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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畔拿勺子一點點喂他水喝,溫熱的一線從喉頭流淌下去,麻木的五臟六腑才逐漸活過來。

慶幸,在最後一刻他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否則便回不了這裡,應該直接下審刑院大獄了。

他翕動著嘴唇叫了聲巳巳,勉強抿出一點笑意,“總算還能見到你。”

雲畔知道他的不容易,即便他不說,她也懂得。心裡那麼多的不捨難以表達,她偎在他枕邊說:“你辛苦了,從今往後,咱們再也不分開。”

他說好,但實在沒有力氣支撐眼皮,應完就沉沉睡過去了。

他不說話,她有些害怕,仔細看了半晌,見他呼吸勻停,心才落回肚子裡。

偏過頭,在肩上擦了擦淚,她從沒見過他這麼羸弱的樣子,看著沒有什麼外傷,卻被他們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尊嚴支撐著他,直到院門關上才癱軟下來,他的脆弱不讓外人看見,這是李家人的桀驁。

雲畔守在他床前,不時摸摸他的額頭。屋子裡燃著炭,火上熬著粥,天徹底黑了,又起了風,一陣陣呼嘯著,桌上的燈火也簌簌搖曳起來。

粥湯翻滾的泡泡變得粘稠,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起身拿大勺,盛進碗裡晾涼。

這寒夜,空氣冷得像冰一樣,她探進被窩摸了摸他的腳,睡了這半天,腳上還是冰冷的,忙翻開包袱找到她帶來的小湯婆,灌好熱水裝進棉布袋子裡,摸索著貼放在他腳底。

粥湯晾得差不多了,上前輕聲喚他,“忌浮,起來吃點東西。”

他緩緩睜開眼,其實餓過了頭,反倒不覺得餓了,但體力亟待恢復,縱是不想吃也必須吃。

強撐著身子坐起來,伸手去端碗,誰知試了兩次,手上搖搖欲墜,嚇得雲畔忙接了過來。

“我餵你吧。”她舀起一匙來,仔細吹涼了才遞到他嘴邊。

他無奈地笑了笑,“我覺得自己成了廢人,連吃飯都得你來喂。”

氣氛過於沉重,雲畔便有意和他打趣,“今日我伺候你,等來日我生孩子,你也要這麼伺候我啊。”

這話立刻點亮了他的眼睛,他振奮起來,“你有了麼?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愣了下,愣過之後訕訕發笑,“我就是這麼一說,哪裡有了!”

雖然總說現在有身孕不是時候,但要是真能懷上,那也是情理之中的驚喜。

可惜沒有,白高興一場。

不過看他精神好像還不錯,便料定這下子不要緊了,誰知他半夜時分又開始發燒,伴隨著劇烈的咳嗽,燒得臉頰通紅,大概那一日一夜的磋磨再加上受了寒,催逼出舊疾來了。

雲畔急得團團轉,用熱水替他擦身,也不能降熱,只好扒著門縫向外求助:“替我請一位大夫來,公爺病了,求求你們了……”

因先前那個解差得了好處,也分與了要好的幾個同僚,所以守門的聽見裡面有動靜,不能置之不理。向上回稟之後,到了中晌時分就引了個郎中進院子,郎中把了脈相,說是脾虛肺熱,須服用六君子湯調理。開了十來副藥,解差還送了爐子和藥吊子進來,只是雲畔必須學著自己煎藥,向郎中仔細請教了方法,先是浸泡,然後三碗水煎成一碗……反正小心翼翼看著火,中途倒了一回發現水太多,重又倒回去接著煎。好不容易熬成了,忙端過去讓他喝了,但這種藥見效很慢,夜裡照舊燒得滾燙。後來又開了清熱解表的方子,兩下里搭配著用,及到第三日,才逐漸有了好轉。

這幾日看著她忙碌,他心裡很過意不去,她原本也是侯爵家的娘子,嫁到公爵府邸該是享盡富貴才對,沒想到情況急轉直下,才只受用了半年,便跟著他圈禁在這裡。如今過得農婦一樣,嫻熟地生爐子煎藥,嫻熟地洗米熬粥,這一切的一切,本不該她承受的。

她又端了藥碗來,他心裡五味雜陳,接過藥碗放在一旁,握著她的手道:“我這幾日細想想,有些後悔了。如果不退避,如果以手上兵權和他們硬拼,也不會連累得你這樣。”

雲畔卻說不,“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時的隱忍,強於貿然行事。只是困在這裡,不知道外面局勢如何,我料兩位國公都沒閒著,如果你還在其位,我也是日夜提心吊膽,不得安生。”

他望向屋外,月亮恰巧吊在門楣下,外圍好大一圈月暈,明日應該會颳大風吧!

