久前,我竟然夢見了他,我開著小四輪拖拉機,拉著一車斗鏽跡斑斑的劣質農機配件,去河北找這個推銷配件的人,我找到生產配件的廠子,門口蹲著一個很老的人,說廠子早倒閉了,我覺得這個老人面熟,又想不起是誰。問合同上的推銷員,那老頭給我指了一個大山中偏遠的村子。我開著小四輪往山裡走,走幾里壞一個零件,我不斷地下來修理。壞的全是我車上拉的那個轉向彎頭,直到我把車上的彎頭全換完,小四輪也沒有開到地方。我茫然地坐在壞掉的拖拉機上,前後都是沒有盡頭的路,坐著坐著我醒來。

醒來我才想起來,那個坐在廠門口給我指路的老頭,就是我要找的推銷員,他曾多少次到配件門市部,跟我簽了好多個購銷合同。我在夢裡竟然沒認出他,反讓他又騙了一次。

那是我一生中最清閒的幾年,我在鄉農機站當統計和油料管理員。統計的活是一年報兩次報表——半年報和年度報表。這個活我早就幹熟練了,不用動腿也不用動腦子,報表下來坐在辦公室一天填完,放一個星期再蓋上公章報到縣農機局。農機站的公章我管。站長老馬對我很放心。管公章是一件麻煩事,每天都有來開證明的駕駛員,那時去外面辦個啥事都要開證明。馬站長文化不高,字寫得也不好,經常把證明開錯,讓駕駛員白跑一趟縣城。後來他就讓我寫證明,寫好遞給他蓋章。再後來就把公章交給我了。農機站有兩個管用的章子,公章和我的私章,都在我手裡。私章是在供油本上蓋的,掛在我的鑰匙鏈上,我經常不在辦公室,我和老馬都喜歡下鄉,來辦事的駕駛員就開著拖拉機四處找我們。大泉鄉有十三個村子,西邊七個,東邊六個。駕駛員先開車到十字路口的小商店門前,打聽我們朝哪個方向走了。小商店更像一個不炒菜的小酒店,門前一天到晚坐著喝散白酒的人,濃濃的酒味兒飄到路上。我和老馬騎腳踏車路過,常有人喊馬站長過去喝酒,老馬知道下去有酒喝,就說不了,忙呢。

只要我們下到村裡,拖拉機師傅馬上把機器停了,不管是在耕地還是播種,都停了,剁雞炒菜陪我們喝酒。駕駛員說得好,你們也不是經常來,耽誤就耽誤半天。酒喝到一半,聽到突突的拖拉機聲,辦供油證的駕駛員找來了,他們在小商店門口打聽清楚我們朝東走了,就在東邊的幾個村子挨個找,很快找到了。

春天播種時我們必須要下村裡,檢查工作的內容每年都不一樣,有時是督促農民在種子中拌肥料,有時是讓農民把單行播種改成雙行,這就要改造或新購買播種機,過一年又重新改成單行。但有一個內容每年不變,就是讓駕駛員必須把路邊的莊稼都播直,這樣苗長出來好看。路邊的莊稼都是長給人看的,那是一個鄉的門面,上面檢查工作的領導,坐小車掃一眼,就知道這個鄉農業種植抓得好不好。所以,路邊的莊稼一要播直,有樣子。二要把縣上要求必須種的莊稼種在路邊。三要把肥料上足,長得高高壯壯,把後面長差的莊稼地擋住。

老馬乾這個工作很賣力,看到有駕駛員播不直,就親自駕駛拖拉機播一趟。下來大聲對駕駛員說,把眼睛往遠裡看,不要盯近處,盯著天邊邊上的雲,直直開過去,保證能播直。駕駛員都佩服他。

我從來沒開鏈軌車播過種,不知道照老馬說的那樣眼睛盯住天邊的雲一直開過去是什麼感覺。那些年我的注意力都在天上。我寫的一首叫《挖天空》的詩,發表在首府文學雜誌上,好幾年後我見到雜誌編輯,她向同事介紹我說:這就是那個站在院子裡,拿一把鐵鍁挖天空的人。

