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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飛機仍舊未能完全脫離雷電區,附近偶爾還是會閃過幾道電光。就著這稍現即逝的光亮,我們仨隔著舷窗看到那屍體穿了一身厚厚的紅色羽絨服,脖頸處的衣領掛在了飛機右側的後緣襟翼上,所以整個身體就懸在機翼後下方,晃晃蕩蕩,好似個暴風雨裡的晴天娃娃。

“你怎麼把屍體趕到翅膀上去了?”我意味深長地問劉挖挖。他立刻從座位上蹦起來,情緒非常激動,彷彿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不可能!我上飛機前數過人頭,絕不會弄丟!再說了,衣服也不對,我趕的屍體都穿藍夾克黑褲子,標配!沒有穿紅羽絨服的!”

他唯恐我質疑他的專業,氣哼哼地直起身來,望著整個機艙,開始一個一個重新點數,一邊數還一邊瞪著小空姐:“要是數字錯了,那肯定就是你們空勤出了問題。”小空姐一臉不樂意,小聲嘟囔:“不可能出錯的,這種航班我們都是按人頭收費,少數一個少收好幾萬呢,誰跟錢過不去呀。”

“你們還按人頭收費?”我問。

“對,這種特種航班,點貨的時候只點人頭,所以無論是運整具屍體還是隻運一個腦袋,都是一個價,不打折。”小空姐還怕我不明白,雙手捧著自己下巴,向上抬了抬。我嚇得往後一靠,小空姐鬆開手,咯咯笑了起來。

我為了避免尷尬,於是把臉貼到舷窗再往外看了一陣,忽然看到一個細節,連忙回頭告訴劉挖挖別數了。劉挖挖問我為啥,我指了指那具屍體道:“你們再看看,那不是咱們中國人,是黑人。”劉挖挖和小空姐一起湊過去,腦袋砰地撞到一起。劉挖挖腦袋大,頭殼硬,小空姐被他撞得疼了,眼淚汪汪,咬著嘴唇退到一旁去。

又一道雷光閃過,這下連劉挖挖也看明白了。這位黑人兄弟大概是“死不瞑嘴”,掛在襟翼上時嘴是張著的,被吹得凍起來了。一副大白牙顯得特別明顯,跟黝黑的膚色、紅色羽絨服形成了鮮明的三色對比。

劉挖挖雙肩垂下,長出一口氣:“管他是白人紅人還是黑人,只要不是我管的屍體,就不是咱的責任。”我眉頭一皺,說:“什麼人也不行啊!這哥們兒起碼得有百八十斤,就這麼掛在飛機上,會干擾平衡,影響飛行。”

劉挖挖把視線從舷窗轉回來,兩個肥厚的手掌一拍:“老馬,別浪費時間了,這幾千米的高空,咱們不可能爬出飛機去摘掉他吧?還是先管中國人,再去管黑鬼。”

“注意你的用詞,是黑人兄弟。”我嚴肅地糾正他。劉挖挖改口道:“好好,咱們各退一步,黑鬼兄弟。先讓他晃盪一會兒,咱們先安撫安撫前頭的兩百多位階級弟兄吧。”

他說的也有道理,比起外面那位掛在機翼上的黑人兄弟,確實是艙內兩百多行將詐屍的死人更麻煩。我深吸一口氣,問道:“怎麼弄?”

劉挖挖撅著屁股從座椅底下拖出一個陶瓷罐,是一大罐硃砂。他用手裡的鋼叉攪拌了一下,抬頭衝小空姐打了個手勢。小空姐從兜裡掏出一瓶香水,一臉不捨,跟拿防狼噴劑對付流氓似的,衝我噴灑了幾下。我聳動鼻子,發現正是登機時在他們倆身上聞到的氣味。

“這叫雨後花園,法語叫Jardin Humide,兼有辟邪、鎮陰的功效。趕屍的時候,都得在身上抹點這個。”劉挖挖解釋說,“要不然你身上生氣太強烈,在屍體旁邊待久了,它們就會躁動不安。”

“這香水可貴了,法國原裝貨。如果不是國家出錢,都買不起。”小空姐得意地說。

“合著你們不是用祖傳秘方啊?”

“不能故步自封,要合理利用國外先進技術。我們試了十幾個國家的幾百種香水,發現這種香水辟邪效果最好。”

“人家沒問你們要專利費?”

“我還摻了點艾草和菖蒲精,所以算半國產貨。”

劉挖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指頭伸進硃砂罐,攪拌了一下,然後讓我把上衣釦解開。我問他幹嗎,他指指自己胸口:“給你畫個保命的玩意兒。”我看了眼小空姐,小空姐撇撇嘴,一臉不屑地把臉別過去,欣賞旁邊一排幾個屍體的模樣——這讓我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損。

劉挖挖一邊絮絮叨叨唸咒語,一邊用指頭蘸著往我胸口寫。他畫了幾筆,說國徽太複雜來不及畫了,給你弄個陰陽魚吧,也有鎮護的功效。我低頭一看,看到胸口有一個像兒童塗鴉一樣的圓圈,中間歪歪扭扭多了一道暗紅線段。他站開幾步歪頭端詳一番,湘嘖了一聲,伸出指頭又修改了幾筆,再退回去看,還是覺得不好,再西航想改,我胸口已經亂七八糟紅汙一片了。劉挖挖一臉歉意:“今班沒發揮好,陰陽魚畫得不太像,給你改一個大眾車標吧。”

“喂!別扯淡了!”

