囧叔提示您:看後求收藏(慢慢來,反正也來不及,慢慢來,反正也來不及,囧叔,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我認識山哥的時候,山哥不到40歲。如今山哥已經50歲了,但看起來幾乎沒變。這不是說他駐顏有方,而是因為他40歲的時候看起來就已經很老了。40歲的時候,山哥就揹著手走路,且走得極慢,看上去像80歲似的。他背手走路的姿勢十分詭奇,不像別人把兩手背在後面左手握右手,而是雙手掌心朝天,拇指關節相對,像是某種祈禱儀式。我認識山哥算是很早了,但我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走路,一度以為他邊走邊做結印,隨時準備發動厲害的忍術。後來我才知道,我認識山哥還是太晚了。這是後話。

和中國大多數同齡的搖滾樂手一樣,山哥總是戴一頂帽簷壓得很低的棒球帽,只是上面沒有紅五角星而已。現在我們知道,搖滾歌手一般都很憤怒,只是其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憤怒什麼。山哥乍看起來也是這樣的。山哥其人相貌猛惡,目露兇光,嘴唇極薄,常常給人一種鋸齒獠牙突出唇外的錯覺。民間有一種錯誤的印象,搖滾歌手一生氣就要砸東西打人。山哥這種相貌尤為甚之,要是惹他不開心,搞不好他會拆棟樓什麼的。這簡直錯得離譜,認識的人都知道山哥是一個最老實不過的人。再說,都五十了,打誰呀?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很久以後才知道想錯了。

有關山哥的老實,最近的一個例子是這樣的。相傳在一年前的冬天,有一天晚上,山哥去朋友家喝酒,經過朋友家小區裡的花園時,忽然聽見一聲暴喝:“別他媽動!”山哥嚇得一縮脖子,循聲望去,在早已乾枯殆盡的蠟梅籬笆後面,有兩個人影。湊近一看,一個半大小子,十八九歲,挺高挺壯,三角眼,厚嘴唇,看上去有點像不太嚴重的智障,正揪著一個小丫頭的領子,另一隻手從人家後腰往裡塞。山哥走近了兩步,踩響了地上的樹葉子,半大小子一驚,回頭一看,一個戴帽子的老頭,看不清長什麼模樣。這小子把小丫頭的嘴一捂,回頭罵道:“看什麼看,老東西,滾!”

山哥站在蠟梅籬笆外,路燈穿過涼亭的欄杆投在他身上,影子很短,像個侏儒。何況他還駝背。看了一會兒,山哥嘆了口氣,轉過身,駝著背,揹著手,踩著樹葉,走了。快走到朋友家樓下時,他聽見蠟梅籬笆方向傳來一聲喝罵,接著是女孩的腳步聲,女孩很快跑過了他身邊,進了旁邊的單元。山哥沒有回頭看,只是用手指猛戳朋友家的門禁按鈕。

請山哥喝酒的這個朋友也是玩搖滾的,如今我們也已經認識了。此人相貌驚人,一張臉長得酷似羊的腎臟,即俗稱的大腰子,因此得名“張腰子”。張腰子身材奇特,上寬下窄;上身生得肩寬背厚,肚大腰圓,像一個頗有古風的陝北大漢;而下身則是兩條甘蔗一樣的細腿,頗為滑稽。這人比我還小几歲,比山哥小二十歲掛零,但擅長交遊,能歌善舞,而且很有本事,年紀輕輕居然在鬧市區開了一家KTV。店雖不大,但我們所住的這個城區娛樂場所比較稀缺,生意是很好的。張腰子臉皮很薄,特別容易把自己感動了,朋友來唱歌,往往不要錢。他現在生意還沒黃,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那些搖滾圈的朋友唱歌根本不需要KTV。像山哥這樣的老搖滾,拿起琴來,一把吉他就是一個樂隊,繁複無比,令人心馳神搖。有關山哥的音樂,我們很快就會提到了。現在先說說喝酒的事。

山哥的酒量現在已經大不如前了,據認識得早的朋友透露,山哥以前喝酒如喝水,且熱情似火,喜歡主動出擊,轉桌偷襲,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對手。現在不靈了,喝兩瓶就開始多愁善感。這天晚上,到了張腰子家,山哥就開了瓶啤酒,猛灌了一氣,就罵道:“×你媽的,什麼啤酒?”回頭一看電視,又罵,“什麼××節目,跟傻逼似的,關了關了!”一扭頭,看見張腰子養的雪納瑞,指著它的鼻子大喝,“你瞅你那……你再看我?你再看我?”說著說著抄起瓶子還站起來了。張腰子也不敢樂,拉住山哥,笑道:“山哥山哥!坐坐坐……”山哥坐下以後,氣喘得像是剛跟誰打了一架。張腰子問怎麼回事,山哥雙手拄著膝蓋,運了半天氣,把樓下的事講了。

