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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我回到了家鄉。那個義大利人沒有說謊,他確實給尼克・肯達爾寫了信。訊息先我而到,教父已告知了莊園上的僕人和佃戶。威靈頓已經和馬車一起在波得敏等我,馬匹都掛著黑紗,威靈頓和馬伕也佩戴黑紗,他們倆沉著臉,神情十分肅穆。

我終於回到了家鄉,首先感到的是如釋重負般的輕鬆,抑或是跨越歐洲的長途跋涉沖淡了所有的感情。記得我一見到威靈頓和馬伕就本能地對他們笑了笑,拍著馬背詢問是否一切都好。我似乎又成了那個剛從學校回來的少年。老馬伕舉止有些呆板,表現出一種從沒有過的拘謹。小馬伕畢恭畢敬地開啟馬車的門。“菲利普先生,您這次回家一定很傷心。”威靈頓說。當我問及斯考比和家裡其他人的情況時,他搖著頭對我說,他們和所有的佃戶都非常悲傷,自從大家得知這個壞訊息,整個社群陷入悲痛之中,教堂在所有星期天都掛著黑紗。威靈頓還告訴我,給大家打擊最大的是,肯達爾先生告訴他們說主人被埋在義大利,不可能運回家鄉埋葬了。

“菲利普先生,對這一點,我們都很不滿意,我們認為艾什利先生並不願意被埋在異國他鄉。”

我無言以對,默默上了馬車,讓他們送我回家。

真是奇怪,一看見自家的房屋,過去幾周的感情波動及疲勞之苦頓時煙消雲散,所有的緊張和壓力都一掃而空,儘管經歷了長途舟車勞頓,我卻感到很輕鬆、很安逸。現在是下午,日照西窗,陽光灑滿灰色的屋牆。馬車經過二道門,爬上山坡來到家門口,那幾只狗在那兒等著迎接我。可憐的斯考比像其他傭人一樣,臂上戴著黑紗,當我與他握手時,他幾乎要崩潰了。

“菲利普先生,你走得太久了,”他說,“我們真擔心你會像艾什利先生一樣發高燒。”

我進餐時,他在一旁服侍,充滿了無限的關懷,十分擔心我的身心狀況,擔心我的身體。令我慶幸的是,他沒有問一些類似於我歐洲之行以及主人的病情和死因的問題,而是一個勁兒說他自己和家裡人對此事的反應。譬如鐘聲如何響了一整天,牧師說了些什麼,都有誰送了花圈。他的敘述中時不時插入對我一種新的稱呼方式,我是菲利普“先生”,而不再是菲利普“少爺”了。我注意到馬車伕們在稱呼上也有同樣的改變,這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奇怪的是,我卻為此感到心裡暖融融的。

用餐完畢,我上樓去自己的房間看了看,又下樓去了書房,然後踱到院外,心裡充滿了一種令人奇怪的愉悅之情。這是我自安布魯斯去世以來想都不敢想的,因為當離開佛羅倫薩時,我已陷入了極端落寞的境地,心如死灰,對生活再無追求。穿越義大利和法國的時候,腦海裡滿是揮之不去的幻覺。我看見安布魯斯坐在桑格萊提別墅的樹蔭下,在金鍊花樹旁,欣賞著噴泉;我看見他在樓上那間空蕩蕩的道士房裡,靠著兩隻枕頭艱難地喘息;而我的眼前總是那可惡的我從未見過面的女人模糊的影子,似乎能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樣子,她是那樣的變幻莫測,令人捉摸不定。傭人吉斯普和瑞納提都愛叫她伯爵夫人,而不是艾什利夫人,這給她罩上一種光環,完全不同於她最初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另一個帕斯考夫人。