劉挖挖一臉嚴肅:“這可不是亂講的。大眾車標是上V下W,加到一起就是威武二字,古代公堂上衙役們喊的,一鎮奸惡之徒,二鎮陰祟之鬼,可不是信手胡畫的。”

他好不容易給我畫完了,又在罐子裡抓了一把硃砂,交到我手裡:“這架飛機是三級客艙配置,頭等艙是每排5座,公務艙每排6座,經濟艙每排7座,左右兩條走道。待會兒你在右邊,我在左邊,一人一道慢慢往前走。你看到有哪具屍體站起來了,就走到他座位前,用右手弄些硃砂點住它的人中,左手去按它的腰眼。它就會重新坐下去了。你再檢查一下頭盔裡的符和安全帶上的縛仙索。”

“那它要是不坐下去呢?”

“那說明它已經站硬了,你就從後頭踹膝蓋窩——看過一些城管執法吧?”

劉挖挖做了一個狠踹的姿勢,連表情都學得很猙獰。我心中暗歎,想我堂堂一個商人,居然淪落到學城管的地步,還他媽對死人野蠻執法,真是不像話。劉挖挖看我聽明白了,比了個大拇指:“注意我的手勢,豎立大拇指是一切OK,食指是有情況,無名指是需要幫忙,小拇指是緊急救援。”

“那中指呢?”

“意思是操你大爺,什麼場合會用到,你自己會領悟的。”

交代完以後,劉挖挖一指小空姐:“你,去把空調再調低點,然後在廁所門口看住,別讓裡面那仨竄出來;再順便準備兩杯冰水,調點硃砂漿備用。”

我偷偷問他:“怎麼她不跟我們一起行動?”

“女人的體質偏陰,不能跟屍體待得太久。”劉挖挖大聲道,然後把腦袋湊過來低聲對我說,“那小姑娘笨手笨腳的,膽子還小,讓她在廁所門口看著吧,萬一咱倆困在前頭,她還能照應一下。再說那廁所裡的三具屍體,鎮壓的法器不夠了,就暫時鎖在裡頭,也得有人看著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聽到說話沒有,白了劉挖挖一眼,去後艙調空調去了。這姑娘除了一驚一乍以外,其實膽色還真是了不得。仔細想想,能讓她一個人來管這種包機,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們倆一手一把硃砂,站到過道門口。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前頭自動起立的屍體比剛才多了幾具,而且還有兩具主動坐下的,說明形勢正在惡化。

我們對視一眼,劉挖挖說:“咱們準備動手吧!”我嗯了一聲,正要邁腿前進,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頸一下。我一愣,問他幹嗎,劉挖挖說這是趕屍匠趕屍前的儀式,叫驚魂掌。趕屍之前,趕屍匠都會拍後脖頸一巴掌,活人脖子軟,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沒死透,這麼一拍就能喘過氣來。我聽完以後沒客氣,也狠狠給了他一掌。

儀式搞完,劉挖挖一口濃痰吐到飛機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個人立刻變得淵渟嶽峙,連身材都高大了幾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踏前一步,發現小腿肚子居然有點抖,這才意識到其實我怕得要命。

“老馬,你害怕了?”劉挖挖斜過眼來問。

“嗯……原來以為不怕,不過事到臨頭,呵呵。”我實話實說。劉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實死人沒什麼好怕的,那不過是一堆不再進行能量交換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麼殭屍啊屍魃呀粽子呀,都是沒根據的封建迷信,我們趕屍的從來不信。”

我望著前頭此起彼伏的屍林,覺得胃有些微微抽搐,勉強笑了笑:“聽你這麼說,應該沒什麼風險吧?”

“沒風險,一點都沒有。他們已經被我定住了,折騰不出大動靜,你不用擔心。”

“那要是他們沒定住呢?”

“那他們會襲擊最近的活人,而且一咬即死,很痛快,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劉挖挖看我臉色急遽蒼白,哈哈大笑道:“我開玩笑的。”我問:“說清楚點,哪部分是開玩笑?是襲擊活人,還是一咬即死?”劉挖挖答:“是‘很痛快,你更不用擔心’那部分。”

“……你這是算安慰我嗎!”

“別廢話了!想活命,就趕緊上!”劉挖挖邁步衝了過去。我一咬牙,心想老子連八寶山都進去過,還怕你們這些小鬼?一股熱血湧上來,我朝前猛然衝去,很快便發現自己置身於無數的屍體之間。這些屍體像是睡著了一樣,在座位上保持著僵硬的姿態,表情灰暗而無生氣,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格外詭異。

按照事先的分佈,我負責右側過道,包括過道左側的E座和右側的F、G座;劉挖挖在左側過道,負責A、B、C、D四個座位——畢竟他是專家。我一眼掃過去,看到距離我最近的第16排F座有一具站立起來的屍體。

它從後頭看跟活人區別不大,可那個背影卻特別死氣沉沉,站得筆直。我慢慢走過去,站在17排過道邊緣,試圖伸手去摸它的肩膀。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到它時,它突然脖子扭動,把半張僵硬的臉轉了過來。

我這一下驚得非同小可,拼命衝劉挖挖揮舞小拇指,揮舞了半天才發現,在這種光線之下,別說他,連我自己都看不太清,這套手勢根本就是唬人的。我索性大喊起來,劉挖挖的聲音從那邊傳來:“老馬,別怕,那是屍體常見的肌肉收縮,不是詐屍。”

我提心吊膽地瞪了半天,發現那屍體除了轉頭以外也沒別的動作,這才又壯起膽子,回憶著劉挖挖教我的手法,先用硃砂點其人中,再按腰眼。說來也怪,這麼一按,這屍體立刻就坐回去了,跟觸發了什麼彈簧似的。我暗自鬆了口氣,把它的頭盔正了正,安全帶繫好,就差問一句先生您喝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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