玩搖滾的人就這點好,性情耿直,不說瞎話。偶爾吹牛逼,也都在人類可以接受的邏輯之內。山哥這人從不吹牛,怎麼幹的就怎麼說,說完張腰子就急眼了。“我操得嘞!”他一摔酒瓶,把狗嚇一跳,“誰呀,跟我眼皮底下!山哥您也是,您看見了怎麼不管哪?三更半夜的小姑娘讓人欺負了怎麼辦?哎我去!”這個“哎我去”是個口頭禪,不是說他真要去哪,但這次他說完,穿上衣服就要下樓。山哥把他攔住了。“你幹嗎去?”山哥問,“小姑娘都跑了,你追誰去,那小子能在那兒杵著讓你逮嗎?”張腰子也不幹了:“那您怎麼不把他逮著啊?這不上邊一晃底下一腳的事兒嗎?”山哥看了看張腰子的甘蔗腿,露出狐疑的神色。張腰子一甩胳膊:“您甭瞅我腿,我跑得快著呢我!我找找去。”

張腰子以前踢過足球,兩條腿骨折累計六七次,跑得快不是吹牛的,不過那是十年前。現在他可能連狗都追不上了,太胖。沒過多久,他就氣喘吁吁地回家來了。這人有一點好處,就是無論多麼生氣,該有的禮數總不會缺了,就算跟山哥吵架,嘴裡也是您您地叫著,山哥自己也沒什麼理,不能真跟他吵,但是肚子裡又全是邪火,倆人喝了一晚上悶酒,平時他倆喝高興了喜歡彈琴唱歌,這回也沒唱,散了。

有關看見小流氓幹壞事為什麼不管,山哥的理論是這樣的。他說,像這種十七八的半大小子,最是沒輕沒重,他敢跟四五十的老東西真刀真槍地幹,但是真不敢跟半大小子動手,而且他已經露面了,那小子知道附近有人,也不敢真幹什麼大事,當時畢竟才八點。張腰子對此並不買賬,倆人不歡而散,但張腰子還是禮貌地送山哥出門,囑咐他慢點。山哥揹著手下樓,兩手手心翻著,姿勢十分別扭,走得別提多慢了。

過了兩天張腰子去山哥家喝酒,一開始倆人都憋著不提這事,最後還是張腰子年輕,心裡裝不住事兒。他說:“山哥,您說十八九半大小子耍個流氓,也不是多大事,我那麼大的時候也挺渾的,我也不是非逮著他怎麼地。我就是覺得這事,咱們沒看見也就完了,看見了不管,怎麼想怎麼都,都……”山哥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喝了口酒。“管什麼呀,”山哥嘆道,“管不了,那麼大的世界,那麼多的人家,千千萬萬、樁樁件件的糟心事,你能管幾家的啊?管好你自個兒吧!”張腰子說:“您說得對,我管不了全世界,我就管我自個兒,我要不知道這事我當然不管了,我知道了,就是我自個兒的事。”山哥說:“那你要怎麼著啊,咱哥倆蹲點去啊?像《埋伏》裡那樣,找一個煙囪,弄倆望遠鏡?”張腰子說:“我把我KTV的保安都叫回來,撒在小區裡,按照您說的體貌特徵、時間地點,找了一溜夠,也沒找著。”山哥笑了:“你哪兒成啊,幹這事咱們都不如街道的大姐。”

街道的大姐,張腰子得管人家叫大媽。張腰子的KTV離小區不到一公里,有一天他去查完店,回家路上聽見幾個大媽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一個說:“老大不小的人了,也沒個正經營生,也難怪媳婦跑了。”另一個說:“天天喝酒,喝多了就打孩子,他們家童童才十二歲,一個女孩子,跟一個老光棍過日子,本來就夠彆扭的了,還得捱打。”又一個說:“可不是嗎,沒有家長管,外頭也受欺負,校裡校外的,這孩子……唉。”張腰子一聽,湊上前去,嬉皮笑臉地問:“大媽,您說的是哪家兒啊?”前邊忘了提了,張腰子那張羊腎臟臉上,佈滿了雄壯的大鬍子,看上去絕對是山哥的同齡人。因此,大媽聽了很不高興:“嘿,死腰子,誰是你大媽?娘兒們這兒拉拉家常,沒你的事,別跟你大媽這兒訕臉,走走走。”