從別墅回來以後,那女人在我心目中已變成一個龐然怪物。她有黑刺李般深黑的眼睛,像瑞納提一樣的鷹勾鼻。她像一條蛇,悄悄地在腐臭的別墅房間裡蠕動。我隱約可見,他一停止呼吸,她便把他的衣服書籍以及最後的財物都裝進箱子,簡單交代兩句,然後偷偷溜走。她可能去了羅馬,也可能是那不勒斯,也許就躲在亞諾河邊的那間屋子裡,在窗後獰笑。所有這一切幻覺都伴我穿過大海,來到丹佛。現在我終於回到了家,這一切幻覺便如噩夢般在晨光中消失,愁苦也隨風而去。安布魯斯又和我在一起了,他不再受苦,不再受難,他好像根本就沒去過佛羅倫薩或義大利,似乎他就死在自己的家園,和他的雙親,還有我的父母葬在一起,現在,我終於可以擺脫痛苦了。我仍很憂傷,但不再悲痛,我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四周充滿了家的氣息。

我出門來到田野,農夫們正在收割,一堆堆穀物被運上馬車。他們看見我,都停下手裡的活。我走上前去,跟他們交談,老比利・洛威從我記事起就是巴通莊園的佃戶,一直叫我菲利普少爺,今天見到我,先行了個舉手禮,正在幫忙的他的太太和女兒見到我也行了屈膝禮。“先生,我們都很想你。”洛威說,“我們似乎不該在你沒回來的時候收糧食,現在你回家了,這就好了。”要是在一年前,我會與其他人一樣挽起袖子,抓起一把草叉幫他們幹活。但現在我沒有這麼做,似乎他們和我覺得這樣做大家都會感到不合適似的。

“真高興回家了,”我說,“艾什利先生的死不論對我還是對你們,都是件十分悲傷的事,但現在我們要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繼續生活下去。”

“是的,先生。”他又行了個禮。

我又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就喚狗一起離開了,一直等我走到籬笆牆根前,他才叫人們繼續幹活。我走到住宅與坡地之間的小馬場,停下來回頭朝地陷的籬笆望去,那邊遠山的背景下,映出一輛馬車的剪影,天邊靜候的馬匹,點點人影隱約可見,一堆堆稻草在落日的餘暉中閃著金光。海水湛藍,隨著潮汐拍打岩石,又由藍變紫,展現出一幅漲潮時常有的深色畫面。捕魚的船隊出發了,迎著岸邊的微風向東駛去。我到家的時候,房屋已籠罩在暮色之中,只有鐘塔頂上的風標還閃著一絲亮光,我慢悠悠穿過草地來到門口。

視窗還沒有關,顯然是斯考比還沒有吩咐傭人關。看著這扇敞開的窗戶,輕風中飄動的窗簾,想象著窗子後面所熟悉而喜愛的那一間間房間,我倍感親切和溫暖。煙囪裡的炊煙裊裊而上,直衝雲霄。一群小狗正在書房的窗下玩著,那隻老獵犬老多恩,已經又老又遲鈍,沒法跟我一塊兒出去,這時見我走近,便慢慢轉過頭來,朝我搖著尾巴。

自我得知安布魯斯的死訊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到自己所看到的所仰慕的一切竟然都屬於我。我無須與任何其他活著的人分享,這些高牆、門窗、屋頂,還有正敲七點的那座鐘,這座宅院所有活生生的一切,都屬於我,只屬於我。腳下的草地、周圍的樹木、身後的山丘、牧地與叢林,甚至那邊正在收割的男男女女,都是我繼承的財產,都歸我所有。

