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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著上山的路再往前走,便能看到一些建築群在逐漸放大,知子羅老城的面貌逐次躍入眼簾。雖然總體感覺有些老舊殘破,但這裡遠比褚遙想象中還要大,依稀可以看得出往日的熱鬧輝煌,就如同一個沒落的貴族子弟,低眉垂手靜靜地站立在此。

剛從山林間穿行而來,眼前所見,會讓人心頭充滿一種強烈的失真感。

從大理經蘭坪,翻越碧羅雪山,經知子羅,到達怒江峽谷歷來是一條著名的古道。知子羅這座老城也是怒江峽谷早期僅有的集市之一,而繼續翻過高黎貢山,只要一天時間就可進入緬甸境內。地處這邊陲咽喉要道上的知子羅在建國後就成為碧江縣縣城,1954年又進一步成為怒江州州府,作為怒江地區的政經中心完全進入鼎盛的繁華時期。

由於特殊的地質構造,每年的雨季怒江大峽谷都是泥石流多發季節。當地老百姓一直以來都習慣住自己的“千腳落地”房,而把那些鋼筋混凝土房用來關牲畜。1979年,一場瓢潑大雨持續了半個月,有地質學家預言,地質運動可能導致山體滑坡淹埋縣城,於是政府棄城遷往東邊的瀘水縣六庫鎮建州府。1983年,知子羅東面出現了小的滑坡現象,驚慌的人們進而推想整個縣城也會出現危險,便產生了搬遷縣城的設想。1986年聖誕節,在知子羅地質狀況沒有出現特別異常的情況下,碧江縣卻因為“地質災害”原因被撤銷了。從此,知子羅由州首府所在地、碧江縣政府所在地,一落千丈地跌為怒江州福貢縣匹河鄉知子羅村。二十年過去了,未知的災難還停留在預言中,好端端的知子羅成了一座“廢城”,昔日耀眼的光環也隨之消逝。

作為懸於怒江上空的一座廢棄縣城, 知子羅海拔近兩千米,背風向陽,在迷霧裡若隱若現。如果從高黎貢山向西眺望,隔了湍急的怒江,知子羅儼然一幅特效處理的灰色砂畫,鑲嵌在碧羅雪山的蔥鬱山坡上。 就是這樣一座美妙的半山城市,如今讓人看來,卻不禁心頭陣陣發緊。這裡既非城市,也不似怒江峽谷常見的鄉村。那些灰濛濛的時代建築,模糊的標語,那些牆面斑駁的磚石樓房,似乎再不會亮起燈光的木窗,總讓人覺得空寂不甘,難以言說。這裡的一切似乎讓時光定格在二十多年前。知子羅,也因此成為中國都市圖變之前的最後模板。這應該是一座記憶之城,無意生滄桑卻滿目瘡痍。用傈僳語解釋它的名字“知子羅”,意思是“好地方”。

他們爬上半山腰的縣城向下俯瞰,怒江大峽谷,農舍梯田、西南通道盡收眼底,頗有戰略優勢。整個老城呈弧形排列在山巒包圍之中,背靠的是碧羅雪山,隔江相望的就是高黎貢山。那種遺世獨立的風度不亞於馬丘比丘。一條並不很寬的主街把老城一分為二,主要的城區建築基本都沿街分佈。高大綿延的高黎貢山是中緬的國界線,也彷彿是知子羅的天然屏風。這裡的山上經常雲霧繚繞,霧起時老城時隱時現,縹緲如仙都所在。

褚遙帶領著塞巴斯蒂安走進知子羅老城區的主街道,邊走邊與他聊起這裡的過去。彷彿每一座建築都是一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電影的道具場景:八角樓圖書館、門窗破舊的工人俱樂部、廢棄的學校和籃球場、電影院、郵局、縣委大院,還有老式拖拉機、斑駁的石牆,一切仍停留在1986年前後,歷史被定格,到處充滿著神秘和懷舊氣息。

天氣多雲轉陰,此時此刻,站在街上都能看到頭頂的煙雲飄動,恍如步入天街。殘舊的街道兩旁是破落的大院,牆上門上是隨處可見的標語,有的出自“文革”時期,有的出自改革開放之初,有的出自搬遷動員之時。縣委大院沿街的牆皮上佈滿密密麻麻的圖釘眼,可以推測當年這裡的紙上風雲該是何等激盪!

