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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被判處了死刑,我的暢兒!

直到報紙和網路上出現“死刑”二字,我才真的相信在法院大門外聽到的。網民們已經開始熱心探討死刑的方式:絞刑,槍斃,注射……就像一個世紀之前,趕著去北京菜市口看砍人頭的熱鬧。我瞪著報紙首頁照片上的你,瞪著那兩個字:死刑。從你犯罪的當晚,一直到三個星期後你被警車帶走,這兩個字在我心裡從沒閃現過。一秒都沒閃過。在那之前,死離你和天一多麼遙遠!

你和天一到底發生過什麼樣的衝突,以至於非得用刀來解決爭端?

早在出事的一個月前,就有同學向我報告,你的書包裡揣了一把刀,新買的,好品質的西式廚刀。據說你們的高階公寓樓發生過一起盜竊殺人案,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成了那件案子的犧牲品,因此你這個父母常外出的少年必須充當自我保衛者。我批評了你,說我班級裡的學生可不允許帶刀到校。你不服氣地答應我,會把刀留在家裡。那天你到我家來補課,一進門我就向你伸手:可以看看你的書包嗎?你陰沉地把書包交給我,裡面仍然揣有那把雪亮的刀。我正缺一把切菜刀呢,送給我吧,我當時逗你說。你說可以,拿去吧,我再去買一把。我火了,說要是班上四十五個學生一人一把刀來上課,我還當什麼班主任!你愣怔地看著我,從沒見過我發那麼大的火。那天晚上我對你好冷淡,幫你補課的態度就像任何一位家教,盡責而已。臨走時我送你到門口,你抱住我,比以往抱得更成年,更野性。這樣的抱,我是不該接受的。可是我居然也感到了渴望。難道我一直不瞭解自己懷有那秘密的罪過的渴望?難道非得一個意外動作發生,一份意外的自我解密才會跟上?!或許根本無法解密,多少人類行為停留在無法破解的黑暗裡……我和你僵持了一晚,你贏了,帶著那把刀走了。

當時我要是再堅持一下多好。

在殺死邵天一之後,正是那把刀,把你自己也殺了。即便上訴成功——我現在把自己的生命許給上蒼,以換取你的上訴成功——即便法律赦免你不死,你生命的一大半也已經被那把刀殺害了,設想一下多年後吧,走出監獄的將是一個心灰意懶的中年劉暢,揹著沉重的檔案,勞改犯可以被釋放,而勞改釋放犯是你永遠的稱號。真是那樣,但願我已長辭人世。

庭審照片上的你是四分之三的側面,比我們倆合影上的你要胖,也許因為你那一頭濃髮被剃短的緣故。你憔悴而呆滯,半年時間長了十年歲數。記者報道說,你的母親在聽到法官宣判你死刑時,人從座位上觸電一樣彈起來,隨後馬上又癱軟下去。這位董事長母親被記者們形容成:“氣質華貴,身穿黑色Dior(迪奧)連衣裙,戴Dior墨鏡的女老總被秘書和隨從攙扶起來,架出法庭。她走在法庭的臺階上,終於全面崩潰,大滴的眼淚從墨鏡後流下來,接著便乾脆號啕大哭,邊哭邊喊:‘你們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們,他才十八歲啊!’”

暢兒,我在你的母親面前是個罪人。儘管她不是個理想的母親,但從所有的報道看起來,她是愛你的。她以為把你要的一股腦給你,就是愛,以為你什麼也不缺、什麼都過剩就是愛。

其實昨天我是看見你母親被眾記者圍著從法院大鐵門裡出來的。那時我已經藏進了法院對面的小吃店,從汙漬斑斑的窗子裡看到了那個場面。當她的黑色賓士從停車場開來時,正好邵天一的父母也從大鐵門裡出來。你的母親突然掙脫人們的攙扶,向邵家夫婦衝去。所有人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都跟上去阻攔。她也像天一母親在法庭上那樣下跪了。跪下的同時,她還是喊著同樣的話:“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

