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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屋子沒人住已經很多年了,屋後是我們垸裡的池塘,從屋前走過小小的稻場,便是一直通到長江大堤的主路。屋頂半塌,窗欞歪斜,屋裡堆著棉花稈。對我們小孩子來說,這屋子像是一隻年邁將死的老狗,烏沉沉地趴在那裡,哪怕你踢上兩腳,它也不會哼一聲。有一天我放學回家,遠遠地看到小屋子那裡聚了很多人。屋頂上的瓦都給揭掉了,門也給卸了,棉花稈也從屋裡搬了出來,堆在稻場上。屋門口站著一個女人,瘦瘦高高,盤了一個髮髻在腦後,穿著與嬸孃們截然不同的蒼灰色對襟外套,水紅色寬腳褲子,抬頭跟屋頂揭瓦的師傅說話時,兩隻彎月形的五彩耳墜來回蕩著,“師傅,哪裡有機瓦買的啊?”說的是普通話,比我們老師還純正。

回到家,母親正在灶屋燒火做飯,我說起了小屋的事情。母親說:“你雲松爺要回來了。”我問雲松爺是誰,母親說:“他,你還真是沒見過。他是你雲海爺的大哥,一直在外面教書。現在退休了,打算回來住。”雲海爺的家就在那小屋子的對面,時常見他開啟小屋子的門,從裡面抱出一捆柴火往家裡走。我又問起那女人是誰,母親疑惑地想了想,“你雲松爺的女兒?雲松爺少說也有六十多歲了,她看樣子也只有三十多歲,有可能咯。”正說話間,父親扛著鋤頭從地裡回來了,我們沒有再說下去。

過不了幾天,小屋子面目一新。屋頂換了紅機瓦,早晨的陽光從屋後的構樹透過來,瓦片上泛著紅光;門也換成嶄新的黃楊木門,配上了新鎖;廂房和小堂屋的大小窗戶都裝上了玻璃,而這裡大部分人家的窗戶都還是用油紙;門前的荒草都給鏟乾淨了,鋪上了細沙。門口坐著一個老頭子,胖胖鬆鬆的,白潤的臉龐,戴著眼鏡,頭髮二八分,梳理得整整齊齊,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拿一本書,看了幾頁,把茶杯擱在藤椅上的凹槽裡,白淨的手指翹起,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頁。我想他就是母親所說的“雲松爺”吧。

女人走了出來,卻換了一身舊衣服,裹頭巾,戴口罩,拿笤帚,去掃屋簷下的積灰。雲松爺連連咳嗽了幾聲,回頭眯著眼睛看女人,細聲細氣地說:“鳳招啊,你不用現在做這些事情嘛。歇歇也是蠻好的嘛,你說是不是啊?”說的也是普通話。那個叫鳳招的女人回頭說:“是嫌我把灰弄到你那邊去了是吧?”雲松爺笑笑,“這個是小事情。我是說你可以坐下來歇一歇,反正有的是時間,也不在乎這一時,你說是不是啊?”鳳招說:“你挪挪,要不把椅子搬到屋後的池塘邊,那邊我已經打掃好了。”一邊說著,一邊繼續掃灰。雲松爺搖搖頭,慢騰騰地起身,拿起杯子和書,往屋裡走。

清早的池塘最為熱鬧,五六點左右,梆梆梆的捶衣聲,隔著池塘大聲說話的聲音,公雞的啼叫聲,此起彼伏。這些聲音消停後,太陽緩緩地從長江大堤那一側升了起來,紅紅軟軟的一團,從楊樹林之間一點點地推到低空,光線弱弱的,照在麥子的葉片上,過了五六分鐘,飽足的光芒刺透了最後一點薄霧,強勁地穿過窗戶,照到我的床頭。冬天太冷,正賴在床上,忽然聽到唱戲的聲音,“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多年後,我才知道這是京劇《空城計》裡的唱段。這聲音太奇特了,我趕緊爬起來,胡亂穿了件外套,趴在視窗看,池塘邊上小屋子那頭,雲松爺坐在那裡,聲音從擱在凹槽內的收音機裡傳出來。雲松爺穿著筆挺的夾克,西服褲子,擦得鋥亮的皮鞋,頭輕輕搖晃,手上打著拍子,跟著哼唱:“我城內早埋伏有十萬神兵——”

鳳招蹲在池塘的長條石上搓洗衣服,此時池塘邊上空蕩蕩的,洗完衣服的嬸孃們都到地裡去了。雲松爺問:“你累不累啊?”鳳招說:“池塘的水太髒了,你看水裡都是紅蟲子。”雲松爺說:“你要累就歇歇。”鳳招說:“能不能買個煤氣灶?燒棉花稈,燻得眼睛疼。”雲松爺說:“鄉下洗衣裳是累,你要是累就別洗了,反正換洗衣裳多。”鳳招說:“去跟鎮上的彭玲問一聲,煤氣灶要多少錢?”雲松爺說:“嗯,你那個衣裳別搓狠了,會掉色。”鳳招拎著一桶衣服上來了,雲松爺問:“重不重?”鳳招說:“你問不問?”雲松爺說:“要是重的話,就拿一半出來放在那個紅盆裡。”鳳招說:“你問不問?”雲松爺說:“好,我問。”鳳招說:“那你現在問。”雲松爺說:“我知道了。”嘴上說著,依舊不起身,跟著收音機哼哼。