那是我寫的許多天空詩歌中的一首。我天天看天,不理會地上的事情,連老馬都埋怨我,嫌我工作不認真,懶。他不知道我這個鄉農機站的統計員,在每天統計天上過往飛機的數字。

每天都有飛機從縣城上空飛過。我把從東邊來的飛機叫過去,從西邊來的叫過來。我在筆記本上記今天過來1個,過去1個,別人看不懂我記的是什麼。有時候過去3個,過來2個,一架過去沒過來。我就想,那架飛機在西邊的某個地方過夜,明天會多一架飛機過來。可是,第二天,過去3個過來3個,那架過去的飛機還沒過來,我想那架飛機可能在西邊過兩天再過來,第三天那架飛機依舊沒過來,第四天還是沒過來,我就想那架飛機可能不過來了,一直朝過去飛,這樣的話,它就再不過來。有些東西可能只過去不過來。

也可能它在什麼地方落下來,就像拖拉機壞在路上。飛機不會壞在天上。它壞了會落下來。或者落在沙漠,或者落在麥田,或者落在街道。飛機太可憐了,它在地上可落的地方不多,除了機場,它哪都不能落。它沒過來,肯定是落在哪了。

夜裡過飛機,我會醒來,我從聲音判斷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有時我穿衣出去,站在星空下看。飛機的燈很亮,像一顆移動的大星星,在稠密的星星中穿行,越走越小,最後藏在遠處的星星後面看不見。

如果我醒不來,飛機的聲音傳到夢裡,我會做一個飛的夢。我從來沒在夢裡見過飛機,只做過好多飛的夢。一個夢裡我趕牛車走在長滿鹼蒿的茫茫荒野,不知道自己往哪走,也許是在回家,但家在不在前方也不知道,只是沒盡頭地走。走著走著荒野上起黑風了,我害怕起來,四周變得陰森森,我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像什麼東西從後面攆過來,我不敢回頭看,使勁趕牛,讓它快跑。轟隆聲緊跟身後,就要壓過頭頂了,牛車一下飛起來,我眼看見牛車飛起來,它的兩個輪子在車底下空轉,牛的四個蹄子懸空,我還看見坐在牛車上的我,腦門的頭髮被風吹向後面,手臂高高地舉著鞭杆。隆隆的聲音好像就在車廂底下,變成牛車飛起來的聲音。

另一個夢裡我開著鏈軌拖拉機播種,眼睛盯著天邊的一朵雲,直直往前開。這是老馬指導駕駛員播種的動作。在夢裡我的視線很弱,周圍都迷迷糊糊。或許是夢把不相干的東西省略了,夢是一個很節省的世界。我努力往遠處看的時候,那裡的天和地開啟了,地平平地鋪向遠處,天邊只有一朵雲。我緊握拖拉機拉桿,盯著那朵雲在開,突然聽見頭頂隆隆的聲音,一回頭,發現拖拉機已經在天上,我眼睛盯住的地方是遙遠的一顆星星,拖拉機在轟隆的響聲裡飛起來,後面的播種機在空中拉出直直的播行。

更多時候我自己在飛,我的手臂像飛機翅膀一樣展開,額頭光亮地迎著風,左腿伸直,右腿從膝關節處豎起來,像飛機的尾鰭。過一會兒又左右腿調換一下姿勢。

我飛起來的時候,能明白地看見我在飛,看見帶我飛翔的牛車和拖拉機車底的輪子。自己飛起來時我看見我臉朝下,彷彿我在地上的眼睛看見這些。我在天上的眼睛則看見地上。

那時我還沒坐過飛機,也沒有機會走近一架真飛機,我甚至沒有去過飛機場,不知道飛機是咋飛起來的,我看見的飛機都在天上。我的夢也從不會冒險讓我開不熟悉的真飛機,它讓我駕駛著牛車和拖拉機在天上飛,那是我夢裡的飛機。我這樣的人,即使在做夢,也從來不會夢見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只要做了飛的夢,我就知道夜裡聽見飛機的轟隆聲了。飛機的聲音讓我夢中的牛車和拖拉機飛起來。飛機聲越來越小的時候,我回到地上。有時在半空中夢突然中斷,我直接掉落在床上,醒來望望窗外,知道有一架飛機剛剛飛過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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