雖然捱了撅,但還是得到了一部分資訊。嫌疑人雖然沒找到,但受害者很可能找到了。大媽們說的這個童童,年齡跟山哥提到的那個挨欺負的小姑娘差不多。一打聽,這孩子的爸爸叫半坡子,是個老混混,坐過牢,出來以後老婆留下童童自己跑了,兩口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半坡子出獄以後幾乎不出家門,偶爾有狐朋狗友來家裡,就把孩子轟出來。童童經常臨時性地無家可歸,就在附近的網咖裡遊蕩,挨欺負是肯定的,但這孩子性格懦弱膽小,倒沒跟著學壞。張腰子心想,還他媽不如學壞了呢,欺負別人也比挨欺負強。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不代表本文觀點。

幾個禮拜之後,山哥帶了幾個朋友來店裡做客。這幫人雖然不愛在KTV唱歌,但KTV有很多妙用,比方說當練功房。開一個豪華大包房,把系統一關,架起鍵盤支上鼓,一把貝斯一把琴,能玩一天,有吃有喝,還不吵人。只不過沒有熟人的話,一般KTV不讓你帶這麼多裝置進去。另一種妙用就是點好歌開著原唱當背景音樂,聯機打遊戲,不過這種樂趣,像山哥這種搖滾老年是不會理解的。張腰子這天玩得也很盡興,全程給山哥唱高音部和聲,唱得大汗淋漓,汗毛奓起,最後大家舉起杯,覺得度過了完美的一天。店裡酒貴,山哥提出去張腰子家喝。這邏輯真奇怪,都是花張腰子錢,哪兒喝不一樣啊?就當為了強行引出下面的劇情吧。

下面的劇情是這樣的。天擦黑以後,山哥和張腰子走在小區裡。因為山哥揹著手走得慢,張腰子不得不放慢腳步陪著他,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東張西望,忽然看到自己家隔壁單元裡跑出來一個小丫頭,十二三歲,瘦瘦小小的,一手用手背捂著嘴,一手甩嗒甩嗒地跑過來了。張腰子驚呼:“山哥!是不是她?”山哥扶起帽簷,眯起大環眼看了半晌,說:“好像是!”只見小丫頭跑到無人處蹲下,從兜裡拿出一根皺巴巴的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了幾下,終於點著了,抽了一口,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煙也掉了。張腰子挓挲臂膀走上前去,抱住小丫頭,喝道:“別跑!”那場面如果說不是攔路搶劫或者綁架兒童,殊難解釋。

張腰子抓耳撓腮了半天,想讓小丫頭相信自己是好人,未果。山哥一扒拉他,說道:“起開這兒吧你!”然後彎下腰,扶起帽簷,對小丫頭露出慈祥的笑容,小丫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忽然間一束手電的光將三人籠罩起來,一個大媽高喊著:“幹什麼的!”

三人被大媽帶到了居委會。大媽對張腰子喝道:“你說說你是個什麼東西,啊?光天化日之下抱住人家小姑娘,還說你是好人,你像好人嗎?”張腰子把腦袋都快縮到腔子裡去了。大媽又看了看山哥,怒道:“你是幹什麼的,老戴著個帽子,也不像好人!都看不見眼睛,電影兒裡壞人都看不見眼睛!你有眼睛嗎我看看?”山哥說:“有您哪。”說著把帽子抬起來一點,兩道火光從中射出,大媽打了個冷戰,忙扭頭說:“小劉,給兩位大哥倒點熱水,冰箱有酸奶給童童拿一個。”

童童的性格極冷,讓人聯想到冬天窗戶上凍出來的冰花。她不但沉默寡言,而且連動都很少動,眨眼的次數似乎都比別人少,常常讓人感覺面對著一尊少女石膏像。最後張腰子和山哥瞭解到事情的全貌,還是託大媽的福。全貌也沒有多複雜,在大媽的勸說下,童童挽起褲腿,給大家看了小腿上的傷。傷口呈條形,中央紅腫,有觸痛,部分出血,初步判斷為較有韌性的條狀物抽打造成。童童說:“是連在電視後面的線。”這種線叫HDMI,以粗壯堅韌著稱,外部包裹有螺紋狀尼龍外皮,十分兇殘。因為童童看電視被半坡子發現,半坡子一怒之下摔了電視,順手抄起HDMI線對童童進行了抽打。童童跑了出來,半坡子沒追,只說敢回家就弄死她。