小屋前的稻場,又多了一隻狗,成天趴在雲松爺的腳下。雲松爺喜歡沿著垸裡慢慢走動,狗搖著尾巴跟在後頭。大家對讀書人都敬重,尊稱雲松爺為“先生”。他點頭笑笑,“唔”的一聲。鳳招大家也知道了,是先生新娶的媳婦,母親便讓我叫她“鳳娘”。下雨天,嬸孃們在我家坐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說起這個鳳招,最熟悉的還是雲海爺的媳婦秀雲娘,兩人現在是妯娌,偶爾也會說說話的。“她說的話,跟電視裡的人一樣,俺這個土話人家都不曉得聽不聽得懂。”秀雲娘說著,又壓低聲音說,“我大哥雲松都六十好幾咯,這個鳳招也就三十一二歲,之前嫁了一個人,生了一兒一女,沒過兩年,丈夫出車禍死了;又嫁了一個人,又生了一兒一女,過不了兩年,那個人得癌症死了;現在她又嫁給我大哥,你說能圖麼子?”大家愣了一下,有人說:“你大哥是老師,有退休金,是圖這個?”秀雲娘一拍手,“對咯,否則你想啊,人家還多年輕,為麼子嫁給你一個老頭子?對不對?”大家紛紛點頭說是。

鳳招不跟我嬸孃們來往,她也不像雲松爺那樣喜歡坐在門口,經常看不到她。有時候問起,雲松爺說:“她啊,看她孩子去了。”再問起她孩子的事情,雲松爺眯縫著眼睛打瞌睡,問話的人也就訕訕地走開了。再過些天,門口多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十歲,女孩八歲,都是鳳招跟第二任丈夫的孩子。這些都是秀雲娘跟我們說的,“拿自家的錢,養別人的伢兒,我不曉得我大哥麼樣想的。這個錢給我屋東兒,也比給外人吃強,你說是不是?這不是老糊塗了麼?”大家都說是。

兩個孩子不在我們小學讀書,他們都在城裡的實驗小學讀書,平時住校,到了週末,鳳招就接他們過來。她騎著腳踏車,女兒坐在前面的橫檔上,兒子坐在後頭的車座上。我們放學,父母從來是不接的,自己揹著書包走在去垸裡的泥路上。有時候聽到叮鈴鈴車鈴響,回頭看,是鳳招的女兒在按車鈴。鳳招一邊往前騎,一邊小聲說:“郭穎,不要亂動。”郭穎抬頭看她,做了個鬼臉。有時是後面的兒子鬆了手,去抓空中的蛾子,鳳招忙說:“郭浩,抓緊了好不好?”郭浩也聽話地摟著她的腰。我們這些孩子都很羨慕他們能坐腳踏車,也羨慕他們一身的新衣裳。

太陽好時,鳳招把小桌子搬出來,郭穎和郭浩趴在那裡寫作業。雲松爺坐在他們身後聽戲。鳳招拿出一本雜誌,搬個小板凳坐在雲松爺後頭看。郭穎有不會做的題目,跑來問鳳招,鳳招看了半天說:“問先生。”鳳招接著看雜誌,一抬頭見郭穎還在那裡,眉頭皺起,“你怎麼還不去呢?”郭穎只好拿著本子,走到雲松爺邊上,聲音小小的,雲松爺湊過來問:“你說什麼?”郭穎沒說話,轉身又回到桌邊,郭浩趴在桌子上笑。雲松爺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小,走了過來,“題目難不難?要不要吃糖啊?”郭穎和郭浩低著頭寫字,不說話。鳳招說:“不要老給他們買糖吃,他們牙齒不好。”雲松爺說:“小孩子長個子,需要糖分嘛。你說是不是?”鳳招說:“郭浩有個蛀牙。”雲松爺說:“那我帶他去醫院看看。”鳳招說:“那你記得。”

我家門口陽光充足,很適合曬太陽,雲松爺有時候也會過來坐坐。我不會做的題目,我母親也讓我問先生。雲松爺坐起身,戴上老花鏡,眯著眼睛看題,笑了笑,拿起筆來畫了兩道,“這個簡單嘛,你看我寫的步驟,看明白了嗎?”我點頭說明白,又繼續拿回去做。做做又抬頭看他——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幹淨的男人。我父親,還有那些叔爺們,從地裡回來,經常是一身髒,而云松爺從頭到腳,沒一處是不乾淨的。他那頭髮,一絲不亂,塗了髮蠟,硬挺挺地往後貼著;臉色紅潤,不見胡茬;手指細長,指甲縫隙裡也沒有泥。走近他時,還能聞見我說不上來是什麼的香氣。有時他用方言問我:“慶兒哎,你長大了想做麼事啵?”我說:“不曉得。”他說:“要不要上北京?”我說:“不要!”他說:“說到底還是屋裡好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他也不介意,眯著眼睛對著逐漸西沉的夕陽,忽然一字一頓地朗誦起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春天來時,鳳招在稻場上開闢了一小塊菜園,種了點兒菜,還圍上了籬笆,又養了幾隻雞。她時常不在家,聽母親說她在鎮上油廠上班。雞沒人喂,就跳到小菜園裡啄食。雲松爺也不管,坐在門口打盹兒。有人說:“先生,雞要啄菜咯。”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噢,沒得事。”又繼續打盹兒。鳳招下班後騎車回來,我們在自家門口都能聽到她的聲音:“你為什麼不管管這些雞?菜都啄沒了。”雲松爺回:“雞餓了,總是要吃點東西,你說是不是?”鳳招說:“我不是告訴過你穀子就在屋裡,你拿出來喂喂它們不就好了嘛。”雲松爺說:“穀子我找不到,眼睛不好你也是知道的。這些菜沒有了,我們可以買的嘛,你說是不是?”鳳招聲音大了起來:“錢呢?你就那點兒錢,哪裡夠?我不上班,全家吃什麼?你說啊?!”雲松爺回:“錢嘛,身外之物。現在不也是能過下去嘛,你說是不是?”鳳招沒理她,去攆那幾只雞了。