原來人們進出縣委的拱形大門,如今已被封閉,成了堆滿柴火的儲物室。院子裡的一切都顯得破敗雜亂,可這些生命卻總是在人們忽略的地方張揚地存活著。塞巴斯蒂安停下來,用相機拍下了縣委大院的花壇裡那一叢生命力旺盛的波斯菊,雖無人問津卻依然不甘寂寞地爭相怒放。旁邊有走來走去的小狗、小雞,悠閒自得,儼然像是大院的新主人。

從碧羅雪山上汩汩流淌下來的山泉滋潤著知子羅的每一寸土地,溫和溼潤而又多霧的氣候很適宜漆樹和茶樹的生長,這裡的生漆被人們稱為“塗料王”,老姆登茶也極負盛名。當年的工人文化宮,經歷過幾十年風雨,字牌歷歷在目,只是人去樓空。當年的政府辦公樓,如今也當成了周圍幾個村子唯一的小學。因學生不多,兩層的樓舍許多還未派上用場。這裡的老師是從州府六庫派過來任教的,屬於國家教師編制,每週可以下山回去一次。

走到這兒,看到塞巴斯蒂安蹲下身,親切地跟幾個小學生打招呼時,褚遙才想起什麼來,正好就機會與塞巴斯蒂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福格特,我一直很想尋找一些資助,讓丙中洛更多村寨的孩子們可以上學,尤其是交通不方便的那些村子,孩子們上學都非常困難,到了高年級就必須要下山去住校,生活和學習都特別艱苦。你這次可不可以幫忙聯絡到公益組織,或者教育救助機構,我一定會積極加入,看能不能為這裡的孩子們爭取到援助。我在網上建了個支教的部落格,希望能被大家關注,哪怕沒有多少資金,能吸引來更多支教的老師也好啊,你能幫我想想辦法嗎?”

“我一來就看到你的勞動成果,真心讓人佩服。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的,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你想做的事我都義不容辭。”塞巴斯蒂安點點頭,斬釘截鐵地答應下來,眼睛裡滿滿的都是對褚遙的欽佩之情。

“你又來了,別總是那樣說好嗎?我知道你是個出色的公益使者,所以我才懇請你幫助。”

“OK,OK,不摻雜任何私人理由!”

褚遙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朝那幾個孩子笑著招了招手,才轉身繼續往前走。

近兩年,已經有一些當初就不願撤走的原住民陸續搬回了知子羅,還有一些外地來這裡開茶廠、做生意以及專門看中這裡的旅遊資源的租戶。附近村莊的幾十戶怒族人也遷徙過來,與佔多數的傈僳人一同居住。很難想象,眼前的知子羅蛻去它過去不凡的身份後,還會不會在未來的某年某月重新湧現出一座城市的熙攘燈火;也很難想象,這裡以後會不會真的有更多居民重新搬遷過來,讓街道恢復往日的熱鬧景象。

現在的知子羅,被規劃為“碧江遺址公園”。沒有班車,沒有郵局、電信公司、銀行,警務室都是“做樣子”的,回鄉定居的退休老人必須去山下的鄉信用社,才能領取退休金。原來擁有百多名學生的小學,現在只有二十多人,據說,很快就要撤銷。關於未來,這裡好像是一個被忽略的死角,爭取通公路去蘭坪的報告都無下文,上級的資金很少下來。

後來的兩天,褚遙沒有時時都跟著塞巴斯蒂安去山坡遺址那裡勘察。她有她關心的事,比如看看村子裡有多少孩子,周圍的其他村子有沒有不上學的孩子,這裡的老師都是怎麼給孩子們合班講課的等等。

返程前一晚,夜色闌珊。塞巴斯蒂安完成了勘察任務,與褚遙結伴在老城區閒走遊蕩。即便是白天,街上也一直人煙稀少,最熱鬧的還是基督教堂。撤縣二十餘年,這裡很少再建起新房,人口也只增加了一兩百人,東往的驛道被野草遮蓋,西向怒江的唯一彈石路兩年前才鋪上柏油。

群山已被黑暗完全吞噬,四周是重重山影,散場的“道具佈景”更加悽寂零落。兩個沉默的巨人仍在堅貞不渝地守護著知子羅。老城已然睡了,只有零星幾個視窗還透出微光。周圍靜極了,時空如同凝固了一般,彷彿又回到神話中傈僳人的祖先走出葫蘆的起源那一刻。

塞巴斯蒂安猛然想起,有位朋友曾經在“海外中國教育基金會”的組織當過志願者,他打算回去後詳細諮詢下,看是否可以吸收褚遙這樣的志願者加入。

褚遙聽到這個訊息非常高興,有點忘乎所以地抱住塞巴斯蒂安,非常不合氣氛地在黑黢黢的街上蹦了幾下。

冷風細細的夜色中,兩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臉,塞巴斯蒂安順勢拉起褚遙的手:“女神,你是否願意跟我去國外看看?”

“去國外幹?”褚遙因為他的行為而陡然緊張,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對啊,參加志願活動!那樣你就有更多機會接觸一些公益人士,也能在組織裡學到很多東西,開闊眼界什麼的……總之,肯定對你的計劃有很大幫助,能更快籌集到善款也說不定。”

“一定要出去才行嗎?可是,我這邊的小學還沒有弄好,我要出去了,那孩子們怎麼辦?”

“你不是已經有接班人了嗎?還有那位韓老師,不是麼?”

“不行,不行!讓我再考慮一下,至少目前是不行……還有很多事沒安排好呢!”褚遙不知為什麼突然間變得心慌意亂,她為這個可能的機會感到既喜又憂,她還為很多事沒有辦法完成而發愁。

孩子們怎麼辦?扎姆朵兒怎麼辦?還有,韓逍——更重要的是,韓逍和她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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