聽完這段全貌,張腰子已經全身顫抖,關節咔咔作響,感覺很快就要周身冒火,騰空而起,穿破房頂去發衝擊波了。而山哥則揹著手,雙手掌心朝上,用極彆扭的姿勢來回踱步。大媽看了看山哥,笑道:“這老哥真有意思,走道跟揹著個孩子似的。”

大媽說完這話,也把自己嚇了個半死,屋裡的溫度彷彿驟降了十攝氏度。張腰子卻不在意,說道:“大媽您照顧下童童,我跟山哥去給她買點吃的。”大媽把眼睛眯成兩條線,說道:“你們玩兒搖滾的,一群憤青,唯一的優點就是不說瞎話。你小子要是學會說瞎話,你還有治嗎?”張腰子不知道自己這麼淡定如常的瞎話是怎樣被識破的,只得訥訥地說道:“沒治,沒治。”大媽說:“好在你沒學會,我們家虎妞都比你演得像。”虎妞是一隻哈士奇,在小區裡十分有名。“說吧,你們兩位老哥準備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啊?”張腰子把腰一挺,脖子一擰,怒道:“我,我打丫雜種×的!”大媽把嘴抿成一字形,表示無奈。她還要再說什麼,在一旁踱步的山哥卻說:

“打人是不對的。”

山哥的主意誰都沒想到。他說:“我們應當報警。”大媽說:“老哥啊,這你就沒我懂了,我做社群工作幾十年了,這方面我很有經驗。家庭暴力報警,這肯定是對的,但是警察也沒辦法啊,如果不是抓現行,一般就不能抓人。童童身上這傷是挺重,但是半坡子如果咬死不認,咱們也沒什麼辦法。”

山哥搖搖頭:“不是。”

他蹲下身,把帽簷壓了壓,不讓眼睛露出來,否則童童就不敢說話了。這麼說吧,直到今天,山哥跟我喝酒時說起話來,我都把耳朵對著他,眼睛看著地板,防止我控制不住,突然給他跪下。山哥問童童:“你爸打你是幾點的事?”童童說:“忘了,就剛才,六七點吧。”山哥問:“你們吃飯了嗎?”童童說:“還沒呢。”山哥又問:“你爸平時喝酒吧?”童童搖搖頭:“他很少喝酒。”

這一下大媽和張腰子都震驚了,半坡子酗酒打孩子在小區裡是出了名的,怎麼童童說他不喝酒?山哥又問:“你在你們家見過注射器嗎?”童童搖搖頭。山哥想了想,又問:“你爸有沒有一個專用的勺子?”童童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但很快又說道:“我們家就一個勺子,我爸不讓我用勺子,說太嬌氣。”邏輯莫名其妙。山哥又問:“你剛才抽的煙哪兒來的?”童童低頭玩了半天衣角,說:“偷我爸的。”說完沒等山哥讓她交代,自動把煙和火交了出來。大媽關切地責備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學好,學抽菸?”童童哭了:“我看我爸抽菸的時候,表情挺輕鬆的,就那時候像個人,感覺什麼煩人的事兒他都忘了。”

山哥走到燈下,按下打火機的按鈕,火苗冒了出來:藍白色,幾毫米高,很難點著煙。

山哥說:“腰子,報警,有人吸毒。”

半坡子被警察突然襲擊,抓了個正著,帶走了。張腰子對山哥崇拜不已,說山哥不應該姓景,應該姓福,福爾摩斯的福,乾脆就改名叫福山雅治吧!山哥的推理也很簡單,他是個喝了三十幾年酒的人,十分清楚酒鬼的行為邏輯。如果是在吃飯前就開始喝的人,這種人往往常年保持著酩酊大醉的狀態。童童腿上是連續的、細密的傷痕,不是在追逐中打傷的,而是控制住童童之後打的,那種酒鬼通常沒有這麼穩。民間喜歡喝酒鬧事的那種酒鬼,則不過是吃飯時喝個七八兩的量,就算開飯早,也沒有那麼快喝完七八兩的,時間對不上。山哥想起自己以前樂隊的鼓手,這人叫六錘子。錘子這個詞在祖國各地方言中有不同的含義,六錘子這人幾乎符合所有含義。這個人後來吸了毒,每次吸毒之後就打老婆。與酒鬼不同的是,吸毒的人腦子雖然混亂,身體控制得卻很好,只是跟眼睛配合得不太牢靠,常常覺得陽臺外面是坦途大道,六錘子最後就這樣從陽臺走了出去,把樓下的洋灰地捶了個坑,死了。