我走進書房,雙手插在兜裡,背對著敞開的壁爐。站在那邊的狗習慣性地跑進來臥在我腳下。斯考比進來問我,明天早上要不要給威靈頓安排些什麼,我用不用馬車,需不需他給吉普西備鞍。我說不必了,還沒有什麼打算,早餐之後,我會自己叫威靈頓的,並告訴他希望在常規時間叫我,他答了句“是,先生”便退了出去。菲利普少爺已一去不返了,現在回來的是艾什利先生。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它時而令我謙卑,時而令我自豪,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頗為振奮。這種感受如同一個備戰計程車兵接受了作戰命令的心情,這種主人翁感、自豪感、歸屬感,如同長年累月被降級使用的將軍委以重任後的感受。與軍人不同的是,我永遠不必放棄自己的指揮權,我可以終生髮號施令。當我站在書房壁爐前意識到這一切時,我體會到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幸福感,這種感覺陣陣襲來。突然,不知道什麼熟悉的聲音把我從沉醉中驚醒,也許是狗動了一下,也許是爐中餘燼落下,也許是樓上傭人在關窗戶時發出的聲音——我記不清到底是什麼。我唯一記住的就是那晚上的自信心,那股已在心底沉睡多年後甦醒的自信感。晚上,我早早入睡,徹夜無夢。

第二天,我的教父尼克・肯達爾帶著露易絲來了,由於再沒有其他近親,財產除了分給斯考比和其他傭人,以及給社群窮人和那些孤兒寡母的常規募捐部分,所有的莊園和財產都留給了我。尼克・肯達爾在書房單獨宣讀了遺囑。露易絲在花園裡散步。除了法律語言較為繁瑣,一切都簡潔明瞭。只有一件麻煩事,那個義大利人瑞納提說對了,尼克・肯達爾被指名為我的監護人,因為要到我二十五歲,莊園才真正屬於我。

“也許安布魯斯堅信一點,”我的教父摘下眼鏡把遺囑遞給我時說道,“任何一個年輕人只有到了二十五歲才能真正瞭解自己。在你長大成人之前,你可能會染上吃喝嫖賭的惡習,這種二十五歲繼承遺產的條款,是一種制約。你還在哈羅的時候,我就幫他起草了遺囑,儘管你沒有染上這些惡習的跡象,但安布魯斯仍堅持要留下這一條款。他總說,‘這不會傷害菲利普的,相反會使他懂得謹小慎微。’事實上,這點事不會影響你什麼的,只是你還得和以往一樣,如果莊園有開支或者自己需要零用時,就得找我要錢。不過也就七個月,你的生日是四月份,對嗎?”

我答道:“你該知道的,你是我教父。”

“你這個小傢伙,”他笑道,“安布魯斯從牛津回來時,你瞪著迷惑的眼睛望著牧師,安布魯斯擰你的鼻子逗得你哭了,惹得他嬸嬸也就是你母親不大高興。後來他還要求你可憐的父親和他賽船,他們從城堡一直劃到洛斯維斯,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渾身透溼。菲利普,你是不是感覺到你缺少雙親,我經常想,你沒有母愛,這對你太殘酷了。”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多想,除了安布魯斯,我誰也沒需要過。”

“這是錯的,過去我常對安布魯斯這麼說,但他不聽我的,這屋子應該有其他人,有個持家的人或任何一個遠親什麼的。你從小身邊沒有女性,一旦結婚,太太的日子會很難過。早飯時,我還跟露易絲說起這事來著。”

他一下住了口,顯得——如果教父會顯得這樣的話——有點不舒服,似乎發覺自己說得過多了。

“沒關係,”我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到時候我妻子可以照料一切。不過不大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太像安布魯斯了,我懂得婚姻給他帶來了什麼。”

教父沉默了。於是我對他講了別墅之行,講了見瑞納提的經過。他聽完我的敘述,給我看了那個義大利人寫給他的信。正如我所料想的一樣,信裡冷酷而誇張地敘述著安布魯斯的病情和死亡,其中還提到他個人深深的遺憾以及那個寡婦的震動與傷痛,他認為,這事給那寡婦造成了無法慰藉的悲痛。

“無法慰藉?”我對教父說,“葬禮第二天,她就走掉了,像賊一樣帶走了安布魯斯的所有財物,只忘了他的那頂舊草帽,毫無疑問,草帽又破又舊,毫無價值。”

教父一陣咳嗽,濃密的雙眉擰在一起。

“菲利普,你總不至於吝惜那些書籍和衣物吧?別計較了,除此之外,她已別無所有了。”

“你什麼意思,她別無所有?”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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