有時在路上碰到鳳招,喊她,她也停下笑笑,“你放學了呀?”我學著她操著普通話,“是的呀。”她笑笑,又繼續走,走路的動作略有蹣跚。有時候她走過我家門口去垸裡的小賣鋪,秀雲娘壓低聲音說:“有了,看那情形,差不多三四個月。”大家又笑,“先生這麼大年紀,也是不能小看的。”先生有時候坐到我家門口,父親問他想好給孩子取什麼名字沒有,他沉吟半晌,說:“這個嘛,總歸要好好想想的,你說是不是?男伢兒,叫澤淵;女伢兒,叫爾雅。你說好不好啊?”父親其實也不太懂,“先生取的名字有文化,當然幾好咯。”雲松爺點點頭,又唸了一遍:“澤——淵——爾——雅——”唸完咂咂嘴,“我覺得也挺好。”

鳳招肚子越發大了,沒有再去上班。有一天,雲松爺到了我家門口,母親把椅子搬出來讓他坐,他沒有像以前那樣自然而然地就坐下來,反而有點忸怩地站在那裡,想說什麼又忍了回去。此時我也拿著作業出來寫,他對我說:“慶兒哎,你要不要吃米糕啊?你鳳娘做了好多,你要是想吃就去……買。”說這個“買”時,他臉騰地一下紅了,後面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五角錢兩個。”我看母親,母親看雲松爺,雲松爺看地,母親從口袋裡掏出五毛錢塞給我,“你快去!”我接過錢來說好。雲松爺臉越發紅了,又忙說:“不想吃,別勉強哈。我……”母親打斷他的話,“我也懶得做飯咯,讓他自家吃點兒米糕幾好!”雲松爺問:“真的啊?”母親又催我快去,“米糕我也想吃。”

這是我第一次進這個小屋,莫名地有些緊張。陽光透過屋頂的兩塊玻璃瓦,落在小堂屋的水泥地面上。堂屋的左邊是一個廂房,是雲松爺他們的臥室,門開著,能看到一張小小的雙人床,鋪著藍白格子床罩,靠窗的一張小桌子上放著女人的化妝品和一摞書;堂屋的右邊往裡走是廚房,靠牆立著很少見的煤氣灶,灶臺上小鍋裡擱著蒸籠,米香氤氳,應該是在蒸米糕。從屋頂垂下來的小燈,靠臥室牆面鋪了綴著花邊桌布的飯桌,木製的碗櫃、收起窗簾的小窗,到處都是乾淨清爽的,讓人不敢妄動。我小聲地叫了一聲:“鳳娘。”沒有人答應。鷓鴣聲一聲遠一聲近,風吹樹梢時嘩嘩響,大門隨之“吱扭吱扭”地一開一合,我感覺時間快要停滯了,就像是油鍋上結了一層膜,把我裹在裡面動彈不得。

“哪位?”鳳招的聲音刺破了這層膜,把我解救出來。她從後門進來,提一桶衣服。我一時有點兒慌亂,小聲地叫了一聲“鳳娘”,手裡的五毛錢捏成一團。她“噢”的一聲,把洗衣桶擱在地上,向我走過來,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簡直把我罩在她的陰影裡,我才到她的腰間,離她明顯隆起的肚子很近,她身上散發出的香氣籠罩著我。我怯怯地抬頭看她,她也在看我,我趕緊低下頭,她的鬆緊帶布鞋映入眼簾。布鞋離我遠去,走向廚房,停住,又轉回來,走到我身邊的飯桌上。抬頭看去,蒸籠揭開,模子裡的米糕已經蒸好,白白軟軟,香噴噴的。“你要幾個?”她低頭問我。我說兩個,她找來袋子把米糕裝好遞給我,見我把五毛錢伸過去,她眉頭緊了一下,“五毛錢只能買一個。”我說:“雲松爺說五毛錢兩個。”她“唔”的一聲,“他真這樣說的?”見我點頭,想了想,從袋子裡拿出一個:“他肯定記錯了,五毛錢一個。”

