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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八月十三日,長山那把大火燒起來的時候,葉子菁正在市人大主任陳漢傑家彙報工作。不是她想去彙報,是陳漢傑要找她通通情況。葉子菁記得,自己是吃過晚飯後去的陳家,時間大約是晚上七點多鐘,天剛黑下來,古林路5號院裡竹影搖曳,一片迷離。葉子菁於搖曳的竹影中,踏著卵石小徑走向小樓時,正見著陳漢傑在樓下客廳的大書案旁磨墨。進得門來,便嗅到了一縷淡淡的墨香氣。

陳漢傑見葉子菁到了,仍沒離開書案,和葉子菁寒暄了幾句,就鋪展宣紙,操練起了書法。是岳飛的《滿江紅》,陳漢傑時常最愛操練的詩文之一,葉子菁在許多場合見識過。當時,那場巨大的災難還沒降臨,葉子菁心情挺不錯,便站在一旁欣賞著,和陳漢傑開起了玩笑:“老書記,這麼多年了,您還是壯懷激烈啊?”

陳漢傑自嘲說:“啥壯懷激烈?子菁啊,我現在是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嘍!”

葉子菁笑道:“看您說的,您老現在德高望重啊!哎,傳我來有什麼指示?”

陳漢傑邊寫邊說:“我哪來那麼多指示?就是請你來通通氣!”

當時氣氛挺寬鬆,陳漢傑的語氣也很隨便,然而,通的氣卻意味深長。

陳漢傑先說起了上訪專業戶崔百萬的事:“子菁啊,崔百萬現在到我們人大信訪辦‘上班’了,前幾天還攔了我的車,要人大出面干預他的破產訴訟案。崔百萬可是長恭同志當市長時樹起的致富典型啊,案子又是法院判的,我們人大怎麼好乾預啊?總不能讓崔百萬到省城找長恭同志吧?長恭同志現在可是常務副省長了!子菁,你們檢察院得在法律監督上多做點工作啊,看看法院判的是不是有道理呢?”

葉子菁禁不住一陣頭皮發麻,馬上想到:面前這位老領導該不是要出他以前的搭檔王長恭的洋相吧?陳漢傑做市委書記時,和市長王長恭面和心不和,葉子菁是知道的。據說當年提名她做檢察長,王長恭還在常委會上婉轉地抵制過,陳漢傑沒買賬。在長山許多幹部群眾眼裡,她是陳漢傑線上的人。不過,天理良心,在此之前,陳漢傑從沒對她說過多少工作之外的話,更談不上什麼感情籠絡,這位老領導給她的印象是:老成持重,公允平和。除了重要的幹部人事安排,一般不堅持什麼。王長恭正好相反,風風火火,闖勁十足,是公認的有氣魄的開拓型幹部。市長強書記弱,在他們那屆班子是個不爭的事實。也正因為如此,王長恭破格提上去了,進了省委常委班子,做了常務副省長。據說陳漢傑心裡是不大服氣的。

崔百萬的事葉子菁也知道,報紙電視上曾經猛炒過一陣子。崔百萬靠養狐狸闖出了一條致富之路,住上了價值上百萬的大別墅,引起了王長恭的注意。王長恭就出面抓了這個典型,向省裡彙報後,邀了一幫欠發達地區的縣長、縣委書記到崔百萬的狐狸養殖場開現場會。貸款也是王長恭親自批的,要市農行特事特辦,市農行也就特事特辦了。嗣後,長山地區的狐狸多得成了災,價格一落千丈,崔百萬破產也在情理之中了。市農行到法院起訴追債,法院查封崔百萬的財產其實都很正常。

葉子菁覺得陳漢傑沒有必要在這種事上做王長恭的文章,氣量太小了嘛!嘴上卻也不好多說,更不敢勸,只道自己一定抽時間親自過問一下,還開玩笑說了句:“老書記,您跟崔百萬說,讓他別煩您了,以後就到我們檢察院信訪室‘上班’吧!”

陳漢傑的風格是點到為止。崔百萬的事不說了,把《滿江紅》寫完,漫不經心地磨著墨,又說起了另一樁案子:“還有礦區公安分局收贓車的事,也舉報到我們人大來了。子菁,我可和你說清楚:這不是匿名信啊,全是有名有姓的,好幾封哩,我都批轉給你們檢察院了。你檢察長大人看到了沒有啊?有什麼說法呀?”

葉子菁賠著小心說:“我們已經向公安機關發出立案通知書了。”說罷,又補充了一句,“收購贓物罪不在我們檢察院管轄範圍,應該由公安機關立案偵查!”

陳漢傑在書案上鋪展著紙,不無譏諷地說:“好嘛,啊?讓他們自糾自查!”

葉子菁聽出了陳漢傑的不滿,解釋說:“老書記,您的批示我們很重視,我也向礦區檢察院佈置了:雖然由公安機關立案查處,但我們一定監督到底!”