天一的母親本來木木呆呆,此刻又大哭起來,許是想到因為這女人的兒子,自己沒了兒子,也許是自己已經沒了兒子,卻並不能阻擋這個女人也失去兒子。暢兒,你不知道,你母親傷心到什麼程度,臉面尊嚴都不顧了。當你父親上前抱她、拉她的時候,她卻一把揪住天一的母親,彷彿她一切希望都在這個面善的、質樸的女人手裡,可以求她為她做主。法院門口亂成一團,馬路上的車子不斷停下來,最不該塞車的地段出現了嚴重的交通梗阻。

我不知怎麼已經穿過馬路,站在圍觀的人群外,看見天一的母親把你母親推倒。誰都聽見了她淒厲的咆哮:“救你兒子?!你先還我兒子!”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你母親為什麼哭成那樣。我不敢打聽,聽人們嗡嗡著“死刑、死刑”我根本不信。直到今早的報紙擺在我面前。

當時我看不下去了,向法院後門繞去,也許載你的囚車會從那裡出去。

後門也擁堵著人。附近居民漸漸加入了人群,兩個老太太東問西問地走過來,都拎著塞滿蔬菜的塑膠袋。警察開始喝退人們,後門震動一下,裡面的鎖開啟了。人們一下子靜了,朝著門翹首以待。我不能站在他們的群落裡,跟他們一起翹首以待。我向馬路另一邊走,此刻囚車拉響警笛。我從小就害怕警笛,這種不知誰發明的音調總是通報人間災難,而當時的警笛聲格外刺耳鑽心。

從法院到我父母家,大概六公里,我不知道是怎麼走的。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拖著僵死的身體,左腳拽右腳地挪了六公里。到了地方,我才發現到了父母家,而不是自己家。我快三十七歲了,可是在心裡最不得過的時刻,還是會來找父母。站在父母家樓下,看著三樓第五個窗戶裡被燈光映照的兩盆蘭花,突然想到母親的子宮是個多好的地方,能讓人不犯錯誤,不幹不可逆轉的事。那是個最安全最溫暖的小屋,能讓我回到那裡該有多好。

我圍著那座老式的教職工宿舍樓轉了一圈又一圈。天慢慢黑盡了,從晚到夜。我看見母親的臥室也亮起燈來。

你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來看望他們嗎?鄰居們看見我就叫:“小丁老師來啦?老丁老師剛從外面回來!”你笑了,笑“小丁老師”和“老丁老師”的稱呼。我走在最後,你跟著叮咚,叮咚最先跑進樓道,一跺腳,樓梯上的燈亮了。我掏出鑰匙,母親卻在屋裡把門開啟了,似乎她一直在等待我。你一進門老太太就說:“哎喲,這麼個小帥哥,電視劇裡來的吧?”我有個開朗愛逗的母親,讓每個人都自在。你嘿嘿地笑了起來,摘下你的棒球帽,掛在門邊的衣帽架上。你已經不認生了。我介紹說你是我們班的新學生,因為父母不在家而跟我回來吃週五的團圓晚飯。我父親此刻從書房出來,跟我們淺淺寒暄。做了幾十年數學教師的老丁老師比較含蓄拘謹,那天晚上好像比你還認生。各種好夫妻都是這樣性格相左的搭配,俗話說:一肥搭一瘦。

晚飯時我母親打聽了你全家的情況。你在國外有一個舅舅,在北京有個姑姑,爺爺得過中風,所以讓奶奶老是忙不過來,沒有工夫管你這個孫子。加上你母親跟婆婆的關係從你嬰孩時期就開始緊張,因為她看不慣你奶奶餵你吃飯的方式:把一口飯先放在自己嘴裡含一含,等到不燙了才送進你嘴裡。你嘻嘻笑著說:“可不是嘛,確實噁心,一口飯在裝了假牙的嘴裡過一遍!”然後你齜牙咧嘴,叮咚也跟著齜牙咧嘴,突然問她外婆,是不是也在她嬰孩時期對她幹過同樣的噁心事,我母親輕輕拍了叮咚一巴掌說:“打你這小沒良心的!”