她身上有種說一不二的氣勢,讓我不敢再多說一句話,拎著只裝一個米糕的袋子轉身走開,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老師教的,便轉身說一句:“謝謝!”她好像沒有聽見,又把蒸籠端回到廚房裡。走到家門口,雲松爺還在跟母親說著話。我把袋子遞給母親,沒有看雲松爺一眼,我心裡有點兒生他的氣。母親的聲音跟了過來:“咦,你這個饞嘴貓,這麼快就偷吃了一個!”我轉身生氣地大聲說道:“我冇吃!米糕是五角錢一個!”母親愣了一下,看了雲松爺一眼,又衝我瞪了一眼,笑罵道:“五角錢一個就五角錢一個,你喊這麼大聲音做麼事?”雲松爺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嘴裡咕噥著:“呃……這個……”手從口袋裡掏出五毛錢,快快地走過來,塞到我手裡,“你買糖吃。”母親忙過來擋住,“哎呀,先生,莫慣壞細伢兒。”雲松爺把錢硬塞到我手裡,隨即轉身逃開,“拿著拿著,我有事先走了。”

雨落下時,門前水窪匯成小河,秀雲孃的雞縮著脖子站在我家屋簷下,抬起一隻腳,眼睛警覺地東看看西看看,忽然間“咯咯”幾聲跳開,雲松爺家的狗跑了過來,雲松爺卻沒有出現。秀雲娘在鉤織手上的一隻拖鞋,“想錢想瘋咯。我老大才幾多退休金,屋裡又買這個又買那個,就是金山銀山,也要花光咯。你看現在七八個月,非要去住醫院,把我當個麼子?”母親“哎”的一聲,看了我一眼,“俺垸哪個不是你接生的?你看慶兒現在也長大咯,當初還不是多虧你。”秀雲娘冷笑了一聲,“說到底,人家是城市裡的人,瞧不起俺鄉下人。唯願她生個金菩薩出來。”

我母親又提起之前米糕的事情,秀雲娘見怪不怪的樣子,“你不說這個還好,你一說這個我就起火!我屋東兒,她都不肯便宜一角錢,五毛錢一分都少不了。五毛錢買麼子不好,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大屋裡人的面子上,鬼去買!你看她屋門口那個菜園,幾金貴!她去醫院之前,天天坐在門口,生怕少了一片葉子。我屋雞有一次過去,她拿石頭砸,氣得人死!不就是一點菜啊,比命還金貴!”母親又說起:“要是生了伢兒,你家婆婆會來照應麼?”秀雲娘笑了起來,“她啊,高興得很。一大早去醫院咯。八十歲的人了,想照看也是有心無力吧。”雨勢漸大,打在窗欞上,濺出一朵朵雨裙。關窗時,看了一眼雲松爺的小屋,在一片迷濛的雨霧中靜默地站在那裡。屋門口他家的幾隻雞擠成一堆,屋前的菜園低窪處積了水,搭起的藤架歪倒在地,籬笆也被水流衝開一個口子。

雲松爺回來時,大家都知道他有了一對龍鳳胎。大家聚集在他家的堂屋裡,實在站不下了,擠在門口看。雲松爺喜氣洋洋,逢人來都發糖吃。我人小,從大人的腿間鑽了進去,偷偷看廂房,鳳招倚在床頭,兩個紅紅肉肉的小傢伙睡在她一側。秀雲孃的婆婆珠奶奶站在一邊和秀雲娘說話,嬸孃們輪流進去看,“咿呀,真是像先生!”“先生,好有福氣嚯!”嘴裡說著話,手要去摸孩子的臉,鳳招忙過去擋,“他們剛睡著。”要去摸的人訕訕地收起手,閒扯了兩句,退了出來。珠奶奶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問:“你要喝水麼?”鳳招淡淡地說:“不用了。”珠奶奶搓著手不知道說什麼,鳳招也沒抬頭看她。

天氣好時,雲松爺推著嬰兒車,到我家門口曬太陽。母親過來逗逗兩個孩子,問取好名字沒有,雲松爺笑笑,“早就想好了,男孩叫澤淵,女孩叫爾雅。你說好不好啊?”母親說好,他點頭笑,低頭摸摸孩子們的臉,又點頭笑。母親又問:“鳳招又去上班了?”雲松爺說:“是的哎。她清早喂一次奶後去上班,中午回來再喂一次奶,下午再去上班,晚上回來。”母親說:“她這樣未免太辛苦咯。”雲松爺笑了笑,沒有回話。有時鳳招下班後找過來,母親讓她坐坐,她開始還會遲疑一下再坐,後來也就習慣了。鳳招抱起澤淵,細細地看,“哭了沒有啊?”雲松爺說:“好的嘞,一直在睡覺,乖得很。”鳳招把澤淵放下,又抱起爾雅,“這臉上有紅疤,肯定是被蚊子咬了。”雲松爺慌亂地湊過來看,“沒事的嘛,蚊子咬咬,也不怕的。你說是不是啊?”鳳招白了他一眼,雲松爺又回去坐好,“你就知道沒事沒事,有事了看你怎麼辦?”母親忙給鳳招端水倒茶,鳳招忙說不用。