陳漢傑不悅地點了點頭:“那好,子菁,我希望你們好好監督,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我們公安局是幹什麼的?辦案抓賊的嘛,現在倒好,和一夥盜車賊攪到一起去了,人家盜車,他們收車!真給我們執法部門長臉啊!江正流這個公安局長是怎麼當的啊?當真警匪一家了?果真如此,他公安局門口的標語就得改,別警民團結如一家了,改成警匪團結如一家吧!‘警匪團結如一家,試看天下誰能敵’!”

葉子菁心中一驚,苦笑道:“哎,老書記,這……這言重了吧?”

陳漢傑擺擺手,又說了下去,說得越發明白了:“子菁同志,對江正流你要警惕,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這個同志人品比較差,沒原則,少黨性,也缺乏法制觀念,擺到市公安局長的位置上恐怕是個錯誤,是長恭同志留下的一個隱患啊!”

葉子菁真沒想到,在大火即將燒起來的這個災難之夜,前任市委書記陳漢傑會這麼評價自己任上提拔起來的一個公安局長,會這麼赤裸裸地和她交底交心,這在陳漢傑的從政生涯中如果不是絕無僅有,也是很少有的,這不是陳漢傑的風格。

陳漢傑沉著臉,繼續說:“子菁,有些話我今天不能不說了:我離開市委書記崗位前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就是用了這個公安局長。是長恭同志提的名。江正流和長恭同志的關係大家都知道,一九九七年長恭同志就想讓江正流做檢察長,是我頂住了,堅持用了你。去年鄭局長調省公安廳後,長恭同志又想起了江正流,我當時要從市委書記崗位上下來了,就沒有再堅持,就犯下了這麼一個歷史性錯誤!”

葉子菁笑著,婉轉和氣地勸說道:“老書記,也別說是什麼歷史性錯誤,江正流總的來說幹得還不錯嘛,對您老領導和長恭副省長也都還是比較尊重的……”

陳漢傑自嘲地一笑:“尊重?他尊重的是王長恭,不是我!我沒戲了,上不去了,這個小人就要我的好看了!聽說了沒有?人家要辦我家小沐的涉黑案呢!”

葉子菁這才恍然大悟:看來老領導找她通情況的真正目的是他兒子的問題?」賾誄潞航艿男《映灤°澹緇嶸系乃搗ê芏啵械乃黨灤°宕蜃懦潞航艿鈉旌?四處斂財,有的說陳小沐靠他老子的庇護,走私騙稅發了大財,還有的說陳小沐是二桿子,淨給人家當槍使,並沒發什麼大財……反正說什麼的都有。不過,葉子菁做了這四年檢察長,倒還沒見有陳小沐的案子移送過來,涉黑更是頭一次聽說。

葉子菁便道:“老書記,我負責任地告訴您:這個案子公安局還沒送過來。”

陳漢傑鬱郁道:“公安局如果移送了,你和檢察院就依法辦吧,該怎麼起訴怎麼起訴,在長山市誰也沒有超越法律的特權嘛!不過,有個話我也得說在前頭:誰想拿小沐的那些爛事做我的文章也沒那麼容易!”他又禁不住激動起來,“警匪勾結收贓車不叫涉黑,陳小沐做點小生意倒涉黑了,那就掃黑嘛。啊,徹底掃一下!”

葉子菁本想勸陳漢傑幾句,讓老領導管好自己的兒子,可偏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是市人大值班室一位秘書長打來的,說是解放路44號大富豪娛樂城發生特大火災,現場一片混亂,傷亡很嚴重。陳漢傑一聽,急眼了,在電話裡就向值班室要車。葉子菁想起自己的車在門外停著,便讓陳漢傑不要等了,坐自己的車走。

和陳漢傑一起出門時,葉子菁看了一下表:二十一時二十分。

剛出大門,就看到了一片撕破夜幕的沖天火光。著火的大富豪娛樂城位於市中心,市委宿舍區在城西,中間隔了三四公里,火光仍是那麼觸目驚心,彷彿一輪太陽憑空跌落下來。陳漢傑很焦慮,上車後沒關門就催促開車,而後用手機不斷地打電話,先打到市政府值班室,得知值班秘書長已到了現場,又把電話打到了現場。

市政府值班秘書長沙啞著嗓門,在電話裡向陳漢傑做了初步報告,說是現場情況十分糟糕,火勢很大,有毒氣體四處瀰漫,大約有好幾百人被困死在大富豪娛樂城內,預計後果可能極為嚴重。更要命的是,解放路商業區道路狹窄,消防車根本開不進去,目前消防支隊的同志正在積極想辦法,已就近接通了五個消防栓……

陳漢傑對著手機嘶喊道:“別說這麼多了,救人,現在最要緊的是救人!”