半坡子被警察帶走,拘留了。山哥請大媽把童童帶回家去照看兩天,大媽表示:“照看個十天半個月倒不打緊,但是這孩子也得有個著落啊。”於是幾人又開始商討福利院的事。正因各方意見不同吵得跟鬧蛤蟆坑相仿,童童突然說了一句:“叔叔!”眾人回頭一看,童童指著山哥:“叔叔,那天大貓子欺負我,您是不是看見了,然後您走了?”說著說著要哭,把嘴唇一咬,上下牙隔著嘴唇打戰,看上去十分可憐。大媽一聽就急了:“老哥,有這事?好哇,大貓子這渾小子,回頭我再找他算賬,現在先說說您的事!”張腰子也在一旁扇陰風點鬼火:“對,說說您的事!”

山哥被聲討了一番,揹著手走到牆角,蹲下了,像是準備接受政府的審問。然而抬起頭來,張了張嘴,又搖了搖頭,站起來,揹著手,保持著那個像背了個小孩一樣的姿勢,用腦門撞開門簾,走了。

直到此時為止,山哥看起來都是這樣一個人,即使被人指著鼻子斥責幹了錯事,也不當面解釋。而且這事幹得看起來也確實沒法解釋。實則不然。張腰子囑咐童童說:“馬路斜對面下一個紅綠燈,有個KTV,以後有事就到那兒找我。”就離開了居委會。這事過了大概半個月,山哥都沒有聯絡他,而他也覺得十分尷尬,不知道這種情形怎麼破冰。

有一天張腰子回到店裡,發現來了個朋友。這個朋友有個綽號叫羊脖子,跟腰子是一個系列的,得此諢號,皆因為他姓楊,是個賣保險的,平時需要同時面對好幾個客戶,說話時一句看左,一句看右,脖子鍛鍊得十分靈活。羊脖子比張腰子年紀大一些,認識山哥比誰都早,是山哥老家拆遷之前的街坊。以前此人也玩搖滾,是個貝斯手。一個搖滾樂隊貝斯居然收拾得溜光水滑,梳著背頭穿著皮鞋去賣保險,著實難以想象。張腰子見羊脖子來了,十分高興,兩人很快在經理室喝了個臉紅脖子粗,張腰子嘴沒把門,把山哥看見童童被一個叫大貓子的小流氓欺負而沒有出手制止的事情講了。張腰子說得口沫橫飛,滿以為羊脖子會拍桌大怒。沒想到冷場了。

羊脖子吃了半天花生米,又喝完了一聽啤酒,抹了抹嘴,終於對張腰子說:

“山哥沒管這事兒,就對了。”

一開始張腰子還以為羊脖子持有跟山哥一樣的處世觀:半大小子下手沒輕重,不好惹,況且實際上也沒出大事。然而不是。羊脖子又開了一聽啤酒,倒進胃裡,開始講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關於山哥的,關於他為什麼不管閒事,也關於他為什麼用奇怪的姿勢揹著手走路。

話說二十年前,山哥三十歲剛出頭,血氣方剛,帶領著六錘子和羊脖子幾個人玩兒音樂,在京西很有點名氣。山哥開過一個酒吧,叫“繭”。山哥彈吉他兼主唱,六錘子打鼓,羊脖子擔任貝斯手,還有個鍵盤手叫金大滿,是個超級胖子,十根胡蘿蔔一樣的手指靈巧無比,能彈野蜂飛舞。樂隊也叫“繭”,只在自己的酒吧演出。酒吧因為開在郊區,除了朋友捧場和左近的回頭客以外,生意並不是很好。

彼時有一些小青年兒,很喜歡“繭”的調調,天天廝混於此。他們穿著破洞牛仔服和牛仔褲,手腕上纏著鐵鏈子,每人挎一蜜,一天抽兩包煙,酒量特別差,也喝不起什麼酒。大多數時候都是男的喝酒,女的喝白開水,白開水不要錢。內中有一人,名叫徐冉,是個小胖子,十八九歲,好像混成了一幫人的頭兒。他總是帶著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子,人稱小蝴蝶。小蝴蝶個子很矮,眼睛又黑又亮,臉上永遠帶著笑,站立的時候,雙手不自覺地向外微微翹著。徐冉對小蝴蝶很粗暴,總是對她大吼大叫,但小蝴蝶似乎很喜歡他。徐冉這個孩子,是那種沒什麼腦子的壞孩子,什麼事都敢幹。有時候喝多了,他會衝到舞臺上,對著山哥大喊:“別唱了!小蝴蝶你來跳個舞。”這種時候六錘子和羊脖子就要把他叉出去,但山哥總是制止兩人,再叫店裡夥計給他一瓶啤酒。“喝多了嘛,”山哥對三人說,“玩兒唄,別較真兒。”

