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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掉了安德烈給我的鑽戒,買了一枚一模一樣的半克拉裝飾戒指,上面的假鑽石比真鑽石還璀璨。我先去了猶太區的珠寶行,請一個老首飾匠估價。他把一個寸把長的筒形放大鏡塞在深陷的眼窩裡。那眼窩如同一個瓶口,放大鏡成了瓶塞,塞得滴水不漏。

他說這顆鑽石是最白的一種,價值應在兩千五到三千。不過如果我賣給他,他只能付我七百。我問他為什麼只能付七百。他說不為什麼,我要肯賣他就只能出到七百。他長長的鼻子使他整個瞼顯得莊重陰沉,十分負責。

我又到了另一個首飾鋪。奇怪極了,伊朗首飾匠也說他最多出到七百。一直到晚上,我面孔也凍硬了,所有的首飾匠願意出的價沒有超過七百的,他們種族不同,年齡各異,卻串通得那麼好,同心同德擠對我。他們認為一個人落魄到了當首飾的地步,是沒什麼退路的,因而他們不好好敲我一筆,是他們的不盡職不敬業。

我在六點差兩分時下決心當掉了訂婚戒指,然後我趕在百貨商場開門前,花了二十五塊錢,買了一枚偽鑽戒,去冒名頂替。我口袋揣著六百七十五塊現鈔往地鐵走。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守財奴的行走姿態了——把書包的帶子收得很短,將書包掛在腹前,雙手攏在袖筒裡,壓住書包和肚子。我警惕地躲開任何靠近我的人。

我回到牧師夫婦家時,他們倆正在吃飯。我悄悄脫衣摘帽除靴。我聽見他們也變得悄悄的。

進了我自己的臥室,我把大大小小的鈔票攤開,按照賬單分撿出房租、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然後我開始給牧師夫婦寫信。我在信中沉痛道歉,說自己做了個很不像樣的房客。然後我告訴他們,我已買了行動電話,號碼是×××××××。他們若有話不便當面跟我說,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樂意在同一幢房子裡與他們使用這種摩登聯絡方式。我還告訴他們從此後他們太平幸福的日子會全面恢復,因為FBI不必透過他們跟我打交道了,他們從此會直接把電話打到我的行動電話上。然後我請求他們不要攆我走。我實在太喜歡這所房子和它的主人們了。飄泊的我在這所房子裡得到的慰藉他們是無法想象的。最後我說我寧願擔負起打掃衛生,熨繡衣裳等所有雜活。寫完後,我又補了個“P.S”,說我希望知道上次被我烤黃的吊櫃價值是多少,我願賠償損失。

我把僅剩的十塊五角錢放進錢包。把欠的債務一筆一筆用紙包好,上面註明它是付的哪筆賬。我把鈔票和信塞進一個信封,做賊似的躡手躡足走到起居室,將信封壓在蠟燭臺下面。

夜裡聽見牧師夫婦恢復了進行曲速度的做愛,我心裡踏實極了。

睡前我跟安德烈通了電話,告訴他我從此不必穿過冰天雪地去給他打投幣電話了。

安德烈說:你不像你看上去那麼傻。

我說:對呀,這是好事情。

我們哈哈地樂起來。

安德烈說:我明天也去買個行動電話。我也受夠了冰天雪地找投幣電話的滋味。

我說:真後悔我們愚蠢了那麼久才聰明起來。

他跟我道了晚安後又想到什麼,說:聖誕節我會送你一件意外的大禮物。是勞拉為我出的點子。

我突然冒出一句:勞拉很喜歡你,是吧?

他一愣,然後說:勞拉更喜歡你一些。

安德烈,你知道我們說的不是一個意思。

我當然知道。

我聽出他聲音笑嘻嘻的。

勞拉有什麼不好?不是挺好的?

我知道,是挺好的。他等著我停止聲東擊西。他說:我和勞拉每星期總會見一兩次面,吃吃午飯。他在幫我把話繞回正題。

我不知心裡的一股不適是不是醋意。但我幹嗎吃勞拉的醋?因為她和安德烈門當戶對,還是因為她與他自由、平等的往來?勞拉為安德烈選了窗簾的顏色和布料,為他設計傢俱的擺置,為他找到名設計家的沙發,又沒讓設計家敲他一大筆。她還替他跑遍喬治城的小藝術館和收藏品商店,甚至是寄賣行,為他一件一件選來臺燈、立燈、沙發靠墊,安德烈的客廳放著三個畢加索的陶器複製品,但是品質極高的複製品,全世界只有六七百個。她領安德烈去參加藝術拍賣會,競拍下了四幅德加的鉛筆草稿。而當時安德烈錢吃緊,她便借錢給他。連安德烈的西裝、毛衣、領帶,都透出勞拉高雅昂貴的審美情趣。安德烈一組織晚會,勞拉便是最拿得出手的司儀。安德烈把他自己的外形,整個地交給勞拉去處理。有一次我說我不習慣看安德烈穿淺豆綠色的西裝,他漫不經意地說:勞拉幫我選的。他的口氣似乎是這意思,金子堆大的勞拉可以讓他徹底放心的;她絕不會讓他出破綻,露怯;勞拉這方面的學問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任何人一時半時補補課就能及得上的。

我嘴上很貧,心裡卻是真的不好過。

勞拉一定要我告訴你:她非常喜歡你。

似乎對於我,波拉克公主也是鑑賞的權威,她的話可以使安德烈對我完全滿意;她不是在表達她對我的喜歡,她是把好的喜歡加封給了我。

我想,憑什麼勞拉不是安德烈的未婚妻呢?

我們說著甜蜜熱烈的戀人語言,告別告了足有十分鐘。我走神走得一塌糊塗,一部分腦筋在想勞拉,其餘的注意力集中在四角六分錢一分鐘的行動電話費上。我說“我也想念你,安德烈”,腦子裡浮現的是一張又肥又大的電話賬單,每一行價碼都又肥又大。

十二點左右電話鈴響了。我聽見牧師太太水淋淋的腳步聲從浴室出來,衝進起居室,又水淋淋地來到我門口。她輕聲敲敲門。

我只得去開門。

牧師太太臉蛋又紅又亮,雪白多肉的身體上纏了塊大白浴巾,整個人仙子似的騰起白霧。

我說:真對不起……

沒關係的。

我從她手裡接過溼了的電話。她的腿剛剃過毛,細膩如脂。

我說:謝謝你。

她說:給你留了巧克力糕餅,別忘了吃。

這個宅子永遠是烤巧克力糕餅的熱烘烘甜香。年輕的牧師太太已轉身回浴室去了。他們夫婦偶爾會到浴室做愛。

電話裡傳來米莉的假嗓子:我想我大概活著的時候不會再接到你的電話了。……

我說:你好嗎,米莉?

不好。你把我的小梳子放到哪裡去了?

我忽然想起來,上回去華盛頓,去看了米莉一次。每次我去看她,她總是要我替她梳頭。她喜歡一種老掉牙的髮式:在額頭兩邊隆起兩個鼓包。米莉十六歲時就愛那兩個鼓包,所以我下了番工夫,終於讓米莉所剩無幾的頭髮成功地再現了她十六歲的髮式。梳這樣的頭髮需要兩把小梳子,反著插進頭髮,再翻成正的,將別住的頭髮一推,鼓包便出來了。米莉有一盒這樣的小梳子,金屬架子,上面鑲有彩色的亞寶石。米莉最愛的是一對銀梳子,鑲澳洲寶石。

我說:米莉,你讓我把它們藏起來的呀!你說你怕阿書或者薩麗偷走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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