跟母親漸漸熟了後,只要是放假,鳳招也會時常過來坐坐,在我們這裡待久了,她也能說一點我們本地話了。母親在家裡剝棉花,她坐在我家堂屋說話。澤淵和爾雅學會了走路,也能開口叫爸爸媽媽了。母親問起雲松爺去哪裡了,她咂咂嘴,“他哦,去市裡領退休金了。”母親說:“有公職的人就是好哇。管麼子不做,就能領錢。不像我們種莊稼的,苦了一年也冇看到錢。”鳳招苦笑了一聲,“從哪裡說起喲。他那點兒退休金,顧不了一家人的嘴!虧得我上班,要不然全家人要餓死。”母親驚訝地問:“真這麼少啊?”鳳招拍拍手,“可不是嘛。當初我認識他,他跟我吹他一個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說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你過來後,嚯嚯——”她身體抖動了一下,“就是個老騙子嘛!”母親尷尬地笑笑,“他是個讀書人,會是個好爸爸。”鳳招扭頭看門外,“但願咯,他一把年紀了,也不曉得能活幾長時間。”

雲松爺跟剛回來的時候比,的確衰老了很多。他的臉一點點塌了下來,頭髮斑白,走路慢慢的,孩子也不大抱得動。他經常坐在小屋後面的池塘邊,收音機的聲音響亮地拋灑在水面之上,而他卻常常低頭睡著了。澤淵和爾雅在他腳邊玩耍。澤淵拿著小棍挖土,爾雅則蹲在牆角看螞蟻,有時其中一個去推雲松爺的腿,推了半天沒有反應,便尿了一褲子。鳳招回來後,生氣地問:“你看看都尿溼了,你怎麼不給她換一下?”雲松爺縮在一旁,細聲細氣地說:“這個,這個這個……”雲松爺想走過來幫忙,鳳招呵斥道,“你不要過來!你一個當爸爸的,也太不用心了!”越說越氣,眼淚也要出來了。珠奶奶從池塘那邊踮著小腳趕過來,氣狠狠地回:“哎喲,我兒是你罵的?!”雲松爺拉住珠奶奶,“娘哎,你莫管咯。”鳳招沒有理會珠奶奶,把兩個孩子抱到房裡去,鎖上門。珠奶奶又轉頭罵雲松爺,“你一個男子漢,叫一個女人呼來喝去的,還像個樣子麼!我都八十歲咯,管不了你咯。”說完氣呼呼地走開了。

不久,鳳招又跟秀雲娘吵了一架。秀雲孃的雞又一次跑到小屋門前的菜園裡。鳳招拿竹篙去趕,正在陽臺上曬衣裳的秀雲娘直接開罵:“你屋菜是金子還是銀子?又是石頭砸又是竹篙打,你看你幾能的!你嫁一個男人死一個男人,你這個掃把星!你連我屋雞都不如!你個爛屄的!”鳳招一句也沒有回她,轉身跑進屋裡去。秀雲娘還在罵,雲松爺出來說:“秀雲哎,你行行好,莫再說,要得啵?”秀雲娘說:“我不說可以,我就問你一句:你看看麼人喜歡她?”雲松爺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呵斥道:“夠咯!我喜歡她就行了!”秀雲娘一時間無話,拎著洗衣桶下樓去了。這邊雲松爺往回走時,鳳招手裡提著箱子往外走。雲松爺慌忙上前攔,“你要去哪兒?”鳳招眼睛紅紅的,“我討厭死這裡了!我要走!”雲松爺雙手伸開擋住鳳招去路,“她說的都是氣話,你莫放心上。”

鳳招把雲松爺的手掃到一邊,雲松爺沒立住,倒在地上,見鳳招繼續往前走,他喊道:“淵淵!雅雅!媽媽要走咯。”兩個孩子從屋裡追了出來,哭喊著抱住鳳招。鳳招立在那裡沒動,身體一個勁兒地顫抖,喘著粗氣,眼淚淌了一臉,也不去擦。雲松爺起身過去,鳳招忽然厲聲喊道:“老騙子!你再過來一下試試?!”雲松爺呆立在原地。鳳招繼續罵道:“你為什麼不遭雷劈?!你這個老騙子!你害我到現在,老孃受夠了!”雲松爺攤開手,“我們回去再說,好不好?”他往四周環顧了一番,我們都在自家門口,沒人敢上來勸。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鳳招聲音尖脆得“劈叉”了,“你死開!死開!”澤淵和爾雅鬆開了手,嚇得大哭起來。雲松爺看著孩子們,不敢過來,“淵淵!雅雅!你們莫哭啊,到爸爸這邊來好不好?”孩子們仰頭看鳳招,又看雲松爺,又哭了起來。鳳招把他們往雲松爺那邊推,“你們去!去!”孩子們遲疑地走了幾步,雲松爺忙把他們抱了過來。鳳招轉身就往垸口走去了。雲松爺從未用這麼大的聲音喊:“鳳子啊!鳳子!”兩個孩子很沉,抱在手中,又在大哭,雲松爺走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母親忙過去幫忙抱住孩子,雲松爺臉色慘白,抬頭看,鳳招已經走出很遠。

秀雲娘提起這件事,沉默了半晌,說:“哪裡有這麼狠心的娘,伢兒也不要咯!我大哥幾可憐,這麼大年紀,身體又不好,還要照看兩個伢兒,你看他臉色幾不好!”她坐在我們灶屋門口,細細地摳手上的死皮,“我不就是當時隨便罵了幾句,哪至於就這樣了嘛!你看我大哥也不理我,我婆婆也說我,我到哪裡說理去?你說說,我那天哪一句說得有錯?”母親把棉花稈折斷,塞進灶腔,“我看兩個伢兒,都是你幫著照應的。”秀雲娘攤手說:“那還能麼辦?總不能看兩個伢兒餓肚子是不是?我大哥,自家都顧不過來,莫說兩個伢兒咯。”母親又問:“你大哥去找鳳招沒?”秀雲娘撇嘴搖頭,“不曉得找了幾多次,人家根本不想見他!這就是個狠心的女人,你看看她跟前面兩個生的伢兒,她不都不要咯。哪裡有這樣做孃的?”見我在一旁做作業,秀雲娘又咕噥了一句:“以前她帶過來的兩個,跟俺慶兒也差不多大,現在都不曉得是麼樣了。”