“正月十五日……”他自言自語著,“到了那日就見分曉了。”

雲畔聽了,低頭仔細算了算,還有二十五日。

她沒有去追問他的計劃,只知道緊跟著他的腳步就可以了。兩個人沒有過婚前的轟轟烈烈,婚後這樣細水長流的感情日漸加固,那是滋潤四肢百骸的一種力量。她什麼都信得過他,目下的小坎坷也不足為懼,她一點都不擔心,相信總有一日能夠平穩度過。

他調轉視線,溫情地望著她,“可惜不能給你預備新衣,這是你嫁給我的頭一個新年。”

雲畔下意識抿了抿頭,“這裡沒有鏡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成了什麼樣……”不好意思地掩嘴一笑,“一定很醜吧?”

他卻搖頭,“荊釵素衣,難掩國色。”

其實素衣倒也算不上,她進來的時候卸下了尖利的簪環首飾,但身上穿的依舊是綾羅。這就形成一種很奇異的景象,荒蕪的院落裡,錦衣華服的人出入生爐子洗碗,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見,八成以為這些衣裳,都是從富戶親戚那裡打秋風得來的吧。

這麼想著,她樂呵呵笑起來,她總是這樣,再悲慼的環境下也不自苦,永遠樂天知命,永遠溫暖。

他看著她的笑臉,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開始逐漸發生轉變。想給她最好的,卻又害怕萬人之上,有她不能拒絕的情非得已。到時候不得不讓她受委屈,讓她笑著吞淚,那麼這段時間的同甘共苦,恐怕就變成她一輩子最懊悔的事了。

雲畔呢,不願意去想那些深奧的東西,她只知道保得他現在好好的,將來那些事,留待將來再去解決。

大約足夠深愛一個人,漸漸就學會了成全。這場權力的爭鬥不是兒戲,能活下來的必定是勝利者。生死存亡面前,什麼都是題外話,經過了他兩次被押解提審,她已經不去思量,將來會不會戴著花釵博鬢,坐在明堂上哭了。如果活著必須權傾天下,那就去權傾天下,無論如何,只要他活著就好。

只是他的身體,這次過後變得很難調理,雖然燒退了,咳嗽卻總不見好,有時候半夜裡忍得辛苦,雲畔索性坐起來,絞了熱熱的手巾替他敷在背上。這是艱苦年月裡唯一的土法子,雖不能治本,卻可以緩解一下症狀。

天晴的時候,把躺椅搬到門前去,簷外的日光斜斜照進來,整個人便沐浴在一片輝煌裡。他眯著眼,笑著說:“當年在軍中都沒有這樣暴曬過,只怕臉都要曬黑了。”

話才說完,立刻一方香香的帕子便蓋在他臉上,她牽起一角露出他的眉眼,和他閒談一些瑣事,滿含期待地說:“今日是掃塵日,晚間會有雜菜粥送進來吧,還有灌漿饅頭和糖瓜兒。”

關在這角門子裡,和那些美食都無緣了,起先覺得粗茶淡飯可以將就,但時候一長,就開始想念那些好東西。

李臣簡給了她一點希望,“等塵埃落定,我帶你去嚐嚐那些沒有吃過的店,州東仁和店、州西宜城樓、金梁橋下劉樓,還有曹門蠻王家……每一家都有拿手的菜色,必定有一家是你喜歡的。”

她聽了很高興,託著腮道:“還有乳酪張家,聽說他家酥山名氣很大,我還沒有嘗過呢。”

對於這家店,他尚且有些瞭解,“早前惠存和靜存吵著要吃乳酪張家,我打發人替她們買過,據說最好吃的不是酥山,是水晶皂兒和大小軟脂。”

可惜正說得興致盎然,忽然又咳嗽起來,雲畔忙替他撫胸順氣,半晌才平息下來,然後便是長時間的沉默,隔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其實我這樣的身子,若是老老實實等官家下詔,是絕沒有機會的,反倒是政局攪動起來,對我才更有利。”

雲畔有些意外,平時他雖也和自己說心裡話,但涉及到如此深層的,卻從來沒有過。

那是他心裡的疤,是他從來不願意承認的技不如人,今天能這樣開誠佈公,那麼這輩子已經沒有任何秘密,再需要隱瞞她了。

他輕舒一口氣,將臉上的帕子取了下來,神情平靜得,彷彿在議論別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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