我父親也笑起來,低聲附和一句:“指望現在的孩子有良心啊?”

我母親問我為什麼不把天一帶來,你一下子抬起頭。我注意到你的神情突變。老太太提到邵天一的親熱隨意口吻幾乎是家人式的。下面幾分鐘,你心思跑了,悶頭吃白飯,我母親給你夾菜,你先是一驚,接著掃視一圈,似乎把餐桌邊幾個人又重新認了一遍,主要是把我重新認識一遍。

我早該知道,事情就是在那時開始亂的。

飯後叮咚看電視,你拿出書本,問我哪裡可以自習。我把你帶到父親的臥室兼書房,笑著跟你解釋,老兩口已經不能同時作息了,因此他們一共兩間屋,兩間都是他們的多功能室。你說對不起,因為即臨的模擬考讓你沒把握,只能抓緊時間,儘量準備得充分些。你眼睛太透明瞭,沉到心底的心事都能讓我看到。你眼睛在詰問:“你不是我一個人的‘心兒’嗎?難道除了老丁老師和老丁師母,還有一個人叫你‘心兒’?並且是插在我前面叫……”我笑了一下說:“快去複習吧,我要去幫我媽洗碗收拾廚房了。”你明白我明白了什麼。我也知道,我的明白沒有偏差。我們倆離得那麼近,生物電的交流都能感覺到。你進了我父親的臥室,我替你關上了門。叮咚小聲問我:“大哥哥怎麼了?”我有個跟我一樣直覺特好的女兒。我的女兒很寬容,幾乎完全把我讓給了我的學生,自己去上寄宿學校。她懂得壓力:學校和年級的升學壓力,家長們給予班主任的壓力,一旦帶不出升學率高的班級,她的母親會被壓成什麼樣。班裡哪個學生不健康不快樂不能順暢地走完高三的非人歲月,會對她母親意味著什麼。我擺擺手,不讓叮咚作聲,讓你在門內安靜地複習。

你那時還不知道,我已經到你先前的學校調訪過。你從初中到高二的上學期一直在實驗中學就讀。那是一所比我們學校升學率更高的學校,在高二下學期突然轉學,這做法不合情理,有點釜底抽薪的意思,所以我認為你轉學的背後一定有事,一定不像你父親一筆帶過的“學校太遠”。事情很快清楚了:你在實驗中學中考時得了考試綜合徵。醫生對你“綜合徵”的記錄是這樣:“渾身發冷,以至於五月天穿防寒服參考,在考場高燒、嘔吐、滿身冷汗……”你撐著考完數學,第二天考語文時竟然昏厥在考場。所有人以為你不是打擺子就是重流感,但你的每項檢查結果都正常。假如不是你考英文時的表現,校醫不會茅塞頓開。英文考試夾在語文和政治之間,進英文考場前你完全康復,脫掉了防寒服,還吃了一個肉包子,但考政治前你又打起擺子來。校醫這才意識到你患的是什麼病。這兩年來流行的怪病還少嗎?SARS(重症急性呼吸綜合徵)、禽流感,還有學生們得的考試綜合徵。