有時候澤淵和爾雅在我家門口玩耍,他們的臉和衣服都一樣髒,母親有時候看不過,拿熱毛巾給他們擦臉。雲松爺袖著手坐在自家門口,儼然成了乾瘦的老頭。有人跟他說話,他半晌反應不過來。他的收音機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唯有那隻狗還趴在他腳邊。秀雲娘在地裡幹完活回來,天都斷黑了,在灶屋做好飯,來叫雲松爺去吃,雲松爺“唔”的一聲,再去看兩個孩子,他們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睡著了,手上還捏著糖果紙。有一天雲松爺臥床不起,送到醫院去,說是中風,住了一段時間院,全是雲海爺這邊墊的錢,實在住不起了,又被送了回來。我跟母親去小屋看望了一下,房間裡滿是屎尿的臭氣,珠奶奶在廚房裡給澤淵和爾雅餵飯吃。秀雲娘站在門口跟雲海爺說:“你一定要把那個賤屄找回來!我們都熬不起咯。你一定要去!”雲海爺默默地吸菸。

鳳招回來時是晚上。母親正在灶屋裡洗碗,她徑直走了進來,我叫了她一聲“鳳娘”,她對我笑了笑。她的臉越發瘦削,側臉看去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切開灶屋裡的昏暗,“花姐,你家有沒有腳盆,我借一下。”母親忙說有,跑到洗澡間拿出一個來。鳳招接過腳盆正待走,母親叫住了她:“鳳子,你今夜要是沒得地方睡,可以到我家來。”鳳招“嗯”了一聲,離開了。灶裡的柴火噼啪作響,母親轉頭看了一眼,走了過去,灌了兩壺開水後,把開水壺提在手上,往外走。我問她要去哪裡,她說:“你鳳娘那裡煤氣罐肯定早沒氣咯。”我說我也要去,母親沒奈何,讓我打著手電筒給她帶路。

夜晚如此之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連風也沒有,夜色沉沉地壓在我們頭上。走到柴垛邊,一隻貓忽然竄了過來,嚇了我一跳。黑暗中手電筒給我們鑿開了一條通往小屋的路。門半掩半開,走進去,沒有電,飯桌上擱著一截短短的蠟燭。澤淵和爾雅坐在沒有放水的腳盆裡,抬頭見了我們,沒有任何表情,又低頭拍自己的小腿。廚房裡黑幢幢的,鳳招立在那裡低聲地嗚咽。母親叫了一聲:“鳳子。”鳳招“嗯”了一聲。母親又說:“煤氣罐肯定沒氣了,我這有兩壺水,你先給兩個伢兒好好洗個澡。”鳳招又“嗯”了一聲。母親把兩個開水壺小心地放在堂屋邊上,又看了一眼黑幢幢的廂房,沒有進去。

澤淵忽然喊了一聲“媽媽”,爾雅也跟著喊了一聲“媽媽”。鳳招沒有回應。母親跟我說:“你去提一桶冷水來,再拿兩條幹淨毛巾。”我說好,跑回去,吃力地提了一桶涼水過來,毛巾也拿上了。兩壺開水都倒到腳盆裡了,熱氣騰騰,鳳招坐在那裡給孩子們脫衣服。母親蹲在腳盆邊試試水溫,太燙,又倒了些我拎過來的涼水。水溫正好時,把澤淵和爾雅放進去。鳳招啞著聲說:“花姐,你回去吧,我做得過來。”母親沒有理,拿毛巾給澤淵打肥皂洗身子,鳳招忙著給爾雅洗。兩個孩子興奮地拍打著水花,拍著拍著忽然頓住,盯著鳳招看,咧嘴笑,“媽媽!”鳳招一下子又落淚了。

之前,澤淵和爾雅都是秀雲娘帶回家睡的,鳳招回來後,秀雲娘沒有來見她。珠奶奶來過一會兒,見孩子們都給洗乾淨了,也換上了乾淨衣服,便說:“我帶伢兒去我那裡困醒。”鳳招說好。珠奶奶又到廂房去看了一會兒,出來說:“松又拉了,床單我洗乾淨了,放在你房裡櫃子最上面,你給他擦洗乾淨,換上就行咯。”鳳招說好。珠奶奶說完,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往外走,澤淵和爾雅死活不願意跟著。鳳招抱起兩個孩子說:“我送他們過去。”天太黑了,母親讓我開啟手電筒給她們帶路。母親抱著澤淵,鳳招抱著爾雅,我攙著珠奶奶。有了一點兒風,從江邊吹來,貼著臉摩挲。澤淵和爾雅都睡著了,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路上蕩起。把孩子放到床上安頓好,我又打著手電筒,帶著鳳招和母親回來。忽然聽到母親問:“鳳子,你晚上麼辦?”鳳招小聲說:“還能麼辦,他在屋裡。”母親“嗯”了一聲,頓了半晌,又說:“鳳子,慢慢來。人啊,總是這樣那樣的坎兒要過哩。”鳳招淡淡地說:“花姐,我前面兩個男人都死了。你說,我還能麼辦?”母親沒有再說話。