值班秘書長急促地說:“是的,是的,陳主任,已經這麼做了,第一批傷員和死難者搶出來了,現在……現在還在不斷地往外抬死人,已經超過八十人了……”

葉子菁當時就覺得問題很嚴重,這場火災不論怎麼發生的,反正是發生了,將來的公訴不可避免。出於職業性敏感,葉子菁當即想到了收集、固定現場證據。以往的辦案經驗證明:在這種混亂時刻,能夠證明案情真相的原始證據很容易移位換位,甚至消失。於是,葉子菁在陳漢傑打電話的同時,也操起手機緊張地打起了電話,找到了手下的副檢察長張國靖和陳波,要他們立即帶人趕往火災現場待命。

與此同時,他們掛著警牌的桑塔納轎車拉著警笛,左突右衝,一路狂奔。

隨著車輪的飛速轉動,火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先是在高遠的天空閃爍,繼而從一座座高樓大廈的間隙掙扎出來,將車前的道路映照得一片通明。葉子菁注意到,他們的警車一路過去時,不斷有救火車呼嘯著,從幾個方向趕往解放路……

二○○一年八月十三日,中共孜江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王長恭到南坪市檢查工作。從南坪市返回省城途中,王長恭悄悄在長山下屬貧困縣川口下了車,想了解一下川口鎮希望小學的建設情況。事先王長恭特意交代過秘書小段:此事不能聲張,不和長山市領導打招呼,當晚也不在長山落腳,到川口鎮看看希望小學就走。

沒想到,長山市委、市政府的領導沒來,川口縣委領導一個不少,全來了,列隊站在界碑前恭迎,路邊各式轎車停了一大排。進鎮後,還搞了個讓王長恭哭笑不得的歡迎儀式。王長恭先還隱忍著,可看到在大太陽下曬得滿頭汗水的孩子們,終於忍不住了,拉下臉來批評說:“你們這些同志都怎麼回事啊?抓經濟奔小康沒能耐,搞這種形式主義的玩意兒倒輕車熟路!我今天再強調一下: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不能再搞了!別人我管不了,我就說我自己,我下次再來,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許這麼虛張聲勢,吹吹打打,更不準搞什麼界迎界送,你們不累我還累呢!”

縣委書記王永成捱了訓並不生氣,賠著一副生動的笑臉解釋說:“王省長,這次不是情況特殊嘛,咱川口是您的老家,您對家鄉又這麼有感情,捐資三十二萬幫我們鎮上建了座希望小學,我們家鄉幹部群眾總……總得盡點心意嘛!”

聽得這話,王長恭又不高興了:這三十二萬是他女兒結婚時省城和長山市一些幹部送來的禮金,拒收辦不到,退回去又不可能,他才捐給了家鄉的希望小學,根本不想這麼四處張揚。於是,便點名道姓批評王書記說:“王永成,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怎麼就是不改口啊?這三十二萬是我捐的嗎?作為一個國家公務員,我哪來的這三十二萬?這是長山和省城一些同志們捐的,我不過經了一下手罷了!”

在王永成等人的陪同下,走進希望小學新起的三層教學樓,看著明亮的門窗、嶄新的桌椅,王長恭臉上才浮出了一絲笑意:看得出王永成這個本家縣委書記還是盡了心的,三十二萬的捐款實打實用在教育上了,估計縣裡和鎮上還多少貼了點錢,這就好。這筆錢捐出去後,王長恭就怕王永成這幫小官僚挪做他用。在長山當市長時,王長恭就領教過王永成一回,好像是一九九七年,王永成跑來彙報說,川口境內發現了一座了不起的漢墓,十分珍貴,還說國家和省文物局要給錢保護,前提是市裡也得配套出血,他便從市長基金裡批了二十萬。結果倒好,全讓王永成補發工資了,不但市裡的二十萬、省裡的十五萬,就連國家文物局的三十萬也差不多全發了工資,害得國家文物局和省裡再沒給長山市撥過一分錢文物保護經費。

王永成似乎也看出了王長恭此行的目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王省長,我知道您這次來還是不放心我,怕我們又把這筆錢借用了,其實我們哪敢啊!再窮不能窮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再說,我們還盼著下回您給捐個希望中學哩!”

王長恭哭笑不得道:“王永成,你知道的,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沒下回了!”這話說完,又感嘆起來,“也是的,公事公辦,讓他們捐資助學,一個個給我哭窮叫屈,我女兒結婚,沒請沒邀,一個個全到了,轟都轟不走,都大方得很哩!”

王永成說:“也算是壞事變好事了,瞧,孩子們有這麼好的地方上學了!”

王長恭抱臂看著面前的新校舍,沉思著,不無憂慮地說:“這件事孤立地看,也許是壞事變好事,聯絡到目前的社會風氣來看,問題就比較嚴重了!這是正常的人情來往嗎?我看不是,變相的權錢交易嘛!我不當這個常務副省長,肯定沒有這麼多人跑來湊熱鬧!所以,你們都給我小心了,千萬別在廉政問題上栽跟頭!”

王永成連連應道:“是的,是的,在廉政方面,我們一直抓得比較緊。”

王長恭語重心長地告誡說:“組織上抓緊是一回事,自身怎麼做又是一回事。我知道,真正搞好廉政很難。市場經濟條件下,你手上的權力完全可能變成商品,只要你手上有權,不要你去找錢,錢會主動跑來找你。怎麼辦呢?我這裡有三條經驗,不妨說說:一拒絕,二回贈,三捐獻。實踐的結果證明,還是有些作用的!”

王永成討好道:“所以咱長山幹部才說,您比陳漢傑同志瞭解中國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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