你心裡遠不如你的表面瀟灑。就像你的衣著打扮,刻意造成的隨意,修飾出來的不加修飾。表面你對很多事滿不在乎,包括考試,包括成績的名次。你不像天一,一看就知道,他活得沉重,過早老成。你給人的感覺是任何東西都不值得去吃苦獲得,因此你也不會為學習和考試吃苦。你不屑於吃苦。其實你一直是暗暗地吃苦,應該說你吃的是額外的苦頭,那份額外的苦頭是用來掩飾你真正的吃苦。天一和你太不同了,除了寫詩,他幾乎戒掉了一切娛樂、一切喜好,苦巴巴地把所有精力和時間用在學習和考試上。你呢,所有娛樂都有你的份,足球隊、網球隊、劇社你都參與,用你的話說是玩玩球,玩玩寫戲、演戲,想向人證明什麼都可以玩,你是玩大的,玩畢業的,玩進名牌大學的。實際上這是你的虛榮,你寧願以天資聰穎來擊敗天一那樣的死用功。就是帶你去我父母家那次,我更看清你那扮出的瀟灑,妒忌輕易就讓你掛彩了。

我從法院走到父母家,進了門連叫一聲“爸媽”都省略了。老兩口還什麼都不知道。母親問我臉色怎麼那麼差,問我是不是太累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或者是否做了任何回答。母親在收拾廚房,讓我把洗好的筷子放回抽屜。我照辦了,可是沒等自己將手從抽屜裡抽回,另一隻手就去關,把自己的手指頭擠出了血。

我在廚房聽到手機響起來。那一刻我不願意接聽任何人的電話。父親恰巧在客廳,將手機拿進廚房,見我和母親的手都被佔著,就按了答話鍵。

“記者?請問,哪裡的記者?”

我搶先一步,把手機拿過來,關了機。我拿著手機走出廚房的時候,知道父母擔憂的眼睛給我的脊背追光。他們知道一定出事了。不小的事。

一晚上的多半時間,我都是陪母親坐在電視機前。記得母親在為她一直跟進觀看的電視劇流淚,我說:“要是我像她那樣死了,你和爸要幫我照顧叮咚啊。”

母親一個激靈轉過頭。

“要是讓叮咚落到她爸手裡就慘了。”

我自言自語。還好,眼淚沒有流下來。

母親不止一次見過我這種時候。一個單身女人、單親媽媽,一個不勝重壓的女教師不在母親面前表現“過不下去了”,又在哪裡表現?所以母親拿起我的手,擱在她的膝頭上,輕輕拍打。她的巴掌那麼軟,她就是這樣把童年的我拍打進睡夢,拍打上我不敢攀爬的滑梯,拍向我不願去和解的小朋友。

我離開父母家的時候,快十點了,我差點要把你的事、我們的事傾訴給母親,再大的噩耗醜聞,父母從我嘴裡聽說,比從任何其他途徑聽來要容易接受得多。但我突然覺得不用了,母親會理解接受一切的,母親是“無條件之愛”的代名詞。

現在他們應該猜出來了。清早讀報是老兩口的習慣。他們從報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一定驚訝得血壓和心臟都出現剎那的失常。當他們看到記者不提姓名地寫到一個近三十七歲的女教師,他們會意識到,那就是我。

全城人都知道你被判處死刑。而今天還是大晴天,樓下的退休老人們還是照常跳舞,八十年代的雙喇叭錄音機還照常唱著他們八十年代的情歌:“你說過兩天來看我……”

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沒有開啟手機。我知道此刻多少記者擁擠在手機那一端,比高峰期的汽車還擠,個個錄音機就緒,提問就緒,我的回答將為當下最大的醜聞逐一填空補缺。撥開窗簾往窗下看,狩獵我這個醜聞女主角的人有十幾個呢,揹著相機,拿著錄音筆,端著膝上型電腦。一個個鄰居被他們攔住,有的指指我的窗子,有的搖搖頭。幾個記者進了樓門,腳步聲先響在樓梯上,然後到達了我的門口。門被敲了幾下,我盯著門。門這邊是我和叮咚最後的堡壘,也留著你種的大麗菊、玫瑰和芫荽,以及天一油漆的牆壁、門窗。所以我就那麼盯著被敲響的門。隨他們去敲門,我是不會開的。

暢兒,你為什麼選擇過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去殺人?你是想在成年的第二天,就做個成年人來對自己一切行為的後果負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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