雲松爺去世那天,正在下雪。池塘結了一層薄冰,泥路、柴垛、屋頂上面都積了一尺高的雪。雲松爺的屍身被清洗乾淨,停放在堂屋,身上穿著當初回來時的那身夾克和西服褲子,身上沒有肉了,只有皮包骨,衣服都塌了下去,嘴巴張開,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怎麼也合不上。大家都在等火葬場的車子來,哭得不成聲的珠奶奶坐在一旁被眾嬸孃包圍著,而鳳招一身素衣坐在靠後門的一角,冷冷地睜著眼睛,澤淵和爾雅頭戴白色孝布,一邊一個靜靜地靠在她腿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去找鳳招說話。風從後門灌進來,撩起澤淵和爾雅的頭巾,還有鳳招的劉海兒,她沒有去管。雲松爺的狗蹲在屍身一旁,有人過來它讓讓,人走過去,它又蹲回去。

雲松爺的頭七,小屋裡傳來了爭吵聲。母親走過去看出了什麼事情,我也跟著去了。秀雲娘站在門口,拍著手說:“不是不幫你!我自家都一大攤子事,忙都忙不過來,再加上這兩個,讓我麼樣弄?之前你不在,不都是我在照看?大哥住院的錢也是雲海出的,我們都沒找你要,還要麼樣?你還以為和你前面兩個那樣,把伢兒扔給叔伯,自家圖撇脫,我告訴你,到了我們這裡,沒得這回事兒咯!”雲海爺站在堂屋裡抽菸,秀雲娘說到興頭上,他忽然吼了一句:“莫說咯!”秀雲娘越發生氣了,“我為麼子不能說?你問問這個女的,讓你大哥遭了幾多罪受?!”鳳招衝了過來,被在場的其他叔爺拉住,“你大哥就是老騙子!最後還不是我端屎倒尿,伺候他到死?!伢兒是你們家族的後代,你們不管,我一個女人家,麼樣養活這兩個?”坐在一角的珠奶奶,雙手摟著澤淵和爾雅,此時說話了:“我八十多歲咯,說要死就死咯,我是有心無力……”還沒說完,就哭了起來。大家一時都無話。

頭七的第二天,我還在矇矓的睡意之中,隱約有嘈雜的聲音破窗而入。我沒在意,翻了身繼續睡我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能分辨出秀雲娘和雲海爺的聲音,夾雜其中的是鳳招的聲音。我立馬起床,趴到視窗看:小屋門口,停著一輛搬家用的小卡車,幾個陌生男人遠遠站著,立櫃從廂房裡搬了出來,現在倒在稻場上,沒有人去扶起,因為秀雲娘和雲海爺擋在前面,而鳳招摟著兩個孩子堵在門口。秀雲娘揮舞著手,“這些都是我大哥的東西,你憑麼子都搬走?哪一樣是你買的?你害死我大哥不算,還要把他東西都帶走,你拍拍你心口問自家,你還有良心沒得?”鳳招氣得直哆嗦,“我跟你說,老騙子根本沒有什麼錢!這些東西都是用我的錢買的!你有什麼資格不讓我搬走?!”秀雲娘推雲海爺,“你說兩句!說!”雲海爺悶了一陣,秀雲娘連連推他,他回頭瞪了一眼:“莫推咯!”

秀雲娘收了手,雲海爺咳嗽吐痰用腳擦地,半晌後他抬頭對鳳招說:“你麼樣來的,就麼樣回。”鳳招吼了一聲,“憑什麼!”說完催那幾個男人搬東西。男人們遲疑地看看兩邊,剛往屋裡走了幾步,雲海爺狠狠地說,“你們敢搬一下,出不了這個垸!”男人們又收住了腳步,其中一個對鳳招說:“這個我們沒得辦法。對不住咯。”說完,他們往車那頭走。鳳招喊道,“你們別走!”男人們沒有理會,還是把車子開走了。一時間,稻場上安靜了下來。母雞咯咯咯地從柴垛上飛了下來,在菜園裡東啄啄西啄啄。鋪在立櫃上的細格子桌布被風給掀起來,又落下,又掀起,又落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鳳招鬆開兩個孩子,自己一個人返回屋裡,鎖上大門。澤淵和爾雅拍著大門,哭著喊媽媽,裡面沒有回應。秀雲娘和雲海爺也疑惑了,他們往門口走了幾步,從屋裡傳來哐哐噹噹的打砸聲。秀雲娘跺了一下腳,急忙推雲海爺,“你快進去!這個女人發瘋咯!”雲海爺跑過去,把澤淵和爾雅抱開,伸腳踢門。珠奶奶此時也過來了,衝著秀雲娘說:“這是搞麼子鬼啊?造孽啊!你們就圖這點兒東西,虧不虧心?!”秀雲娘氣得發抖,“你是不是老糊塗了?胳膊肘往外拐!”珠奶奶沒理她,轉身去拉兩個正在號啕大哭的孩子。雲海爺還在踢門,沒料到門突然開啟了,一腳沒收住,正好踢到鳳招的肚子上。鳳招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雲海爺愣住了,回頭看秀雲娘,又看珠奶奶。“孽畜哎!”珠奶奶趕了過去,進屋吃力地扶起鳳招。我跑出房子,衝到灶屋對正在做飯的母親說,“出事咯!鳳娘被打咯。”母親趕緊丟掉柴火,跑出門去。