夏天裡,徐冉對小蝴蝶明顯失去了興趣,有幾次帶了別的女孩來,但多數時候小蝴蝶還跟在他身邊。即使這樣,小蝴蝶遭到謾罵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一次還差點捱了打。事情是這樣的。這天徐冉帶了幾個小子在“繭”喝酒,不知道哪裡弄了點錢,幾人喝得挺多,酒量又不行,很快就大了。徐冉屬於一喝大了就要鬧事的型別,站起身來,拎著酒瓶走到舞臺前。正好一曲終了,大家鼓掌畢,徐冉對山哥說:“你給我唱個國際歌兒。”山哥沒說話,羊脖子衝上去說:“我唱你媽了個……”被山哥搡回去了。山哥對徐冉說,現在客人多,先唱點大家都喜歡的,晚點兒咱哥兒幾個隨便玩。徐冉不買賬,又轉頭對鍵盤手金大滿說:“咱倆都是胖子,你下來讓我彈會兒。”金大滿這人陰得很,笑眯眯地站起來說:“行啊,你來。”此時底下的觀眾頗有幾個老年地頭蛇,已經聒噪起來了,有兩位老哥馬上就要站起來。山哥拍了拍徐冉的肩膀說:“你先回去坐下,一會兒老哥們鬧起來我生意不好做,給哥個面子。”

徐冉看了看那兩個站起來的老哥,知道惹不起,面子上又下不來,把山哥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拂開,低聲道:“你他媽是誰哥啊,想好了再說話。”說完就走下臺去了。羊脖子又衝了上去,問山哥:“丫說什麼來的?”山哥咳嗽了兩聲,定了定弦,開始演奏。

徐冉回到座位上,小蝴蝶起身迎他,大概是說了兩句“你少喝點,少說兩句”之類的話,沒想到徐冉突然急眼了,一把將小蝴蝶搡了個趔趄:“你誰啊?你以為你是我媽還是我媳婦啊?”小蝴蝶愣了一下,笑道:“我當然是你媳婦呀!”徐冉一把掐住小蝴蝶的脖子,讓她臉上的笑容扭成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徐冉把她推到酒吧角落裡,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可怕的是,他此時還沒有意識到音樂停了。

等他回過頭來,山哥、羊脖子和六錘子都站在他身後。山哥要拍他肩膀,他舉起手來試圖擋開。山哥舉起雙手,意思是說:好,你肩膀上有金子,我不拍了。徐冉鬆開小蝴蝶脖子上的手,小蝴蝶跑開了。徐冉個子比山哥矮一些,得抬頭看他。

“怎麼著啊,人多啊?”徐冉說。

山哥答說:“是不少。”

徐冉越過他的肩頭一看,除了羊脖子和六錘子,剛才站起來的那兩位老哥也在往這邊張望,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他沒敢說話,但面子架在那裡,十分尷尬,於是做出了一件說來也不算特別奇怪的事——他往地上吐了口痰。

地上有一個啤酒箱子,一口濃痰黏在了箱子角上。

山哥不動聲色地說:“你吐的這是痰還是屎啊?”

徐冉叫道:“你、你他媽管不著!”

山哥說:“你給我擦了。”

這是一個經典的尷尬場面,北京人打架,經常打不好就打成這樣,誰也下不來臺,又缺乏一個足以動手的激勵事件。徐冉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正在琢磨,突然小蝴蝶又躥了過來。“大哥大哥,”小蝴蝶滿臉堆笑,試圖拉開眾人,“他是個小渾蛋,不懂人事,你們別跟他一般見識,我擦,我來擦。”說著,小蝴蝶蹲下,拿餐巾紙去擦啤酒箱子。還沒動手,就被徐冉一腳踹飛了出去。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最初的你是我最後的愛

夜蔓

系統:這屆宿主太難帶

退耕的老牛

四合院,我有一座隨身農場空間

不愛吃豆沙包

我只想要塊奧運金牌[花滑]

塗桉

偷摘小茉莉+番外

小舟遙遙

我今天又躺贏了[綜英美]

杏仁蛋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