秀雲娘問母親:“她沒得事吧?”母親淡淡地說:“要不你讓雲海踢你一腳試試?”秀雲娘被噎得撇嘴,站在我家門口半晌,忽然塞了兩百塊錢給我母親,“你要是方便,就給她。雲海——”秀雲娘頓了一下,“也不是故意的。”母親又把錢塞回去,“這個錢你要給就自家給。我生成是個外人,不好介入你們的家事。”秀雲娘“哎喲”一聲,“花姐哎,你就莫推三阻四咯。我也難!”不容分說地把錢又塞給我母親,轉身跑開。母親沒有去追,站在那裡發了會兒愣。幾隻麻雀落在對面容孃家的電線上,又撲騰一下,全飛走了。

母親走進左廂房時,鳳招躺在床上,蓋著棉被。“我不要!”鳳招扭頭不看母親遞過來的錢。母親說:“為麼子不要?這還給少咯!憑麼子你要受這一腳?”鳳招沒有說話,母親把錢放進她上衣的口袋裡,又告訴她澤淵和爾雅在隔壁廂房睡著了。鳳招臉色發黃,手上因為砸東西的緣故,有幾處割傷了,已經被母親塗了藥水給包紮好。鳳招沉默了半晌,說:“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要全垸裡都曉得這一家人的德行。”母親說:“千萬莫!鬼曉得他們會做出麼子事兒來。”鳳招恨恨地說:“我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

秀雲娘與母親交惡後,跟別人說起來還是氣恨:“要不是她跟鳳子說七說八,鳳子不至於做出這樣毒的事情來!”大家都知道鳳招抱著兩個孩子,從垸頭走到垸尾,挨家挨戶,只要有人在,她就走進去說秀雲娘與雲海爺對她做的事情,有人可憐她就給她錢,她也不要,又去下一家說。秀雲娘說的話,有人轉告給我母親,我母親低頭納鞋底,沒有說一句話。鳳招帶著兩個孩子離開後,小屋也閒置了一段時間。小屋裡原來的床、櫃子都給砸爛了,也沒人收拾,依舊留在原地。

原本以為再也看不到鳳招了。誰知有一天放學回家,經過小屋門前,卻看到鳳招拿著鋤頭正在菜園裡除草。我驚訝片刻,叫了她一聲,她衝我點頭笑了笑,蹲下身清理泥土裡的石塊。回家後,我跟在做飯的母親說起這事,她說知道了,往灶裡塞進一把柴火後,又想了想,“她這是要搞麼事嘞?”飯做好後,母親讓我去叫鳳招過來吃飯。等我跑過去時,她還在清理石塊,聽完我的話,她搖搖手,“不用啦,我自己帶飯來了。”她指指小屋門口,石墩上果然放著布袋,裡面是她帶來的飯食。我回去後跟母親說了這些情況,母親“嗯”了一聲,“她總歸有她的打算。”

漸漸地,我們也知道鳳招的規律了。每逢週末,她總會過來侍弄她那塊菜園,種上了大白菜、包菜、萵苣,絲瓜架子也搭上了。她只忙她自己的,誰也不理會,母親幾次叫她吃飯,她說自己帶飯了。忙完後,她就坐在石墩上吃自己的飯,有時候也進到小屋裡發呆。到了快天黑時,她就沿著垸裡的路趕到村口的公路上去搭乘最後一輛去城區的公交車。有幾次,秀雲娘專門買肉買魚,做了一桌好菜,讓她過來吃,她連頭都不抬一下,更別說理她了。後來在菜園的邊上,她又拓出一塊地種麥子,稀稀疏疏四五行,路過的叔伯咂嘴:“真是好不吃辛苦!勁勁巴巴地種這麼點兒,不夠一口吃的!”但鳳招不管,麥子熟時,她拿鐮刀割,其實只有一小把,她又蹲在路邊拿棒槌碾出麥粒來,放進自己特製的小袋子裡。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珠奶奶過來,站在離鳳招不遠處說話:“鳳子哎,你莫這樣要啵?你看我都快入土的人咯,就求你這一回。你這樣,叫我們的臉往哪裡放?”見鳳招悶頭做自己的事情,她又繼續說:“把澤澤和雅雅帶過來讓我看看,要得啵?”說著抹眼淚,“他們是雲松的種,我是年紀太大,實在帶不動了,你也體諒體諒我……”鳳招直起身子,像是陷入了沉思,嘴裡咕噥了一句什麼,隨即拍拍身上的土,去石墩那裡拿過自己的袋子,上了大路,大步往村口的公路走去。珠奶奶站在稻場,又哭了一會兒,秀雲娘出來說:“娘哎,你是沒得罪找罪受!熱臉貼到了冷屁股上!”珠奶奶罵道:“爛屄嘴的哎!你積點口德要得啵!”

從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鳳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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